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思凝脸庞通红, 支支吾吾了半天, 也没能想出什么铿锵有力的辩驳之词。
巫即紫炁摇了一摇头,凄凉道:“皇甫使令, 你居然不反驳。看来我命中注定,要孤单惨死路边了。”
皇甫思凝道:“巫即阁下, 我绝无此意。请你别误会,她,她, 巫阁下也并没有恶意,她只是……”
巫即紫炁道:“我明白,她只是单纯的嘴巴坏。”
皇甫思凝连连点头, 道:“对,对。请莫见怪。”
巫即紫炁喟叹道:“皇甫使令真是个良善体贴的好心人, 连不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都这样一力维护。”
皇甫思凝一个激灵, 强自搪塞过去, 不敢再多说多错。
不远处灯火通明, 已经可以看出楼阁轮廓。
巫素馨停下脚步。
皇甫思凝与她目光相交, 一刹那错开视线。万籁寂静。
史书里头说,良臣失之,其夜星陨,有声如雷。
盘石开,深涧契, 天架摧, 地柱折, 晓停光,海水枯,冬变雨,夏积雪。可是夜里星辰陨落的时候,其实是无声无息的,粉碎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从此这夜空再也没有璀璨的光明,值得她驻足眺望。
“巫阁下,我到这里……就好。”
巫即紫炁笑问道:“这位巫阁下,请问接下来有何打算?”
巫素馨静了片刻,开口言辞却风马牛不相及,道:“我听闻方棫自丞相遇刺,太后临朝,政局变换,变法之说一议再议。宫廷险恶,人心叵测,皇甫使令虽然聪明敏锐,但作为太后亲信女官,心性甚为良善柔软,着实不适合参与其中。与其卷入他人勾心斗角的漩涡,不若辞官归隐,早早离开那等是非之地。”
皇甫思凝诧异地望着她,道:“巫阁下怎么会突然……”
巫素馨道:“我知道皇甫使令与苏侍郎皆有振国之心,但古往今来,提出变法的人有几个得了善终?变法即变政,世族,官宦,百姓,每一处都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管心思好坏,不管有无成效,变则之人一定会是诸多旧臣的眼中钉。说的直白一些,大家都一样,就你不一样,不盯着你盯谁?”
回想这段时间的云诡波谲,丞相方及善与礼部尚书牛光再三谏言,皇甫思凝的背心渐渐生出汗水,道:“太后早有预料,她……”
巫素馨道:“天下大势,并非她一人可阻。虢国就是方棫的前车之鉴。”
皇甫思凝心一紧,道:“不,并不是。我朝与虢国不同。陛下并非宝历,太后更……”
巫素馨道:“她做不了万可,你也做不了。”
皇甫思凝怔怔地望着她沉沉的目光,不知该说什么。
十九岁那一年的喜欢真的很简单。不需要惊天动地,不需要万紫千红,只要走在彼此的影子里,只要念诵同一句诗词,只要她看向她的时候恰好撞上视线。
只要如此,只要如此。心间不可言说的欢喜,细微得如同在黑暗中的尘埃。
那时候都无知无邪,不明白命运相悖,前方等待着的是什么万丈深渊。
纵然知道,也已无法全身而退。
夜笼烟,月浸水,人在朦胧中。她就立在她视野的中心,苏世独立,横而不流。
到底要怎样才能移开视线,怎样才能洗尽凡心,相忘尘世,将过往一笔销歇?
她为凤竹讲述过无数睡前故事。从无败乱之乡,也未有亡国之危,井然有致,清平世界,天道轮回,果报不爽。纵然有波折跌宕,阴差阳错,也永远会是美好的大团圆结局。
一定还会再见,一定可以活下来,一定能够花团锦簇。
但现实不会。
放了手的人,就像那只断了线的青鸾纸鸢,再也飞不起来,再也回不到原样。
“巫阁下,多谢你提点,我感铭在心。”
巫素馨道:“你放心。”
她的声音很模糊,像是牙牙学语的鬻子,需要极力辨认,才能分清每个含混的字眼。
“……后会无期。”
皇甫思凝用力点头,猛地后退了许多步。逃命一般。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帘,巫素馨才缓缓取下面具。
不,她并不是巫素馨。她不姓巫谢,她不是凤竹。她是凤春山。
她一直被时光拖拽着走,早已习惯这涛风沫雪的人间世道。她拥有感情,却没有欲望。惯用刀尖为笔,蘸鲜血为墨,书于仇寇皮肤。她战无不胜,她以为自己没有恐惧。事到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爱是个错觉,只是虚无的期待和注定的伤害,她已经品尝了一切苦果。不,相信了才是错觉,不相信就什么都不是。
她并不是一个爱做梦的人。但奇异的是,在战事最紧急最濒危的时候,她反而开始做梦。她第一次梦见了许多的人,许多的事。她在梦里微笑,醒来之后才发现不过是用来自欺的慰籍,一场黄粱。但她并不沮丧,她意识到了做梦的好处。梦里的场景仿佛浸在潭中的水墨画,缓缓洇开,又缕缕飘散。留在记忆里的,都是温柔甜美。仿佛软绵绵的糖,一口咽下,让她坚冷的肺腑生出细微的暖意,不惧与世界为敌。
她心道:“霜儿,我真的很想你。”
霜儿,我本来不知道你在这里。即便知道了,我也从来没想过见你。倘若我们没有遇上,我绝不会刻意去找你。
但,到底还是遇见了你。
一看到你,我就动摇了。
不甘心,又不能不甘心。
这些话,终究也只能放在心里,想一想,而已。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凤将军,难不成还在多愁善感?”
