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维咽下了最后一句话, 神态愈发拘谨。
凤春山道:“不管如何, 找到兜兜才是当务之急。无论她最后会是什么样子……”
她顿了顿,忽然笑了。
淡极则艳, 艳极则妖。
余维甚至有一种错觉,眼前人是话本传奇里化为骷髅的艳尸, 千年沉冤任泥销骨,一朝趁着月夜还魂,偷偷回到了天道不公的世间。
“……我一定要找到她。我要带她回家。”
没有分毫情绪, 没有任何仇恨、愤怒与痛苦,平静得可怕。
倘若凤春山苏醒之后,雷霆暴怒、怨不可当, 又或恸哭失声,余维都不会惊讶。偏偏是这般诡谲到了极致的平静笑容, 令她骇然不已, 大气也不敢喘。
凤春山道:“余维, 我昏死之后, 发生了什么?”
余维定了一定神, 才发觉自己的手心早已沾满汗水,轻声道:“将军……之后,皇甫娘子抽出了将军的佩剑,试图自戕……”
凤春山喃喃道:“浮云。”
她十七岁时,首次参加承乾讲武, 一举得魁, 得赐此剑——取义“上决浮云, 下绝地纪”,玉锋堪截云,意气自生春。
朝嫌剑花净,暮嫌剑光冷。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
说来可笑,她佩剑十年,仅有的两次出鞘,所向皆非敌寇,却比任何敌寇都更加撕心裂肺。
在皇甫思凝的面前,她似乎是个一无所有的孩子,心甘情愿地托付了所有伤害自己的权力。
凤春山摇了一摇头,不知是叹息还是讽刺。
“……太天真了。令莲华在一旁又不是瞎的,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寻死。”
余维颔首,道:“皇甫娘子还不及动手,就被令氏小贼阻止,昏倒在地。然副将一声令下,正欲取其性命,不料斯使令忽然奔到了他们面前,又被令氏小贼胁持。然副将顾念正使性命安危,不得不开路让他们下山,然后……”
凤春山听了许久,始终一言不发。
余维说得口干舌燥,却不敢停下。
凤春山垂眼望着自己的手腕,忽然问道:“余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余维恨不能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道:“将军,妾身不敢。”
凤春山道:“没什么好不敢的,连我都觉得自己愚不可及。我虽然常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思,但是并不想死,从来都不想。明明有那么多前车之鉴,明明我娘亲、我师傅、甚至连你都栽在这东西上头,明明我还嘲讽过师姐——”
宁王出师下山的那一日,天空阴霾,烟雾弥漫,万丈崇山之间的流云仿佛也行得慢了。宫冰玉哭肿了眼睛,宁王始终未曾回头。
长生老人恨铁不成钢道,傻丫头,你哭什么?有朝一日赢琛为了儊月要杀你,连眼皮都不会动一下。
宫冰玉哭道,不可能。
长生老人摇头道,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她道,师姐真是心软。
心软,这个词如今听来何其无稽。她目见过一桩桩惨剧。行同狗彘的人活着,菩萨心肠的人死去;罪不可赦的人活着,无辜蒙尘的人死去;最该死去的人活着,最不该死的人死去。
她与软弱从不相干。
凤春山低低地笑出声。
她的笑声越来越大,笑得胸口崩裂,笑得鲜血四溢。
余维扑到她面前,惊呼道:“将军!将军!快来人啊!”
房门被猛力撞开,脚步声熙熙攘攘,每个人都是模糊不清的影子。
凤春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令莲华的哂笑。清润而尖锐,杜鹃声声啼血,苌弘空空化碧。仿佛一定要削皮剐肉剔骨,才能证明自己在这世上走了一遭。
……凤春山,她和你不一样。永远也不会一样。
……今日我不管是死是活,今后你恐怕都无法如愿了。
在陷入黑暗之前,她对着虚空道:“你说得对。”
从今往后,她们再也不会有静好无忧的岁月。
***
夜空隐约划过一两道闪电,一场大雨蓄势即发。
傅莲真觑了一眼密布的乌云,道:“郎君,你还记不记得,阿莽过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色。”
当时天怒,大风雨甚,拔折树木,满城黑暗,对面不相识。她在恍惚中踏入了许多年前的雨夜,熟稔得触目惊心。
天谴如此,并不省惧。
凤别道:“所以你承认了?”
