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辚辚, 一路离京。
傅莲真道:“妹妹上车后便一语不发, 是不是嫌了我?”
凤春山笑了一笑,道:“我怕是堂嫂嫌我。小的时候, 我顽劣不驯,不爱诗书, 一向不得堂嫂青眼。倒是兜兜……我记得你待兜兜很好。她也一向对你怀有孺慕之情。”
傅莲真弯起眼睛,似乎陷入了什么美好的回忆,道:“世女那么甜美的孩子, 谁会不喜欢?”
凤春山道:“不喜欢的人可多了。我们刚来到王府的时候,周身无一人可信,不能轻率半步, 多亏有堂嫂在,才让兜兜敢开口说话, 敢自称是凤氏之女。后来我身在予皇书院, 在凤氏耆老面前力不能及, 也是有赖堂嫂回护。”
傅莲真道:“你也太恭维我了, 那么不放心谢嬷嬷么?”
凤春山摆首, 难掩轻蔑,道:“巫谢云君……唉,姓巫谢的女人,都没什么脑子。何况她眼里的从来都不是兜兜,而是巫谢云烟。”
傅莲真失笑道:“你这是连令堂也一并骂了进去。”
凤春山不置可否, 道:“我娘亲很有自知之明。她说过, 是她犯了错, 怨不得别人。”
傅莲真道:“令堂风姿高望,典则俊雅,令人向往。”
凤春山道:“我本以为可以一直对堂嫂放心无忧,直到……”
傅莲真低笑道:“直到他被一纸调令,封去了穆南?”
凤春山沉默半晌,道:“堂嫂为何会与堂兄成亲?”
傅莲真道:“天子指婚,凤氏与傅氏成就姻亲之好。这世间还有比这更正当的理由么?”
凤春山道:“只是如此?”
傅莲真淡淡道:“傅氏家训:男大不婚,如劣马无缰,女长不嫁,如私盐犯首。我当时年纪渐长,仕途庸碌,既然不能封侯拜相,又姓了傅,就只剩下这一条路了。”她说到这里,微一颦蹙,自案上果碟捻起了一枚酸梅,“近来有些体乏无力,还请妹妹见谅。”
“见谅”二字,太过轻易。凤春山道:“殷晗红鱼已死。”
傅莲真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道:“你知道是我了?”
凤春山垂下眼睫,道:“你不知道不是我。我再如何心狠手辣,也不会对阿莽……”
傅莲真道:“我知道。”
凤春山怔愣片刻,不禁道:“凤别真是娶了个疯子。”
傅莲真微笑道:“你又何尝不是个疯子?”
话既已说开,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凤春山道:“从今往后,你随凤别驻守穆南,再也不要踏入平西半步,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傅莲真道:“凤修罗居然如此慈悲宽恕,真是罪深责薄,让我感激涕零。话说回来,你不问一问我原因么?”
凤春山道:“我确实想不通。倘若是为了嗣位,何须今日?”
傅莲真道:“我与你无甚生死大仇。只是……郦天华是我故友,义愤而已。你若是死了,对她姊妹二人算是有个交代。你若是不死,她们也没什么损失。”
凤春山眸光微烁,道:“我不曾听闻郦尚书与堂嫂……”
傅莲真神色平静,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既是真的情深意重,又何须张扬如傅萧?”
