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离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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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思凝环视四周, 咬了咬下唇, 道:“请问老先生高姓大名?”

白衣人道:“我没有名字,别人爱叫什么就叫什么。”

皇甫思凝迟疑道:“老先生为何……”

白衣人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 道:“我有一个妹夫,娶了我一双妹妹, 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也差不多了。我听说他又要新娶,所以特意回京来给他添堵。”

皇甫思凝道:“可是……”

白衣人竖起一根指头, 轻声嘘道:“安静。”

皇甫思凝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只不过是想出去透个气,居然遭上了这样的怪人。余维与君昆仑在他面前就像是纸糊的小人, 毫无反抗之力。她不得不与这个白衣人一路进入夜澜城,甚至还来到了一处戏台前, 上楼听起了戏曲。

不知道余维与君昆仑怎样了, 凤春山得知后会如何想她, 说不定还会认为是自己与外人串通, 趁机逃跑。还留在那里的绿酒和霜留……

皇甫思凝心如刀绞, 眼前桌案上忽然推来了一盘瓜子。

白衣人一边拈起一颗磕着,一边道:“别耷拉着脸了,好好听戏。”

皇甫思凝苦笑道:“老先生,我不知……”

白衣人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戏?那我告诉你,这是我妹妹最喜欢的一出戏, 《倩女离魂》。”

这出戏改自《离魂记》, 倩娘与王宙青梅竹马, 少年爱侣,倩娘却被其父另许他人。王宙悲恸离去,诀别上船,入夜难眠,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一问之下,竟是倩娘徒行跣足而至。王宙喜出望外,遂匿倩娘于船,二人连夜遁去,相爱相守。此后五年音信断绝,倩娘思念父母,王宙哀之,共回故里。

不料其父道倩娘病在闺中多年,不可能与王宙结为连理。原来她因王宙厚意,寝食相感,又知自己夺志,生怕他杀身奉报,是以离魂而奔。

后来船中室中,两个倩娘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终究成就一段美事。

戏台上的正旦已经唱道:“……据胸次,那英豪;论人品,更清高。他管跳出黄尘,走上清霄。又不比闹清晓茅檐燕雀,他是掣风涛混海鲸鳌。他拂素楮鹅溪茧,蘸中山玉兔毫。他辛勤十年书剑夜澜城,决峥嵘一朝冠盖荣华道。”

皇甫思凝小心翼翼地觑着白衣人的脸色,道:“老先生,你看起来……不太认同?”

白衣人嗤之以鼻,道:“一边要清高,一边要荣华道,这世上哪有这等好事。说到底都是些无用文人意淫,给自己贴金而已。还什么辛勤十年书剑,能练出个什么花来?见没见过尸体,闻没闻过尸臭?”

皇甫思凝心里莫名一紧,道:“老先生看来很熟悉这些。”

白衣人道:“熟悉倒谈不上,但看了几次,就再也忘不掉了。你知道吗,如果有个人前天死在路边,昨天被雨水一淋,今天又被日头炙晒,会整个暴涨起来,青皮如蒙鼓,肝脑涂地,血肉内溃。若是不及时烧掉,复经日炙,其气愈甚,秽臭逼人。一个人尚且如此,一百个人,一万个人,一百万个人,倘若都密密麻麻地死在一堆,前后左右,臭气氤氲,结成如雾,腥闻百里,瘟疫大作,病毙流行,人死无算……”

他顿了顿,盯着皇甫思凝平静的神色,奇道:“你不害怕?”

皇甫思凝摇了一摇头,道:“有什么好怕的。”

白衣人道:“怪了,你身边没死过人?”

皇甫思凝道:“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为什么要怕?”

白衣人道:“你倒是少见,看来没做过亏心事。不过或许是因为你聪明,知道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

正旦凄凄苦苦地唱:“恨怎消,此际最难煞!抵多少彩云声断紫鸾箫,今夕何处系兰桡。片帆休遮,西风恶,雪卷浪淘淘。岸影高,千里水云飘……”

皇甫思凝淡淡道:“正法贤劫一时灭尽而最后成佛,归程何异去程?功不唐捐,死生自明,为者常成,行者常至。”

白衣人顺势道:“无量功德皆成就,无量佛土皆严净;其见闻者无不蒙益,诸有所作亦不唐捐……嗯,真是废话。”

皇甫思凝知道儊月蔑视佛宗,自然不会与之争辩,道:“老先生当真心境超脱,小女子十分佩服。”

白衣人乐呵呵道:“你这话夸对了。一念不端,贻羞千古,万钟于我何加哉?”

台上的倩娘苦苦垂泪,湿香罗袖,唱道:“望迢迢堆满西风古道,想急煎煎人多情人去了,和青湛湛天有情天亦老。俺气氲氲喟然声不定交,助疏刺刺动羁怀风乱扫,滴扑簌簌界残妆粉泪抛,洒细濛濛浥香尘暮雨飘……”

白衣人一边听,一边叹气道:“男人可没什么好东西。白兕儿啊,真傻……眼瞎了才看上那种讨厌鬼……赤兕儿也是,两个人一蠢蠢一窝……”

白兕儿与赤兕儿大约就是白衣人妹妹的闺名了。他明明在骂负心薄情的妹夫,却将自己也骂了进去,皇甫思凝忍不住道:“老先生,您也是男人啊。”

白衣人认真道:“你难道认为我是什么好东西?”