傅莲真道:“有什么好不承认的?”
比起貌美如花盛名在外的兄长傅渊亭,她的样貌十分平庸,顾影弄姿也最多称一句东施效颦。在洞房里初见时,说凤别完全没有失望,那是假的。但他很快被她容貌之外的地方吸引,多年来相敬如宾,堪为楷模。
凤别从未担忧过内宅之事。除了现在。
“你居然与虢国旧臣勾结在了一起!”
傅莲真道:“阿莽不在了,我总得让你的好堂妹付出一点代价。”她的视线凝在昏暗的窗外,喃喃着,“……柔而藏奸,伤及雏卵,天必而毙之矣。”
凤别微微皱了眉头,道:“她心性残忍不假,但向来敢作敢当。以我对她的了解,未必会对你们下手。”
傅莲真道:“那你太不了解她了。”
凤别怔了一怔。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一向行事机敏,细入毫芒,绝不会无缘无故怀疑凤春山,但又不知她的笃定从何而来。略一思忖,道:“你那次回夜澜省亲,知道了什么?”
傅莲真答非所问,道:“我兄长与萧将军交谊甚深,二人皆是年少英姿,美名远扬,每次乘车出游,总有民人携手绕车,投花掷果,以示爱慕之意。我听闻陛下将她与成和长公主之女并赞,比作傅萧,就料定她绝非一般人物。后来在平西亲见,她法禁严切,纨绔莫不惊悚而退,多见憎忿,不为贵胜所亲,却依旧泰然自若,实在令人钦佩。”
凤别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傅莲真的一双眼,早在失去爱子时哭干了泪水。她艾发衰容,姿薄蒲柳,但眼波依旧如水,像是丝丝缕缕的线一样包裹住凤别,不留余地。
“我不在乎是不是她做的。但是我的孩子死了,我很痛,所以我想让她也痛,这有什么错?”
凤别喝道:“荒唐!”
傅莲真淡淡道:“凤鸣屍居馀气,形神已离,不足虑也。至于凤欢兜,虽有点小聪明,牛溲马渤,不堪大用。凤春山一除,平西岂有第二人堪与郎君相争?”
凤别道:“你果真还想着做平西王妃?”
傅莲真道:“若非如此,我为何要嫁给你?”
凤别脸色有些难看,压抑着怒意,道:“你……你从一开始就存着这样的心思,所以才会甘愿辞官,离开夜澜,远嫁平西。”
傅莲真道:“包有鱼,义不及宾也。夫君经营多年,养兵千日,岂非用在一时?”
凤别道:“陛下对我深恩重德,我等必将身死社稷,以为一报。如今天下未定,四海将平,天枢将相正堪大用。凤氏耆老如今虽然倾轧得厉害,但殿下骨肉毕竟与我血脉联系,怎可再自相鱼肉,同室操戈,闹出兄弟阋墙的笑话来?她堂堂正正在沙场拼搏立功,我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没有这种担当气概?你若是再敢这样擅自做主,胆大包天,不要怪我不客气!”
傅莲真道:“你想怎样对我不客气?”
凤别怒气勃发,正欲呵斥,却蓦然想到了极其不合理的地方——
“如今她身为边疆大吏,地位坚如架海金梁。可是当年她初出茅庐,根基不稳,羽翼未丰,你若是有心,本有大把机会可以下手。你为什么不?”
