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窗外看去, 白墙将灰霾的天色分割出凛然的块和线, 宛若冻僵了的云,冷厉, 严酷,不留一丝情面。她的至亲或死或散, 她却无能为力,只能如现在这样恬不知耻地活着,日复一日, 百无聊赖,竟也习惯了朝饔夕飧,不问世事。生命苛薄至此, 就像是古早宫怨的一首词,寂寞宫廷, 梨花满地也不开门。
芭蕉叶下停了一抹淡淡的粉色。皇甫思凝定睛看去, 居然是一只小小的蝴蝶。
这个时节, 已经极少有蝴蝶了。蝴蝶的翅膀似乎有些残了, 在那娇嫩的粉里掺了一抹隐约的黑。因为沾了雨水, 所以再也飞不起来,只能可怜兮兮地停在碧绿的叶子下头,仿佛一朵即将凋零的花。过了不久,又试探地扇了扇翅膀,可是仍旧不敢飞出去。
芭蕉叶上盛满了雨水, 积得多了, 承受不住, “哗啦”一声全部倾覆,那小小蝴蝶也湮没在那水里,再也看不见踪迹。
皇甫思凝口里发酸,几乎满含着一口青石榴籽。
她也许就如一只蝴蝶。蝴蝶朝生暮死,她亦是醉生梦死。可她甚至还不如一只蝴蝶。
蝶舞尽一春,酣畅淋漓,便可洒脱地殉春而去。可她无根无凭,无依无靠,甚至没有一个家国能让她去殉。
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皇甫思凝没有回头。
凤春山盯着她的背影,有些出神。一路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她们已经跨过国界,与天京一步之遥。这里是离夜澜最近的驿站,装饰用工都是最顶级的红木,但窗棂的雕花再精致,颜色再秾艳,也比不上那一只搭在上头的手。皇甫思凝的手一向极漂亮,姿态也美,妍姿艳质,雅人深致,仿佛微微绽开的白玉兰,娇嫩得好似可以捏出水来。
“霜儿,你方才在看什么?”
皇甫思凝平静答道:“看蝴蝶。”
凤春山一步步趋近,道:“这时候哪里还有蝴蝶?”
皇甫思凝道:“没有蝴蝶了吗?”
凤春山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腰肢,呼吸暖暖地呵在她耳畔,道:“这里又不是方棫。儊月早就立冬了,蝴蝶一定都早早冻死了。”
皇甫思凝道:“别的蝶早早都冻死了,我看到的蝶却是淹死的。”
凤春山道:“霜儿可不要说笑了,这世上哪里有淹死的蝴蝶?”
皇甫思凝道:“你不信就算了。”
凤春山吻了一吻她的脸颊,得不到回应,也并不生气。仿佛流连花丛的春蝶,将才破茧而出,温柔得令人心折,又有一种异常的脆弱。
“我信我信,只要你说的,我都信。”
皇甫思凝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不必这么哄我。”
凤春山轻声道:“就算是哄你——可这全天下,我也只哄你一个。霜儿,你听话,别再与我闹别扭了。”
皇甫思凝道:“凤将军,此话怎讲?”
凤春山道:“你我之间,本不必如此。”
皇甫思凝道:“你我?”
凤春山道:“除了你我,难道还有旁人?”
皇甫思凝道:“你又知道了?”
凤春山道:“我知道斯夭对你说了什么,劝你莫要痴心妄想。”
皇甫思凝扬了一扬眉,终于扭过脸来望着凤春山,好笑道:“什么痴心妄想,这难道能轮的着我来评断?凤将军若是听到了不高兴的话,应当与斯使令说,怎么来找我发脾气。”
凤春山近乎自言自语,道:“她的话说得很好听,很动人,她的手也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冤魂。我知道我比不上她。”
“我曾经很羡慕一个人。那是我刚入伍不久的事了。有一个校尉家里养了一只猫。猫死了,他的女儿哭得很伤心,为了不让死猫被扔掉,还抓破了那个校尉的脸庞。大家都在嗤笑,我却觉得很好。为了猫猫狗狗的死而落眼泪,这就是人生里天塌了的事情。我希望你也这样,永远不要看到旁的血腥的东西。”
皇甫思凝生硬道:“你觉得我看的少了吗?”
凤春山道:“霜儿,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想保护你。”
皇甫思凝捏紧了窗棂,她的手就是那一派鲜红之中的一点雪色。
“凤将军,您将这个——称之为保护?”
凤春山道:“皇甫云来已死。他生前树敌众多,你一介孤女,留在方棫要如何自处?”
皇甫思凝道:“原来凤将军知道我是一介孤女。”
凤春山抿了一抿唇,道:“你答应过,随我一起来儊月。”
皇甫思凝觇视着她,平静道:“凤将军记性真好,那么久之前的事情还记得。请问凤将军记得我是怎么变成您口里的孤女吗?”
