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酒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天字第一号混账东西。”
凤欢兜道:“你真是不知死活。真遇上了我姊姊, 我看你……”
绿酒道:“你以为我没有真遇上过她?我告诉你, 当着她的面, 我不但敢骂, 还敢把她揍成猪头!”
凤欢兜轻蔑道:“就凭你……”她的眼皮动了动, 声音有些不稳, “……还没近身, 就会被……”
绿酒怕她又要昏睡过去,连忙道:“喂,你清醒一点!”
凤欢兜尽量掀动眼皮,道:“那你给我说故事。”
绿酒道:“我不会讲故事。”
凤欢兜道:“小的时候, 我姊姊每一次要哄我睡觉,都会给我说故事。”
绿酒又好气又好笑,道:“一, 我不是你姊姊;二,我不是要哄你睡着;三, 你也知道是小时候,还说出来, 知不知羞?”
凤欢兜极轻地叹了一声。
“是啊,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绿酒心下一紧。她素来伶牙俐齿,但此刻乱了心神,绞尽脑汁, 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故事。眼光落在老僧岩上,连忙指了过去。
“你看,那块石头, 是不是很像一位僧侣趺坐?是不是很好看?”
瀑布下的天然巨石,立于云水之间,端严如佛家高僧,破毗卢印,坐衲僧舌,泊出灵源,源清流彻,指矅灵寒,呼顾兔热。
凤欢兜道:“你还真拿我当小孩子哄了?”
被她直白戳破,绿酒有些脸热,嘴硬道:“你懂什么?这座老僧岩,还有另外一个别称,叫作‘法明岩’。”
凤欢兜道:“法明?是哪个秃驴的法号?”
绿酒忍住打她的冲动,道:“法明大师二十岁时,于重光寺剃度,落魄不检,嗜酒好博,每饮至大醉,惟唱淫词艳语,于是乡人莫不侮之。或有召斋者则不赴,有召饮者则欣然而从。如是十馀年,里巷小儿皆目为风和尚。一日他忽对众僧道:‘吾明日当逝,汝等无出观,吾往焉。’众僧笑道:‘岂有是哉。’次日晨起,法明摄衣就坐,遽呼众曰:‘吾往矣,当留一颂而去。’众僧惊愕,急起听之,法明道:‘平生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言讫,跏趺而逝。此石天然似他眉目,故又名‘法明岩’。你看,是不是越看越像一位高僧?”
凤欢兜直白道:“没看出来。”
绿酒虽然平素话多,但实在不是一个讲故事的料,硬着头皮道:“那,那你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名字吗?”
凤欢兜摇了一摇头。
绿酒道:“这是娑罗山,得名于漫山娑罗,即沙罗树王佛。儊月不敬佛宗,你大约没有听说过。娑罗是一种奇树,随伐随长,开花如莲。不庇凡草,不止恶禽,耸干无惭于松栝,成阴不愧于桃李。有赞曰:‘布叶垂阴,邻月中之丹桂;连枝接影,对天上之白榆。’每一年冬至,民人入山采娑罗,如得托根长乐,擢颖建章,就是再好不过的吉兆。预示着来年平安康健,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凤欢兜嗤了一声,道:“如月之恒,不骞不崩……那可真是不幸。”
绿酒疑道:“怎么会不幸?”
凤欢兜道:“万古山空碧,无人鬓免黄,才是这世间常理。老而不死是为贼。就像我父王一样。”
绿酒怔了一怔,才想明白凤欢兜说的是谁。
“父王……是指你的外祖父平西王?你这张嘴巴真是……居然连他都不放过。”
凤欢兜摇了摇头,道:“我娘亲之所以出走方棫,一半是为了他,另一半就是因为我外祖父。”
绿酒震惊不已,道:“平西王?他怎么了?”
凤欢兜道:“你猜?”
绿酒迟疑道:“平西王……我了解甚少,只知他五十年前大败,葬送了十万精兵强将,害得儊月海军一蹶不振,自此无力再征巫咸。他身子骨似乎很不好,很少在人前露面,每一年好像都要传出他故世的假消息……”
凤欢兜道:“那你听说过我外祖母么?”
绿酒点头,道:“那是自然。”
从一介籍籍无名的渔家女,一跃而成万万人之上的平西王妃。这样传奇的一见钟情,冲破了世俗所有阻碍藩篱,足以令所有痴男怨女如醉如狂。
凤欢兜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绿酒捉摸不透这个问题,“他……他一定很爱先王妃,不是么?”
凤欢兜道:“爱?也对,在他看来,那就是爱罢。”
绿酒听她语气古怪,心里越发惘然,道:“难道不是吗?”
凤欢兜淡淡道:“你知道我外祖父的名字,那你知道我外祖母的名字么?”
绿酒老老实实地摇头。
凤鸣的妻子,平西王的正妃,王世女的母亲——这就是那个渔家女留给世人的所有讯息。
她没有姓氏名字,没有亲人血族,没有自我言辞,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凤欢兜道:“她叫巫谢云烟。”
惊天霹雳。
绿酒不可思议道:“巫谢……巫谢云烟?那个祀天的巫咸之主?”
凤欢兜道:“她并没有被烧死,也没有被淹死,她活下来了,活着被我外祖父救下来了。”
绿酒呼吸一凝,对将来的惊涛骇浪已有所预知。
凤欢兜道:“我外祖父并不是一个古道热肠的年轻人,我也不晓得当初的他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救下了一个不知名的陌生女子。我外祖母以身祭天,又遭遇飓风海难,遍体鳞伤,醒来的时候,已如懵懂鬻子,忘尽前尘旧梦。”
绿酒想起某个掐过自己的混蛋,不由皱了皱眉,道:“所……所以他们相爱了?”
