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酒回府的时候, 华年时早已告辞。她匆忙赶去皇甫思凝那里, 气喘吁吁道:“娘子, 不……不得了了!”
皇甫思凝正在逗弄霜留, 见绿酒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奇怪道:“绿酒, 你怎么了?”
绿酒道:“娘子, 我今天——”
皇甫思凝道:“今天怎么了?”她脸色略略一变,“苏画和你说了甚么?边关有变?儊月有甚么大动作?表兄他出现了?还是……”
绿酒摇头,道:“不是,不是的……”
皇甫思凝等着她的回答。
绿酒如鲠在喉。
就算那真的是……那个孩子也应该早就死了。
早就葬在了那一片烈火炎炎之中——和她的母亲一起, 连骨头都被烧成了灰烬。谁也找不到,再也找不到。
人死不能复生,更不能从坟墓里爬出来向生者复仇。
是她想多了。对, 一定是她想多了。
皇甫思凝看着她的脸色不断变化,阵青阵白, 更加奇怪。加上心中本有隐忧,不由焦虑道:“绿酒!有话好好讲!”
绿酒一个激灵, 垂首道:“娘子。”
她将苏画所说的所有事宜一五一十地禀告给了皇甫思凝,对那个“有虞”却绝口不提。
皇甫思凝本来眉间紧锁,听到了最后,一点一点松开, 道:“就是这样?”
绿酒坚定颔首。
皇甫思凝狐疑道:“你之前为甚么那么慌慌张张的?”
绿酒当然不能说自己以为看到了诈尸,可一时之间又不太会在皇甫思凝面前扯谎,涨红了脸孔, 道:“我……我……娘子你……”
皇甫思凝却是误会了。她安抚地拍了拍绿酒的手,轻声道:“绿酒,你放心,不要在意外头那些家伙是怎么说的。我并不介意。我有你,有我的朋友,还有霜留,”她突然顿了一下,仿佛要吞下喉咙间并不存在的石头,“……就够了。”
绿酒只好连连点头赔笑。她心里急得火烧眉毛,可其中干系又不好说得太直白。她陪着皇甫思凝一起哄着霜留,终于忍不住,旁敲侧击道:“娘子,相君大人……从前是不是经常在那竹林里,一待就是一整天?还会吟几句竹啊恨啊梦什么的诗?”
皇甫思凝有些讶异她为何忽然提起这个,点了点头,道:“对,那首诗是……‘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绿酒变了变脸色。
“我记得小时候,学会的第一首诗是我娘亲教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皇甫思凝垂头,看着在自己怀里的霜留。她也曾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也曾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的眼神。她慢慢道:“第二个就是这一首了,勉强也算是父亲教给我的第一个东西罢。”
桃花开得正好,如焚如燃,铺陈出云蒸霞蔚的秾艳。
而在府邸毫无交集的另一边,竹声鸣劲节,池影照丹心。
一如阴阳之隔,永不相见。
绿酒迟疑道:“听闻……相君大人在迎娶夫人之前,似乎,似乎身边有过一个侍妾……”
皇甫思凝失笑,道:“绿酒,你不必这样说。父亲先头那一位,可绝对不是侍妾。”她的笑意转瞬即逝,像是春日消融的冰雪,水珠涓滴流淌,竟比漫天纷飞的时候更冷,“父亲的妻子,大约也只有那一位罢。”
绿酒跺了跺脚,理直气壮道:“聘则为妻,奔为妾!那个女子与相君大人一无媒妁之言,二无父母之命,相携私奔,如何能成亲上堂?只有我们夫人,那才是相君求娶,陛下赐婚,堂堂正正的……”
皇甫思凝摇了摇头,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霜留哎呀哎呀地喊了两声,双眸清而亮,没有一丝忧伤阴霾。
皇甫思凝轻声道:“那是个误会。”
啼笑皆非的误会。
令花见人如其名,瑰姿艳逸,皓质呈露,豆蔻之年已出落得惊艳四座。待到及笄之后,已然是皇城最耀目的一朵名花。
紫薇宴上,皇甫云来摘得头名之后,案例当赐如意通花等,他却大胆上前,婉拒珍宝,跪求得到上苑里最美的一株桃花。
举座哗然。
京中人人皆知,令花见最喜桃花,又是京中第一美人。皇甫云来虽然是新科状元,可一个寒门出身,无依无靠的穷小子,得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才敢当着御驾提出这样的痴心妄想,意欲迎娶令太傅千金?
