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胡闹什么?”
杜如微踱步向君昆仑, 望着她满手鲜血, 严肃道:“血腥气重,倘若惊到马匹, 害得使节受伤,你万死不能辞其咎, 你知不知道?”
君昆仑道:“一,她没有受伤;二,就算她再次受伤……”她在“再次”二字上加重读音, “上一次她伤了左手的时候,你怎么不引咎自尽呢?”
杜如微脸色发青,道:“嗟尔小儿——”
斯夭道:“我让你叫她安静一点, 怎么你比她还吵嚷。”她从车内探出了半个身子,目光一扫, “姓凤的有什么毛病, 非要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种事?”
君昆仑坐在车前, 脚边躺着一个血肉模糊分不出模样的东西。见斯夭望过来, 头微微一歪。
她高鼻深目, 五官标致,神情又带着一些懵懂天真,是个异域风情的妙龄少女。斯夭一贯怜香惜玉,见状语气登时柔缓了下来。
“算了,是凤春山那个混蛋给你下令, 我这次就不为难你了。下不为例。”
杜如微脸色如常。
君昆仑奇道:“不可以吗?”
斯夭道:“我不说让你偷偷摸摸做, 好歹找个帘子遮一遮。注意点我朝端方气度, 旁边可是有方棫的人看着呢……”
“我朝端方气度?”君昆仑睁大了眼睛,一脸无辜惊讶,“斯使令,我们——不对,你有这种东西?”
斯夭沉默地磨了一磨牙。
凤春山是大混蛋,麾下也都是一群小混蛋。她简直是失了心,才会对这臭丫头心软!
她勾了一勾手,道:“捷飞,回来。”
捷飞本对着君昆仑与林涵曦毛发竖立,不断吼叫,听得斯夭的声音,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小跑着回到了斯夭的马车边。斯夭摇头叹气,道:“你这条小狗命也不容易,好好珍惜罢。别再往煞星跟前凑。”
她抬高了声量,道:“王世女,我听你们聊得好开心啊,能不能带我一个?”
凤欢兜皱了一皱眉。斯夭既然大大方方地说了,也无法责骂她偷听。
谢嬷嬷掀开帷幕,对着斯夭微一行礼,道:“斯使令,车厢狭小,恐怕容不得再多一人。”
斯夭道:“你下去,我上来,不就正好?”
谢嬷嬷一时哑然。
凤欢兜冷笑了一声,道:“我走,你和她慢慢聊。”
谢嬷嬷惊疑道:“但是将军说过,不允……”
凤欢兜道:“无事。姊姊若是发怒,朝着我来就好。”
谢嬷嬷无法,只好命车夫停下,搀扶着凤欢兜施施然而下。斯夭早已停驻等待,眼睛微微眯起。
凤欢兜道:“斯使令这么看我作甚?”
斯夭笑吟吟道:“儊月大律哪一条规定了我不能看吗?”
凤欢兜拒绝了谢嬷嬷的扶持,自己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斯夭走过去,姿态十分艰难滑稽。她那张丑陋无比的脸凑近了,细声慢语道:“那我好看吗?”
斯夭面不改色,道:“王世女身姿娉婷,气度淑雅,当然好看。”
凤欢兜点了一点头,柔声道:“斯使令人真好。”
她正欲离开,蓦然被斯夭猛然拉住了一只手臂,脚下不稳,险些扑到了她的怀里。
拐杖砰然落地。
谢嬷嬷勃然变色,道:“斯夭,你——”
她欲冲来,却被杜如微拦住了去路。
凤欢兜向谢嬷嬷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不惧浑身牵扯的剧痛,抬首看向斯夭,道:“斯使令,有何忠告么?”
斯夭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肢,脸庞凑得比方才还要贴近,在她耳边,声音极低,像吐露一个极温柔的秘密。
“你这个蠢货,和她废话什么?”
凤欢兜道:“我只是想让她清醒一点。”她脸上的脓水越流越多,几乎像是眼泪,尽是嘲讽,“她以为她知道,可她什么都不知道。”
斯夭道:“她一个闺阁少女,能说出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已经很了不起了。”
凤欢兜厌弃道:“小民生涯类虫豸,所乞者唯有政莫苛切。兴亡皆是百姓苦。所以我懒得和她再说一个字。”
斯夭道:“对,你不必多说。”
极平静的语气,却有一种至为深刻的倨傲残酷。
她食的是膏粱厚味,衣的是锦绣纨绔,行事又一向浪荡恣肆,仿佛眼里只有酒色财气。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让凤欢兜再切身不过地感受到——
她是谁家骨血。
凤欢兜定了定神,道:“我还以为……你喜欢她。”
斯夭轻轻放开了凤欢兜,帮她站稳扶好,弯腰捡起地上的拐杖,送到了她的手里,甚至还为她捋顺了衣袖上的褶皱。转瞬笑靥如花,道:“我当然喜欢,她比你强太多了。”
说罢也不顾凤欢兜的脸色,将脚边的捷飞一把捞起来,开开心心地上了皇甫思凝所在的马车。
一见斯夭进来,绿酒登时如临大敌,比方才见了凤欢兜和谢嬷嬷还要紧张。
“别别别别过来别靠近我家娘子你这个死不要脸的臭淫贼……”
斯夭一双桃花眼睁大了,楚楚动人,仿佛遭受了天大的冤枉。
“白霜,我作甚么了?”
