62、一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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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山城围九里, 交通便利, 人家以白石为墙壁, 石片为瓦, 颇为富庶, 乃是边关第一重镇, 惯例由令氏驻守。当今太后母族原氏未发迹前, 就是蓝山脚下的一处军户。令氏在此地耕耘多年,其权甚重,威之所慑久矣。

原太后道:“我生在蓝山,长在蓝山, 不夸张的说,从小就是那里的一枝花,我及笄的时候, 向我求亲的人家能把我家的屋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一个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这个形容连皇甫思凝都忍不住乐了, 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太后少时艳妆远播, 当然求娶者如云。”

原太后道:“我那时候很得意,也很天真。局限在一个小小城郭,享受一点浮名利禄,以为那就是整个天下了。直到我随着朷哥进京之后, 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的目色空而远,像是看着皇甫思凝, 又像是看着一个很遥远模糊的身影,太过惊艳,以至于刺目,“你今天这一身桃红色,穿得很好看。古人云——‘色之极媚者,莫过于桃;而……’”

原太后不再言语。

但皇甫思凝很清楚那句话之后的句子。

色之极媚者,莫过于桃;而寿之极短者,亦莫过于桃。古有红颜薄命之说,单为此种。

这偌大京城,最美的一株桃花,早已随雨打风吹去。

原太后望着皇甫思凝,微微眯起眼睛。

人事易老。绿径化为荒漠,少年变作老朽。人人称颂她青春犹在,但春秋代序,阴阳惨舒,时间常理,她怎么会不知道发间的哪里生出了细细的白发?

“我第一回进京的时候,是春天,桃花开得正好的时候。”

那一年上苑花繁,皇都春早。满城的桃花都开尽了。

京中三尺软红,万丈奢华。边关之地的小女子何时见过这等富贵泼天,一路过来,她连官白都不会讲,是个彻头彻尾的土包子,任人嘲笑鄙夷,原本的自信活泼早就全部变成了拘谨自卑。

入府那一天,原朷向她千叮咛万嘱咐,整个府上只有一位千金小姐,令太傅看得比眼珠子还重,叫她一定要格外伏低做小,小心谨慎,千万别惹了那一位千金小姐不开心。

她自是唯唯诺诺,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令府花事正好。或许是因为春花处处自主开,从不误节候。方棫举国上下皆崇佛,令氏亦不例外,自有佛塔佛堂,星毫勋牖,月面分阶;彩凤衔旒,神龙负塔。飞烟涌座,龛龛忉利之天;香雾成台,树树菩提之果。她随着侍女路过一株樱桃树,只见花色红艳,亭亭如盖,忍不住略一驻足。侍女留意到她的目光,轻声道:“这樱桃树是先夫人去时,太傅亲手植的。”

她仰头,有樱桃花开得如火如荼,鲜红似血。只听吱呀一声,树后高轩的窗户推开,探出一只纤细柔白的手,折下了一朵樱桃花,落在花架子上的刺绣。

风低低浅吟,陈叶飘飞入泥。少女垂下头,指头虚虚捏着绣花针。阳光照在绝艳脸颊上,那张面庞如美玉在前,粲然生辉,一双眸子明亮动人,光芒耀目,仿佛刺穿了她的身体,令她的心脏深处微微作痛。有檀香袅袅袭来,烟气聚散如烟花,那是一种寂灭的味道。

她有一刹那恍惚。数日以来的长途跋涉,艰难困苦,在一瞬间消散无踪。

皇甫思凝正凝神聆听,但原太后忽然住了口,似是欲言又止,眸光迷蒙,仿佛陷入了什么不可知的回忆里。她心里又是惊讶,又是好奇,却不敢多问。

幸好原太后一言既出,这桩所谓的婚事也算彻底落幕。

***

凤春山素来凶名赫赫。在很多人眼里,她目空一世,横行无忌。杀人性命如草菅,所到之处,白骨露尸骸,朱门成瓦砾。

但她并不是一个喜爱杀戮的人。与其说她杀性大,不如说她乐于沉浸在那种死亡的氛围。

她喜欢战场,喜欢搏杀,喜欢在生死一线挣扎喘息。这并非出于多么崇高的情操,也不是为国舍身为民流血,而是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她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籍籍无名地死去。死不足以征服她,但那往往还隐含着别的意义。

被侮辱,被损害,被抹灭在这世间一切存在过的痕迹。

如同火焰后的余烬,随风飘逝,谁也不会记得。

她参军后杀的第一个人,并不是军人,而是一个马贼。那个马贼很年轻,十四五岁的年纪,和她差不多大。但对方很明显早已过上了刀头舔血的日子,眼神凶戾,毫不惧死,长刀砍钝了就换匕首,匕首被打飞了就用牙咬用手掐,在泥土里摸爬打滚,死之前还想要拖一个栖梧军人做垫背。