凤欢兜沉默不语。
相爱,是爱罢。
海誓山盟的那一刻,必定满心欢喜不胜,自认为可以比翼齐飞白头偕老。
绿酒挠了挠头,道:“我,我听闻平西王妃生女后,不久便……”
凤欢兜道:“没有人知道,外祖母究竟是什么时候恢复了记忆。”
巫谢云烟也好,凤鸣也罢,那时的虚以委蛇,又或真情实意,隔着五十年的漫漫光阴回望,已经道不清孰是孰非。
想倾覆的与不想被倾覆的,想征服的与不想被征服的。他们之间隔着连天兵燹,堆尸成峻岭,没有人是无辜鲸鯢。
一如儊月与巫咸。
彼此远逾山海。
绿酒小心翼翼道:“难道……巫谢云烟是自……”
凤欢兜摆首,道:“你将十巫之主当成了什么?以为她会为了这种事情寻死觅活?”
绿酒尴尬道:“明明是你不将话说清楚。”
凤欢兜道:“是他。”
绿酒倒抽了一口凉气,道:“他杀了自己的妻子?因为发现了她的身份?”
凤欢兜道:“我外祖母第一次想要带着我娘亲离开的时候,被外祖父发现了。他将她幽囚了整整一个月——”
或许禁锢她,或许□□她,或许险些杀死她,或许不顾一切地留下她。
或许放了她。
从此天高水长,黄泉碧落,再不复见。
凤欢兜道:“最后,我外祖母将我的娘亲留在了平西,独自回到了巫咸。”
绿酒愕然道:“她……她平安回到了巫咸?可是……怎么会?世人根本对此一无所知……”
凤欢兜道:“巫谢一族在那场海难中损失惨重,元气大伤。从此巫咸改宗,由巫祝一族掌持大权。如果你是新的十巫之主巫祝融,看到她突然回来了,你会怎么做?”
宝香格艳姿天赋,甘被群芳妒。
绿酒瞪大了眼睛。
凤欢兜道:“一个人人都认为早已牺牲的殉国者,还是让她真正死了的好,不是么?”
绿酒呆愣半晌,道:“可是,这……这并不是你外祖的错。那些巫咸人太过冷血无情,你娘亲怎么能归咎到他的头上?”
凤欢兜道:“是他告诉了巫祝融。”
绿酒惊得说不出话来。
凤欢兜道:“我外祖父是个心思很奇怪的人。他恨她,怨她,希望她死得越惨越好,但又不愿意自己动手……”她语气淡淡,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所以他提早告知了巫祝融,在我外祖母回巫谢前拦截了她,私自扣押,遴选为……‘圣女’。”
绿酒道:“圣女?”
凤欢兜道:“就是活祀的祭品。先剜掉眼睛,割下鼻子和舌头,然后剖除心脏,丢掷在祭台上,最后砍下四肢,分解而食……”
绿酒顿时想起令莲华当日所言,忙着搓弄自己的胳膊,连连道:“别!你别再说了!”
凤欢兜停了一下,声音低不可闻,道:“但是……几十年过去了,我外祖父再也没有快乐过。”
春来秋去苦茫然。风雨满枝花满地,何事却教云烟占流年。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凤鸣成绝响,砌成此恨无重数。
绿酒没有听清她的话,骇然道:“巫咸……果然是个闭关锁国风俗诡谲的古怪地方,真是太吓人了。”
凤欢兜道:“这样你就觉得吓人了?那是你没有去过予皇书院,见过长生老人。”
绿酒道:“我没有去过,你难道就去过了?”
凤欢兜道:“至少我姊姊去了。”
绿酒想了一下,道:“你只有一个姊姊去过,但我可是认识好几个人。”
凤欢兜似乎不愿意多提,恹恹道:“总之,人活得越久,越没意思。”
绿酒悻悻道:“你这个例子举的一点都不好。人活得久不久,快不快乐,有没有意思,都要看自己。如果是我,肯定希望能活得平安康健,更长久一点。”
凤欢兜道:“你这个脾性还指望活得长久?我看你早晚会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绿酒道:“你这个小鸡仔,说甚么呢!你……你知道那个……你姊姊的师姐宫冰玉,她可是天下第一运势之人……”她猛然想到宁宁说的“杀人夺宝”,登时有些不自在起来,“反正,她曾经亲口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这句话仿佛甜美无限的祝祷,又像是一个至为深刻的诅咒。
凤欢兜惊讶道:“你见过宫冰玉?她这样对你说?”
难得有令凤欢兜诧异失态的时候,绿酒得意道:“不错。”
思及凤春山如临大敌的谆谆告诫,凤欢兜喃喃道:“我姊姊说过,她宁可去屠龙,也不要在宫冰玉身边待超过一个时辰。”
“你还真是……命大。”
绿酒一手托腮,听不出什么情绪,道:“不过她说话也不一定准。什么儿孙满堂,我都是个老姑娘了,谁还会娶我呢?”
凤欢兜淡淡道:“谁说你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释宗杲《长灵旧和尚赞》。
*法明事迹出自《宋人轶事汇编卷十》。
*神光寺见第41章。
*娑罗。参照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巴陵有寺,僧房床下忽生一木,随伐随长。外国僧见曰:“此娑罗也。”
*沙罗树王佛。又称娑罗王。意译为坚固、寂胜。见唐菩提留译《藏经佛说如意虚空藏菩萨陀罗尼经》。
*《诗经·小雅·天保》: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儊月征巫咸见第22章。
*巫咸活祭习俗见第128章。典出清梁廷枏撰《海国四说》,之前懒得注,顺带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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