凤春山道:“你这是连自己的兄长也一并嘲讽了进去。”
傅莲真微谑道:“我真的嘲讽他的时候,妹妹你恐怕还没有生出来。”
凤春山道:“我认识堂嫂这么多年,可仿佛是今天才第一次看清了你。”
傅莲真道:“你没有看清的身边人,或许并不只有一个我。”她眼底阴翳一闪而逝,转瞬恢复如初,“抱歉,是我交浅言深,诚恐见怪。世女想必等着急了罢,妹妹该回她那里了。”
***
云元建城千年,平西王府处处古迹森森,所陈皆是累世簪缨巨族之物。暖屋绣帘红地炉,织成壁衣花氍毹。但越是富丽堂皇,越是衬得这里的主人枯朽沉重。窗棂紧闭,拒绝了所有阳光,药味经年不散,只有一丝极淡的芙蓉水香。
凤春山开门见山,道:“殿下,我杀了巫祝炜。”
凤鸣停顿半晌,似乎在迟缓地思考那究竟是谁,徐徐道:“杀得好。巫咸女尊男卑,他本来也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杀便杀了。除了巫祝融之外,没有人会在意他这个蠢货儿子。”
凤春山道:“我已封锁使团消息。巫祝融诞辰在即,万国去贺,我准备亲自前往巫咸为之祝寿。”
每一个字眼都很轻巧。诞辰,去贺,祝寿。
花团锦簇,期颐之年,背后却是一片血海。
凤鸣道:“巫咸惯来神秘锁国,轻易不许外人踏足。怎会突然邀得万国贺寿?”
凤春山道:“这是巫祝炆的主意。她想入主我朝六宫,势必得端出一副能上台面的模样。”
凤鸣轻嗤一声,道:“那我拭目以待了。”他咳了两声,喉咙处如有野兽撕扯,沙哑不堪,“……九王离乱,四方云扰幅裂,人物俱灾。你能独当一面,撑起大任,系万里难制之虏,立千载昭明之功,我很欣慰。”
凤春山道:“都是殿下教导有方。”
凤鸣道:“我能教导你的太少了。事到如今,唯有二事。”
凤春山道:“殿下请明示。”
凤鸣道:“第一,须贻同气之光,毋伤手足之雅。”
凤春山道:“请放心,我和兜兜……”
凤鸣道:“我说的不是你与兜兜,而是兜兜与凤别。”
凤春山眼瞳略略一缩。
凤鸣道:“凡今之人,莫如骨肉相连。同是凤氏血脉,切忌骨肉阋墙,声气不应。如玉昆金友,既翕联芳,花萼相辉,棠棣竞秀,才是上上之策。”
凤春山牢牢盯着他,一字一字道:“因为兜兜中了伯奇,是不是?”
室内燃着点点清烛,亮若白昼,但这样的光芒却无法在凤鸣的面上投映出半分血色。他太虚弱,也太衰老。唯有细细凝睇,才能在那张布满纹路的脸孔分辨出青年时冰冷而俊昳的风度,曾经不可一世的凤天王。
他道:“伯奇既侵,她此生已经很难再有子嗣。”
凤春山道:“所以你现在指望着傅莲真肚子里的孩子?”
凤鸣没有否认,道:“若要嗣子,没有比凤鸣之子更好的选择。”
凤春山缓缓捏住了自己的指头,道:“殿下,你有考虑过兜兜的想法么?”
凤鸣道:“真正为她考虑的人,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被泼了伯奇。”
一瞬间全身的血都在往脑子里涌,轰隆如雷。厉鬼抓住了凤春山的喉咙,撕扯出眼睛看不见的伤痕。
——阳世奸雄欺天害理由直汝,阴司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我今日之为,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她的血泪是血泪,别人的难道就不是了吗?
血与火的味道久久徘徊。那是一种她再熟悉不过的气息,能扼杀万籁,令灵肉支离破碎无以成形。是时深秋,万物肃杀凋零,再美丽的蝴蝶也注定活不到下一个春天。
“……罔论还任伤害她的恶徒至今逍遥在外。”
凤鸣声音平淡,宛如只在与她喝茶闲聊。但这孱弱疲惫的老人,声音比厉鬼更加森冷,无形的手指越发用力,几乎扼得凤春山发不出话来,满嘴都是咸腥的铁锈味,挤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千钧之重。
“是我……无能。”
凤鸣道:“我不在乎你过去的无能,我只告诉你,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某种预感浮现心头,似乎即将揭开伪装多日的若无其事,将现实的痛楚扯得尖锐淋漓。凤春山道:“第二是什么?”
凤鸣道:“区区一个方棫,几百条人命罢了,你的情爱哪有这么廉价?”