那个军人叫董大英,是她刚入军时的教官,当时已经中了矛伤,仍手刃十馀人,毙骑马贼一人,最终力竭落马。她想去救他,却救之不及。死亡伸开了巨大的双翼,像无法驱逐的秃鹫一样笼罩住了他。她眼睁睁看着马贼压在他的身上,掐断了他的脖子。

结果也很简单,她手起刀落,笔直刺入了马贼的心脏。

刀很好,是她下招摇山时,从予皇书院带出来的东西,沾血之后毫不黏腻,微微一弹便恢复洁净如新,没有一丝血腥意味。

董大英殁于阵中。他身为教官,不少同僚皆出于他管教之下,名望很高,事后凤鸣诏曰:“董大英下马击贼,至被戕害,似此忠勇之臣,不能承受国恩,为之堕泪。”

栖梧军内多有哀思,却并无哀色。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兵士。她很快学会如何更加精准快速地杀人,如何轻易麻木地忘记。死亡成了被废弃的铜版,一字错,一页错,走马观花似的飞快揭过眼前,她无暇去辨认上面的字。

“将军,将军?”

凤春山有片刻失神,道:“你说甚么?”

然无方有些古怪地看着她,小心翼翼道:“将军,你……你该不会还在想那个没有名字的女人罢?”

凤春山不悦道:“当然不是。”她眼风一扫,然无方脑袋一缩,“你还在瞎想什么,给我一五一十说出来。”

然无方无奈道:“将军,这可不是我瞎不瞎想的事情。斯副令都到了,你还整天动不动神游体外,优哉游哉,甚至还叫王世女去给你找暖床的,这怎么能行?”

凤春山瞪大了眼睛,道:“我甚么时候让兜兜给我去找暖床的了?”

她的气势咄咄逼人,然无方却一点也不怕,笑嘻嘻道:“将军,不要害羞啊。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你能开窍了,懂点事情了,属下也是很欣慰的。”

凤春山咳了一声。

说到底,还是因为她自己说漏了嘴。

有一日她莫名出神,不知道想着什么,凤欢兜来了个忽然袭击,问道:“你在想什么?”

她一时忘了掩饰,随口老实道:“在想一个女人。”

凤欢兜吓得一呆。以为她又犯了糊涂,连忙摆手道:“姊姊,你是不是疯了?当初可是你先背——”

她忍不住斥道:“都说了我和郦元也没关系,你乱扯什么!我是在想一个爬了我的床的女人!”

凤欢兜呆得更厉害了,道:“什……什么?”她挠了挠脑袋,一脸痴相,“然后?姊姊你把她扔了?还是杀了?唉,其实如果不是刺客,没必要下手那么狠的。我都和你说了,老是打打杀杀的不太好,会做噩梦的……”

她有点难以启齿,道:“然后我就……睡了她。”

凤欢兜惊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天之后才憋出三个字,道:“为甚么?”

她深深蹙眉,道:“……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本来我是想掐住她直接扔出去的,可是一碰到……”

一碰到那滑腻柔软的肌肤,忽然改了主意,将那个女子压在了身下。

她一向厌憎与人接触,视性事如洪水猛兽,臭不可闻。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如此亲密无分。被她压在身下的少女,如同三月春来的一树桃花,粉嫩而柔软,熨帖着她的每一处身心。她能够感知到少女无数次想要推拒,指头触及她的肩膀,最后还是无力地垂落,任她为所欲为。

那种柔顺令她有一瞬间怜惜,却又进一步激发出她心底里最阴暗的兽性。更加放肆地鞭挞侵犯,击碎所有的哽咽委屈。

最大的遗憾在于,少女在云雨之际,虽有羞赧娇啼,难态万状,但始终紧紧闭着眼。她可以吮去那眼角的泪花,却一直想象不出那一双眼睛的样子。

凤春山早已习惯孤身一人,从不觉得寂寞孤单。可此后日月,竟觉得孤枕难眠。身畔好像少了点什么。

她无法自控地想起,那双紧闭着、含泪的眼睛。

凤欢兜听了之后,也不呆了,十分雀跃道:“你居然动了凡心?好啊好啊,你想要什么样的,我来给你找,环肥燕瘦随你挑!”

胸中有一股焦躁,无从发泄,难以言表。凤春山道:“随便就行。”

凤欢兜从善如流,很快送了一批千娇百媚的美人过来。

她一个个看过去,一个个不满意,横挑鼻子竖挑眼。

“……这个不对,眼睛没有这么狐媚,不是上挑的;这个也不对,鼻子太塌;这个不行,手指头太粗了……”

凤欢兜指控道:“是你说的‘随便’!”