皇甫思凝哑然半晌,不得不颔首赞同,道:“老先生真有自知之明。”

倩娘已经唱到心间离恨,苦思相奔。

“人去阳台,云归楚峡。不争他江渚停舟,几时得门庭过马?”

“悄悄冥冥,潇潇洒洒,我这里踏岸沙,步月华。我觑着这万水千山,都只在一时半霎……”

白衣人安静了下来。

皇甫思凝不知不觉入了神。

台上倩娘反折娉婷腰身,优柔呢喃,讴吟顿挫,每个字、每个身段,都是千娇百媚,仿佛不胜重衣,虽飞燕绿珠不能过也。

“……你觑远浦孤鹬落霞,枯藤老树昏鸦。听长笛一声何处发,歌欸乃,橹咿哑。”

合上眼睛。丝竹箫管之声,正如流莺乳燕,春啭江河。戏中一字一字,场景宛若近在眼前:近蓼洼,缆钓槎,有折蒲衰柳老蒹葭;傍水凹,折藕芽,见烟笼寒水月笼沙,茅舍两三家。少女亡命而来,少年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

远树寒鸦,岸草汀沙,满目黄花,几缕残霞。

白衣人淡淡道:“这里改的真没意思。咿咿呀呀叫唤半天,还不如《离魂记》里六个字——”

“知君深情不易。”

皇甫思凝轻声道:“这样超脱肉身死生的深情,确实不易。可惜只在话本里有。”

白衣人点了一点头,道:“所以我才说白兕儿傻。若她不是……”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很久远的往事,用力摆首,“不听了,我们不听了,走罢。”

皇甫思凝仓促起身,道:“老先生,我们要去哪里?我们聊也聊了,您看,是不是可以放我……”

白衣人道:“不。”

皇甫思凝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他。

他们二人正欲下楼,一个声音唤道:“舅舅。”

很简单的二字,仿佛高耸连绵的峰峦,令皇甫思凝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在这个声音的主人面前,凡物皆是诚惶诚恐的奴隶,卑躬屈膝,被坠落的山石砸得遍体鳞伤,忍受每一个音节的鄙弃。

白衣人回首,奇异道:“咦,阿倾你怎么也在这里?”

白衣人口里的“阿倾”缓缓走近了,步履从容,道:“舅舅既然在此,为何还要发问?”

皇甫思凝呼吸一窒,脑海里只想到八个字。

抑抑威仪,维德之隅。

他的皮相太过耀目,反倒想不出别的形容。宛若《尚书》里的卿云歌: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有光华,弘于一人。傲慢与生俱来,玄鉴深沉,不可测也。

台上小旦还在婉转地唱着,声音飘飘渺渺,洗灭繁华红尘人间烟火流连在他身上的暖意。

白衣人道:“我还以为你很讨厌这出戏。”

阿倾道:“确实。”

白衣人疑惑道:“那你为什么会来这个地方听?谁能让你改变想法……”

“叔!”

一个身影如乳燕投林一般扑到了阿倾的怀里。

阿倾微微颦蹙,眼里却有笑意。方才那种尘世之外的冷漠疏离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他慢慢抚摸着她的头顶,道:“小宝,你都已经及笄了,是大姑娘了,要端庄一些。”

这双眼里可以装着全天下,此刻却只装着那个娇小玲珑的少女。

少女从他的怀里抬起头,嘟起花一般的唇,道:“可是我很少有机会出宫,而且叔最近那么忙……”

她的声音甜美无匹,又细又黏,像一只正在撒娇的猫,说什么都让人心痒痒。

阿倾道:“你就是个傻大胆,也不怕哪天被人拐走了去。”

少女不服气道:“我才不傻呢!真的,只要有叔在,我什么都不怕。我连死都不怕!”

阿倾的呼吸有短暂的凝滞。

太短了。像是夜里一星灯火,转瞬熄灭。阿倾道:“小宝,喊舅爷爷。”

少女一惊,立刻规规矩矩地站好了。她有点好奇地瞅着白衣人,但是又不敢太过放肆,很快便收回了视线,迷茫不解道:“舅爷爷?可是,可是我之前远远见过大司马,我还曾经……”

她修眉玉颊,丹唇皓齿,一颦一语宛若空谷幽兰,竟是个十五六岁的绝色少女,真所谓笑笑生芳,步步生妍。二人恰如一金门俊彦,一兰闺婉媛,天生一对璧人。

若只是美,美则美矣。皇甫思凝或许会生出欣赏花月之意——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几乎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衣衫已被冷汗饱浸。

阿倾。舅舅。出宫。大司马。

宁宁翡翠般的眼睛犹在眼前,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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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到日更(? whatever大家情人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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