皇甫思凝道:“绿酒,别紧张,之前表兄能够平安脱逃,至少有斯使令一半的功劳。”转而向斯夭微微一笑,“我着实感激不尽。”
斯夭眼巴巴地瞅着她,道:“没有感激到想要以身相许吗?”
绿酒瞪圆了眼睛,道:“你果然还对我家娘子有非分之想!贼心不死!你看我不……”
皇甫思凝轻轻拍了一下绿酒,道:“斯使令是在和我们开玩笑呢。”
绿酒咕哝道:“我看可不像。”
斯夭道:“我们好久不见……”
绿酒道:“好像也没隔几天吧?”
斯夭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们可是有好几个三秋没见上面了,我怎么能不思你若狂?都怪那个混账挡在你我之间,真是……”
皇甫思凝微偏过头,道:“斯使令,有话请直言。”
斯夭对过往丰功伟绩很有自知之明,也清楚过犹不及的道理,将那副委委屈屈小媳妇的神态收了起来,一开口就是抱怨,道:“唉,你们刚才看到了没有?那个姓凤的养了只不吉利的枭鸟就罢了,还不喂点正常东西。那个血团子,听说是个惹到了她的方棫大臣,活生生割了一路,还没死成,就这样放在外头暴晒,真是惨绝人寰……”
“你表兄若是落在她手上,一定会更不堪。”
皇甫思凝道:“我想也是。”
斯夭扫了一眼车外的君昆仑,问道:“现在就是那小妮子在照顾你女儿?”
皇甫思凝点了点头,又摆首,道:“不清楚。我……见不着她。”
斯夭道:“你别掉眼泪啊。”
皇甫思凝道:“我没有哭。”
斯夭盯着她颤抖的眼睫毛,确定她并没有哭泣的迹象,长长地松了口气。
“那就好。你千万别哭,就算要哭,也别在我面前哭。不然我会又害怕,又心疼。”
皇甫思凝动了动喉头,道:“我真的很感激你。”
斯夭挠了一挠头,道:“我也用不着你感激。”她知道皇甫思凝此际心灰意冷,不愿多言,但她处世圆滑,脸皮厚如象腿,若无其事地几句话抛过去,将话题转到了这一次出使儊月的方棫使团身上。
“我知道,里头有好几个你的熟人,是不是?今年那个状元,姓苏的,娇皮嫩肉,肥头大脸,活像个白馒头似的……我朝每殿庭胪传三甲,公卿以下莫不耸观。腾云大学士傅渊亭中探花的时候,自崇政殿出东华门,整个夜澜城传呼甚宠,观者拥塞通衢,人摩肩不可过,锦鞯绣毂角逐争先,至有登屋而下瞰者。士庶倾慕,欢动都邑。换成他估计就够呛了……”
皇甫思凝颔首,眼里难得浮现一丝笑意,道:“他叫苏画,是我好友。”
斯夭道:“还有一个,是你们方棫的正使,好像也是你的故交。她之前避过他人耳目,特意找过我。”
皇甫思凝目光一紧,道:“为什么?”
斯夭道:“她大概是怕落在有心人眼里,会去和姓凤的告密。”一摊手,满眼坦然,“不过你放心,我与那姓凤的恩怨你也清楚,没人比我更看她不顺眼。她越不高兴,我就越高兴。”
皇甫思凝如释重负。
斯夭有些吃味,道:“你很担心她?”
皇甫思凝道:“未晞……长公主与我少年情谊,她这是头一回出国,去的又是虎狼之地,我自然放心不下她。”
斯夭并不介意自己也被归为“虎狼”之列,道:“原来如此,青梅竹马,感情当真不一般。”悻悻道,“话说回来,她着缁衣的时候,端正雅怡,确实有几分姿色……”
绿酒和皇甫思凝的表情都有点怪。
斯夭连忙亡羊补牢,道:“不不不,白霜,那个尼姑当然比不上你。我只是多看了一眼,但绝对不会见异思迁,你相信我……”
皇甫思凝认真纠正道:“她不是尼姑,而是比丘尼。”
儊月不虔佛宗,斯夭忍住没叫华年时秃驴,自觉已经给这位方棫正使足够了面子。但被皇甫思凝这么一说,立刻老老实实道:“是,是我口误了。她是比丘尼,比丘尼。”
皇甫思凝咬了一咬唇,道:“斯使令,她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斯夭一本正经道:“你方才喊我什么?”
皇甫思凝道:“桃,桃之。”
斯夭喜笑颜开,拉住了她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缓缓摩挲,道:“这就对了。”
皇甫思凝左等右等,但等不到下文,忍不住问道:“那……她说了什么?”
斯夭顶着绿酒如刀剑的目光,又多摸了一下,才叹气道:“每次都是为了旁的女人,你才肯对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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