凤春山轻嗤一声,信手将面具捏成粉碎。
“我本认为我师姐喜欢传风搧火,恨不得见到天下大乱,已是登峰造极。但你口蜜腹剑,营蝇斐锦,竟是更胜一筹。”
巫即紫炁脸色未变,道:“若非如此,我又怎么会助你一臂之力?”
凤春山道:“巫祝融向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反他?”
巫即紫炁道:“这句话应该改成,我为何不反?”
凤春山略一扬眉,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人总不能期望什么都不给,就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是真的有些好奇,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巫即紫炁道:“看着今日锁国之巫咸,凤将军还不明白么。”
凤春山道:“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巫咸独美于海上,民风淳朴,特立独行,我看好得很。”
巫即紫炁道:“曾是天下共主的池台,为何日益西山,困顿衰落。儊月又因何崛起,国力强盛,八方来朝?”
凤春山道:“看来你在予皇书院没白待。”
巫即紫炁笑了一笑,颜色幽冷,道:“凤将军,我静候佳音。”
***
回到驿所之后,皇甫思凝坐在床边,沉默不语。绿酒捧着盥洗用具进门,她竟然也毫无察觉。
自她回来之后,绿酒便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此刻拿了药膏与清水,靠近道:“娘子,你的脸……”
皇甫思凝摆了一摆手,道:“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什么大碍。”
绿酒道:“这可是在脸上!娘子切忌轻忽大意!”
皇甫思凝磨不过她,便任她在自己面庞上涂涂抹抹,一边念道:“果然我应当和娘子一起出门。唉,但那个叫什么乌鸡的,硬生生给我找了一堆事。这里要我帮忙,那里要我留下,害我压根走不开……”
“你说这些巫咸人,长得五颜六色不说,语言也五花八门,有时候遇上个人,说话叽里咕噜,半个字都听不懂,真是急死我了。本来我觉得四夷馆里那些文史会三四种语言,已经极了不起,可这里的人动辄七八种起步,脑子怎么长的,不会打结么……”
皇甫思凝猛然间灵光一现,道:“绿酒,我们初来乍到那天,巫即阁下是不是为我们祝酒迎宾了?”
绿酒道:“是啊,也不知道她给我们喝的是什么东西,我喝完没多久就腹痛不止,然后……”
皇甫思凝仔细观察着她的脸色,斟酌道:“绿酒,你有没有……”
绿酒疑惑道:“怎么了?”
皇甫思凝咽下将将出口的话音,道:“没甚么。”
问了,得到答案,又有什么意义。
这一回,大概真的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绿酒有些狐疑,嘀咕道:“好在那混账说的不错,一切太平。明日就是重中之重,她可千万别惹出什么祸端来……”
皇甫思凝没有听清,想了一想,道:“我今日见到巫咸少主了。”
绿酒道:“就是自请为妃,向儊月皇帝求婚的那个?”
皇甫思凝颔首,道:“单看她样貌,荏弱纤细,殊离绝俗,真想不到……”
绿酒道:“人不可貌相。有些长得好看的家伙,第一眼看着柔弱无害,性子反倒比谁都反骨,可讨人厌了。”想到记忆中的某人,朱颜玉貌凋零,又莫名心中一悸。
敲门声忽然响起。很有礼貌,也颇为节制。
皇甫思凝心弦猛然一颤,压住战栗,道:“请进。”
来者推门而入,竟是个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人影。
“皇甫使令。”
“巫罗罗……”皇甫思凝一开口险些咬到舌头,连忙找补,”巫,巫罗阁下。”
来人抬了抬下巴,用鼻孔看她,道:“我不叫巫罗罗,也不叫巫巫罗,我叫巫罗迦罗。呼噜哇,你给我记好了!”
绿酒奇怪地瞅着她,心道:“这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二傻子?”
皇甫思凝咳了一下,道:“巫罗阁下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伽罗这才收敛容色,道:“少主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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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 10瓶;
有时候真恨不得长出八只爪子天天日个万,奈何手残药石无医,只能默默角落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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