凤春山掰着指头道:“眉毛有点淡,弯弯的,颜色很好看;眼睛是圆圆的,大大的,总是含着水一样,很诱人;嘴巴不大,但是很红,没有胭脂也很红;脖子很细,从后面咬上去的时候,有一块肉特别软;腰特别细……”

她一口气说了一盏茶的功夫,凤欢兜听得目瞪口呆,道:“姊姊,这么细的条件,你还叫随便?”

她梗着脖子不说话。

不过凤欢兜何等精灵古怪,凤氏在平西更是眼手通天。这么细致入微的条件下,还真找到了一个和她描述里一模一样的女子送了过来。

笑眼弯如弦月,面庞秀丽若芙蕖,确实有几分熟悉。

凤欢兜很是自鸣得意。凤春山左看右看,看了半天,却老是看不顺眼,半晌后往对方脸上一抹。

一手粉。

凤春山板着脸道:“不要。”

凤欢兜差点绝倒,道:“姊姊,你没搞错罢?”

最后自然是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凤欢兜气鼓鼓地回去,此后也没了下文。

想到那几天的鸡飞狗跳,凤春山就有点头疼,她嘴角一抽,道:“你和兜兜倒是混得熟。”

然无方的笑容略略敛了点,道:“这也没办法。毕竟属下那段时间得和世女相依为命,过得很不容易。”

他的声音恳切,比方却用得不伦不类。不过凤春山大抵也知道他的意思,抿了抿唇,道:“辛苦你了。代替我照顾她。”

然无方摇了摇头,道:“将军,谁都无法代替你在王世女心中的地位。属下不过恪尽职守,略尽绵力。”

凤春山矜持颔首。

然无方恰时道:“听说威武将军在这次修好国书上立功甚著。”

“修好”二字入耳,凤春山顿时冷笑出声,难得爆了一声粗口,平缓片刻,方道:“我早晚要踏平方棫,这种时候岂容他给我扯后腿?”

吐字平淡,措辞背后尽是森然杀意。

饶是然无方与她共事多年,此刻也不禁背后一凉,忙道:“属下听说威武将军的儿子……”

凤春山皱了皱眉,道:“不是我。”

然无方望着她。

凤春山回看道:“你们个个认为是我做的,我有那么蠢?何况我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吃饱了撑的?”

然无方道:“但你这几个月的行踪……”

凤春山莫名感到了一阵心虚,但面子上还是木无表情道:“我若是真的动手,直接杀他就是了,怎么会扯上他的妻儿。”

然无方道:“属下确实也这么想。”凤春山正要点头,他又道,“不过属下听王世女讲,你回来之后,确实是一个字都没讲明白。”

凤春山捏了捏眉心,道:“你别学她,动不动就爱自己瞎想。”

然无方道:“属下不敢。”

凤春山垂眸,道:“说起那个姓斯的,你刚从使团那边回来,何如?”

然无方道:“副令温文尔雅,举止大方,倒不像传闻所言。”

兰台有一个正令书歌,已是盛名煊赫,但副令斯夭之名甚至尤在书歌之上。

只可惜不是什么好名声。

斯夭乃是成和长公主的独女。成和长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嫡嗣,原本十二岁便被立为皇太女,但在其十九岁那年,因堕马落下了终生残疾,后被先帝不喜,废除了太女之位。后来当今皇帝复被立为太子,迎娶了王氏长女,成和长公主则被册封为成和王,动身出京前往藩地。京中旧称却未曾改变,仍以长公主直呼。

成和长公主样貌肖似先太后,性格却绝类先帝。先帝性喜美色,正是其不顾开国帝后礼法,广纳后宫,不论朝堂江湖,开启渔猎之风。在这一点上,成和长公主虽比不得先帝佳丽三千,王府里收过的面首也起码有三百。斯夭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酒肉齐行,男女并尚,好淫无数,声名狼藉,令京中良家闻风丧胆。

凤春山不屑道:“装什么装,她主动请缨,来平西不就是为了给我添堵?”

然无方无奈道:“原来将军也知道自己这么招人恨。”

作者有话要说:  霜宝:突然的绿光???

泰迪:老婆你,你误会了w(0Д0)w(尔康手

***

*蓝山原型为《滇行纪程》所述安顺府;

*“色之极媚者莫过于桃……”引自李渔《闲情偶寄》;

*佛舍形容引自《益州绵竹县武都山净慧寺碑》;

*董大英原型为董宁川,出自《清史稿》列传二百七十六忠义三。

ps之前这三章写得太赶,有些地方比较别扭,所以做了一部分调整,加了一些比较重要的人物介绍。

***

猛虎扑地土下座,愧疚到瑟瑟发抖……

因为自身原因断更这么久,捂脸,好久都没敢登陆jj。真的很感谢这么长时间以来还在等待的大家,多余的话我也不好意思再说了,总之我没弃坑!会好好填!再次猛虎扑地土下座,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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