傅莲真道:“我不屑对无辜妇孺动手。”
这才是凤别熟悉的妻子——但她越是这样说,他越发觉得荒谬,哭笑不得道:“那你在倾成宫搞的又是哪一出!阿莽不在了,我很难过,我也知道你更难过。但此刻团结一心,揪出盯上我凤氏的罪魁祸首才是第一等要务,你却只为了自己的痛苦,就莫名要无辜者痛苦……”
傅莲真道:“她并不无辜。”
霹雳划破天际,雨点疯了似的砸下来。
冰凉的气息灌进房间,凤别竟有几分恍惚,仿佛回到军营之中,雨拂毡墙湿,风摇毳幕膻。他有一种隐约而可怕的预感,而他的预感一向准确。
他问道:“你这一次去夜澜,究竟见到了谁?”
傅莲真道:“我想见一个人,可惜没有见到。”
凤别道:“那是谁?”
傅莲真道:“我曾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很多年前,她的令慈不幸触怒凤颜,为全族招惹了莫大的祸事。”
凤别略一怔忪,才意识到她指的并非平西凤氏。那个凤字,所代表着更为深瀚无垠的权力。
“先皇后?”
傅莲真道:“虽不中矣,也不远矣。”
凤别道:“那就是王皇贵妃?但这与我堂妹又有什么干系?”
傅莲真道:“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自然与她没有关系。但八年前的就不一样了。”
八年,这个数字令凤别悚然惊动。滚滚浓烟与刺鼻腥气袭面而来——
璇玑有毁,郁烈无湮。伤萦里第,痛溢朝闱。
白梅花下,扑朔迷离,鲜血流海,白骨成山。
这句话的分量太重,重如击磬,重如千军万马磅礴奔腾。
凤别后背不知不觉已然湿透,吃力道:“你……你怎么知道……你……怎么敢确认?”
傅莲真道:“我当年进京赶考,名次二甲不入,却与那一年的状元相交甚笃。她满怀报国壮志,发愿极天下之书无不尽读,敢天下之人不为之事。梅花案时,无辜殃者不计其数,卿相几乎无一敢救者。唯有她以血上书——”
吾等备位纳言,当以身报国,谏诤一言,不可使国家之事忽至于此!
皇帝因此勃然大怒,当朝撕毁了她的血书,将她扯落在地,一脚踏破了肚腹。
伍子逢殃兮,比干葅醢。
“……你应该知道她的名字。”
凤别一时屏息,默念着当年如雷贯耳的名字,道:“郦天华。”
暴雨如注,如千万条银链,刷刷抽打着这污秽难言的世间。
傅莲真道:“她当日肠落血流,侥幸未死,被发配到乡野之地,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顿了顿,语气竟微微发颤,“这次回京,我未见到故人,却偶然见到了她的妹妹。”
凤别疑惑道:“英国公府那个莫名消失的少夫人?”
傅莲真点了点头,道:“丽谯君与她姊姊一样文秀聪慧,也一样天真过了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居然没想到会有人找到她,也没想到会有人依旧不肯放弃追查真相。郎君,她嘴上还在拼命维护你的好堂妹,眼睛却出卖了一切……”
她想起那一缕淡淡的百合宫香,唇角微弯,寒彻心扉。
“……真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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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剑出场见138章。
*唐李贺《琴曲歌辞·走马引》。
*“天谴如此,并不省惧。”出自明《□□皇帝钦录》。
*清丁耀亢《天史卷四阴谋二十五案》:猫之不可以捕鼠也,翻主人之瓮盎而食之。主人不以为贪,以其柔也。柔而藏奸,伤及雏卵,天必而毙之矣。吾愿大人为虎变不为猫乎!
*傅萧见74章。
*《周易姤》:“包有鱼,义不及宾也。”孔颖达疏:“言有他人之物,于义不可及宾也。”
*宋谢庄《皇太子妃哀策文》:楹凝桂酒,庭肃龙轀,风吹国路,云起郊门,皇帝伤总繸之掩彩,悼副褘之灭华,行光既晏,长河又斜。顾而言曰:琁瑶有毁,郁烈无湮……伤荣里第,痛溢朝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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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原来是你俩在背后搞我老婆,m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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