每个人都在嘲笑他的胆大包天。因为太过荒谬无稽,令太傅甚至连震怒都忘了,对着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穷小子,笑得和皇帝一样开怀。
除了一个同样胆大包天的小姑娘——
她听闻状元高才风采,连自家兄长也赞叹不已,忽然起了好奇之心,央求兄长带着换了侍卫男装的她,一同参加了紫薇宴。
簪着紫薇花的紫薇郎,春闱得意,昂然而拜。明明是谦卑的姿态,却自有容颜如仙,不在人间。当他抬起眼时,湛然有神,那样一种光彩,就连万千灼灼盛放的桃花上的夜露,都似乎是因为得不到他的垂青,而默然饮泣。
她看着那个在满朝文武面前,微微涨红了面孔,垂首求娶自己的男子。
一眼望定了一生。
回府以后,令花见不顾劝阻的兄长,跪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平静而坚决,道:“我要嫁给他。”
她是皇室、尤氏、令氏三族之中唯一的女儿,是比任何人都要矜贵美丽的掌上明珠。她从未向别人提过任何请求,因为并不需要。
只除了这一次。
只为了那一个人。
面对爱女此生唯一一次的希冀,令太傅无奈地点头。
皇帝明宣诏旨,缔结良姻,以彰《关雎》、《桃夭》之化,显朝廷爱才之盛心也。
在一般人的想法里,应该是皇甫云来突然中了大运,欣喜若狂,接下来满门封荫,贵女下嫁,从此花好月圆,青云直上。淑人君子,少年得隽,谁不羡慕?
但事态却自此失控,急转直下。
皇甫思凝自出生以来,皇甫云来几乎从未碰过她。
她记得很清楚,只有两次,都是在很多年以前,很遥远的过去。
有一次是她七岁时,令花见难产。那一日整个府邸灯火通明,人人皆屏息守望,房屋内的痛苦吟呻一声高过一声,到最后已接近惨叫。血腥气隔着一道高墙重重不去,灯火燃烧得正旺,投落出来来往往焦急的影子,像是身在无间炼狱,有无数恶鬼翻涌于火焰。
嬷嬷牵着她守在门外。她在母亲那熟悉又不熟悉的声音里瑟瑟发抖,哭得喉咙沙哑,在模糊的泪光里,望见那一道朝自己渐渐走来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哭喊道:“爹爹!爹爹!”
皇甫云来停在了她的面前。她伸出手,想去牵他的手,就如同去牵令花见一样。指节很硬,指尖很凉,像是万古不化的寒冰。只是略略触及,他就甩开了她的手。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令花见也失去了声音。
还有一次是她更小的时候。她已经忘了那时的自己到底是几岁,大约是有一年,她躲过了嬷嬷和侍女,偷偷误闯了那一片竹林,然后毫不意外地迷了路。她攥着自己的衣袖,也不知道害怕,迷迷糊糊地走着,忽然被人从背后抱了起来。
有一个声音轻道:“兜兜,你回来了?”
她从来没有听过那么温存又好听的声音,柔柔地淌在她的耳畔,像是潺湲的流泉。但他抱住她的力气却大得惊人,仿佛恨不得生生将她碾碎在怀里,再也不放开手。她在那给她带来无尽疼痛的怀里,第一次得到了父亲的拥抱,欢欣地几乎要掉下眼泪。冷风掠过他们的脸颊,她抬起眼,看见素来从容冷淡的他,紧紧颦蹙的双眉,泪光莹然的眼。
他抱了她很久,很久很久,好像她是他所拥有的一切。
这是她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他肌肤相触。是她的父亲,是她的血亲。所以她也记了很久。
皇甫云来再也没有那样抱过她。皇甫思凝无数次地想,也许那只是颠倒时光里的错觉。
因为太过于渴慕,生出的错觉罢了。
她的身体里流着令氏的血,也犯过和令花见一模一样的错。她曾经拼了命一样地发奋,努力,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做到人人称羡,无可挑剔,希望能够讨得皇甫云来的欢心。多少年徒劳无功之后,她才终于绝望地认清了这个现实。她的父亲从不爱自己的母亲,更不爱这个他眼中的孽女。
她就是一个踏着骨骸与鲜血,诞生而出的孩子。
在皇甫云来眼里,她做什么都是错的,写字是错,绣花是错,吃饭喝水是错,就连她活着本身都是错。
如果她没有出生,他心爱的妻女,也不会客死异乡,尸骨无存。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忙得快炸裂了,爬上来冒口气,从现在开始爆肝赶榜单,能赶多少是多少吧,等以后闲下来了再修错字啥的_(:3∠)_
各位的评论投雷营养液对我而言都是珍贵的动力!等爆肝结束之后我会好好感谢的!先,先立一个我会三更的flag(眼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