凤春山道:“殿下所言极是。”
凤鸣道:“所以有机会再遇上那方棫女子的话,趁早杀掉,然后忘了她。别像你娘亲那样,把一辈子都栽进去。”
凤春山缄默无言。
凤鸣道:“自你来到云元,无论外界声名如何,我一直任你所为。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你敢于诛艾,视赤子犹草菅,果然从来不负修罗之名。曾不闻吐珠衔环,效蛇雀之报。你所回报的,远远超出了我给你的。”
他费力地盯着凤春山,牙齿快掉光,舌头也变得僵硬枯槁。
“……但我看了你十几年,这是你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我。”
凤春山终于发声,道:“殿下,你难道能忘了故世的先王妃么?”
凤鸣笑了,唤道:“你过来。”
凤春山依言上前,垂头俯瞰着他。
凤鸣伸出手,甩了她一个耳光。
他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但对于凤春山而言,不过如被蚊子叮了一口。她连睫毛也没有动一下,模样依旧美得让人弛魂宕魄,淡淡道:“殿下,你还没有回答我。”
这是具过于老朽而又千疮百孔的身躯,布满可怖的伤痕,乌黑虬结,如一条条交叠错乱的蛇与虫,收拧成僵硬的瘢块。无论是谁望见,都不会怀疑他在下一刻便会永远停止呼吸。
凤鸣道:“你每次看我,是不是都在想,我为什么还不死?”
凤春山不置可否,道:“我这次到夜澜,宇大监还曾向殿下问好。”
凤鸣低低道:“德音还活着……在向来寡恩的赢氏身边,四朝了,不容易,不容易啊……”他从空洞洞的齿缝中吐出破碎的字句,目光浑浊不清,“他劝过我,不要封什么王妃,让我离那女人越远越好。我偏偏……不信这个邪……”
那是一双看见过云烟的眼睛,也是一双燃烧起爱情的眼睛。
也曾琉璃钟,琥珀浓,吹龙笛,击鼍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而今青春日将暮,风烛残年,薄寒之中人,拼尽全力也只能吐出细微的尘沫与哑声。
死而不死,生而不生。
幽囚巫谢云烟的那一个月,饮食等物,时新果木,皆非洁静,难以入口。隔着重重笼牢,他抱着牙牙学语的凤猗,一边安抚女儿,一边温柔又残忍地看着妻子。想倾覆的与不想被倾覆的,想征服的与不想被征服的——
“你别走,好不好?”
他的妻子蓬头垢面,依旧不掩丰颐妙目。她摇头,坚定而执着。
近在咫尺,又远逾山海。
死讯从巫咸传来之际,他毫不惊讶,也不愤怒。他只是茫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哭是笑。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来独去,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他以为自己忘了。忘了她,忘了她的笑,忘了她的好。忘了他们,忘了他们曾有过的一切。早知弱水为天堑,终见灵衣拂月坛。
可曾悔过蟠桃花下路?
终究是,无端瑶瑟动哀顽。
凤鸣举起干枯扭曲的手臂,道:“是,我忘不了她!所以这就是我现在的样子!”他加重了语气,“凤春山,你难道想沦落如我吗!杀了她!忘了她!”
凤春山道:“殿下,我师姐也好,兜兜也罢,都这么告诫过我。我知道她们说得对,是金玉良言。我也确实想过这么做。”
你是不是想我死?
是。
我就知道。因为我也和你一样,我也想你死……我也想你死……
如果能杀了就好了,这世上再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一颦一笑牵动她的心神,一悲一欢毁灭她的魂灵。
“但是……”
但是,但是。前车之鉴。越怕重蹈覆辙,越要遭遇意外。
“我娘亲也想过杀了那个男人。可她第一次下不了手,就再也无法动手了。殿下所言不错,是我无能,请殿下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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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氏家训化自明范立本《明心宝鉴》治家篇。
下章霜宝登场啦xd
最近评论好少……只有个位数……因为大家都比较丧吗……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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