凤春山像个小孩子一样固执,道:“你答应过。我们说好的。”
皇甫思凝转过脸,并没有反驳。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凤春山只看得见她的侧脸,仿佛沾了一点窗外阴雨的水气,有些朦胧,临着满庭凋零芳影,单薄得像是一纸裁剪。
“霜儿,你……你在想什么?”
皇甫思凝道:“什么也没有。”
凤春山低声问道:“真的什么也没有?”
皇甫思凝道:“我在想什么,凤将军自然都猜得出来。何必再来问我,多此一举?”
凤春山眼底微暗,道:“我是猜得出来——”
可到底猜的是什么,却绝口不提了。
皇甫思凝似乎听到了低低一叹,又也许只是她耳畔的错觉。
凤春山将她的身子扭过来,迫她不得不正视自己。
“这些时日以来,你很配合,不做无谓的事情,这样很好。我很高兴。”
她配合的原因是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皇甫思凝道:“凤将军一向这样傲慢。”
凤春山道:“真正傲慢的人是你,霜儿。兜兜的血还没有干,你却可以那么骄傲冷静地诘问我,是因为你笃定我做不到。你自认为可以为了我抛下一切,我却不能为了你离开权势。”
皇甫思凝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凤春山唇际微微凝了一线笑,道:“我最恨你就是这一处。”
这一笑宛若一本极耀目的牡丹,云蒸霞蔚艳压群芳的好颜色。可细细看去,花却早已经断了生气。有的花从泥土里被人挖出来,掐断了梗子、褪了色、蔫了瓣,从此黯淡无光。但那不是她。她是古画上行云流水的一笔白描,是锦缎上翩若惊鸿的一抹昳丽,折了掐了,也不断不萎。
皇甫思凝惘然地望入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
惊心动魄的美,就在那里永久停驻,日月其除,不减分毫。
但不是活的,也没有任何温暖。
在很久以前,大概已经死掉了。
就像她的凤竹一样。
皇甫思凝恍惚了很久,问道:“为什么是我?”
虚弱得仿佛没有的声音。可凤春山还是听清了,答道:“不知道。”
皇甫思凝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道:“什么?”
凤春山喃喃道:“为什么是你?如果我早知道的话,我……我……”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几乎像是哽咽。脸上的表情就快要撑不住,仿佛腐烂殆尽的血肉,随时会露出其下伤痕累累的白骨。
如果早知道。
如果早知道,是悔还是不悔?
皇甫思凝抿紧了嘴唇,心却在胸腔里怦怦地跳了起来。
纤细的指尖缓缓抚过凤春山的眉目。
很轻柔,力度不会重于亲吻一朵花。
偶尔一顿,却不知道能够停留多久。
是温热,又明明白白地不属于自己。
这肌肤相触似乎给了凤春山说话的能力,她复开口,渐渐流畅起来。
“我……并不是不能抛下权势。我师兄曾经对我说过,身而在世,自当声流天京,风动郡国,怎可栖茅茹藿,白首岩谷?但我与他们不同,真的……我不喜欢这些,我没有骗过你,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也想有一天,官印一交,回家种地。瓯窭满篝,污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前庭梧竹,后园清池,桃李阴边,桑麻丛里,我与你,还有霜留,我们都在一起……”
皇甫思凝补上了她说不出口的话,道:“但是不行。”
那样的眼神,清明,透澈,盈盈一水间,若皓魄之长空,照彻肺腑,痛裂心扉。多可怕。
凤春山近乎绝望般地俯下脸孔,寻找皇甫思凝的唇,闭上眼睛不去看她的神情。
并没有预料之中的抗拒。
“霜儿,你在可怜我吗?”
最想说的一句话,却被恐惧抓住了喉咙,无法问出口。
前所未有的急躁与惶惑。仿佛是在干涸的河流尽头守望了多少年的人,终于等到了一滴甘霖,拼命地汲取着,贪婪地掠夺着,死也不愿意放手。暗握荑苗,乍尝樱颗,犹恨侵阶芳草,意识支离破碎至混沌。凤春山将脸埋进皇甫思凝的长发里,不断唤着:“霜儿,霜儿……”
青丝与肢体纠缠在一起,后背抵在窗棂上,颈肩厮磨缱绻,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模糊,行走在覆灭与极乐的边缘,再也无法思考任何东西。皇甫思凝的声音极低——
“凤竹……”
轻微温存得仿佛径柳拂云绿。静好岁月远如隔世。
凤春山骤然睁开了眼睛。
她们终于对视,从濒死的沉沉浮浮之中找到了彼此。
她看着她,眼神仿佛长夜未央涅槃之火,凝眸一瞬万劫成灰。
然后她吻了她。
雪花一般冰冷的柔软触上了她的唇,分明那样冷,接触过后却成了热,宛如燃烧着的一片飞雪,是最深暗的夜里最浓烈的火。吻她,一直吻她,即便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也依然吻着她,像是那场她们一同看过的烟花雨,温柔,虚幻,却游离不断。
佳期晚,谩几度,泪痕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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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j这边黑车实在开不起来,在存稿箱里就被锁了,我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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