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春山低下头, 看着炽热的心头血喷薄而出。
心口破碎的感觉很奇妙。她不觉得疼, 她一点也不觉得疼。胸膛被撕裂了一个口子, 灌入一夜吹尽梨花白的朔风, 剔透, 冰凉, 美丽恍若幻梦。她曾经无数次地接近着死亡, 并在最后将死亡赠与了她的敌人,从未畏惧。
但她始料未及,爱与死相伴而生。
长生老人一向对情爱嗤之以鼻,如竹上霜, 一触即融。她也这么告诫自己,不要相信,虚妄而已。
那是太甜美的穿肠毒, 是太温柔的刮骨刀。她不能陷进去,不能主动踏入那个万劫不复的泥潭。
她曾经以为, 自己是劫后余生。
然而世事如轮。越怕重蹈覆辙,越要遭遇意外。
她被拉进了那个温和的月夜。
——霜儿一定不会下地狱。那我就见不到你了。
——凤竹, 你到底在说甚么?
——继续这样下去,我死了也见不到霜儿。因为我要下地狱。所以我现在得做个好人才行。
她死后必定堕入阿鼻。所以,她们即便到了阴间,也再不能相会吗?
血越流越多, 脚下赤红缓缓蔓延,凤春山开始有些发冷。她抬起眼睛,在模糊的视野里, 眼前的一切都陌生得出奇。
皇甫思凝满脸红雨,豆大的赭色珠子从眼睫上落下来,分不清是泪还是血污。
凤春山的脑海里一片混沌,心道:
“我还是弄脏了霜儿。”
她终于像毁掉自己一样,毁掉了最爱的人。
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向前栽倒。
皇甫思凝伸开手臂,将凤春山搂入怀里,温柔得像是草叶垂落的露珠。
喧嚣惊呼划破天际,无数人如潮水一般奔流过来。影影绰绰中有着熟悉的声色,她们不管也不顾。
全身的力气如决口般飞速消散,凤春山嘴唇轻动——
“霜儿,我真的后悔了。”
“我若是在那时候中伏战死就好了,我若是从来没有遇见你就好了。”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你现在是否就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爱意那么绵长,长得像是沾满热血的睫眼间。
爱意又那么温暖,暖得像是此刻短暂的怀抱。
凤春山以为自己还可以说话,还可以抵达皇甫思凝的耳畔与心田。
但早在开口之前,一切就已在舌尖绽放又凋零。
她发出的只是干瘪枯萎的气息。
此花幽独,与人间相悖。
***
凤欢兜宛若一条半死不活的鱼,被拔除鳞片,剖开肚腹,缓缓下沉,坠入无边无际的湖水里。
她无助地翕张着鱼鳃,破损的脏器在四周漂浮,分不清自己的血是什么颜色。
有一双手拉住了她,将她拖出了那死一般冰冷的黑暗。
她的胸脯起伏,她的呼吸断续,她尚未死去。
凤欢兜想,自己大约是在做梦。
这个梦很长很长,流光溢彩,斑斓透彻,里面的人来了又去。梦里有她喜欢的一切,有她舍不得的人,有她最爱吃的甜糕点,有她秘而不发的所有期盼。
凤欢兜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记不清自己所做的梦,依稀有一个温柔可亲的声音缠绕在耳边。
呼唤她回到人间。
“你总算醒了。”
翠羽般的衣衫落在她的眼角。
很熟悉,而且是令人很不愉快的那种熟悉。
凤欢兜忽然很想再度晕厥过去,但浑身上下的剧痛却令她无法如愿。
绿酒道:“你这人,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运气,每次来方棫,都要出点问题,要么是自己不着调,要么是身边人不靠谱,最后搞得要死要活,不人不鬼。”她一指她们头顶的悬崖,语气里隐隐有一丝莫名其妙的佩服,“你真算是命大,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了下来,居然没断气,只是断了四五根肋骨,折了一只脚,烧坏几块皮。我把你从潭水里捞出来的时候,真的以为你……”
凤欢兜听着她喋喋不休,越发头疼。
“你——”你能不能闭嘴?
但只说了一个音节,喉头一甜,猛地咳嗽起来。牵动伤口,扯得五脏六腑一并发作起来,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绿酒叹道:“你还是少说两句罢。”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弯下腰问道,“你要不要喝点水?”
凤欢兜动了动喉头,动作艰难地撇过头,不理会她。
绿酒把脸凑过去,道:“你想喝水对吧?求我呀。”
凤欢兜顿时扭过脸,咆哮道:“你给我滚!”
绿酒道:“我给你滚?凭哪一条清规戒律?你还当这里是平西么,我朝大好山川河流与你这个儊月人有什么关系,我没让你滚就不错了。”
凤欢兜气得发抖,越是愤怒,越是无法忽视痛楚。
唇瓣干涸,肌肤烧毁,骨头断裂,头发湿漉漉地贴着额头,烈火和毒物仿佛依旧灼烧着她的眼珠,一呼一吸都是咸腥的铁锈味,连活着本身都成了可怕的折磨。
有谁来结束这一切罢。
谁来都可以——
谁来杀了她——
清凉的感觉蓦然滋润肌理,一颗接着一颗,滴落在她的嘴唇上。
凤欢兜怔了一怔,用勉强还能视物的一只眼睛看向上方。
原是绿酒以阔叶为捧,将采集到的潭水滴洒下来。
凤欢兜骤然醒转,万分庆幸自己方才难以出声,不至于泄露出可耻的哀鸣。
绿酒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道:“你昏过去的时候,好像被魇着了。”
凤欢兜道:“那又如何?”
绿酒道:“你在喊,‘救救我,救救我们。’”
凤欢兜呆了呆,道:“救命?”她的齿间不自觉地咯咯打颤,那股子颤抖从舌头攀援而下,深入她裸陈的心脏,“你别笑死人了。我从来——从来没有——”
绿酒道:“你分明一直……”
凤欢兜恶狠狠道:“你闭嘴!”
绿酒难得没有反唇相讥,道:“好。”
凤欢兜眨了一眨眼。眼角干干净净的,她没有哭。
她连在梦里都没有哭,何况是现在。
绿酒缓了语气,道:“你不要害怕,也别着急。我们正在老僧岩下头,有清水,有野果,足以支撑数天无虞。”
凤欢兜道:“你来了,那她一定也在那里。”
绿酒道:“娘子是为了表公子而去的。”
凤欢兜道:“你……你们都看到了什么?”
绿酒道:“相君为了救你,胁持了我家娘子。他威胁表公子,如果不束手就戮,就杀了我家娘子。”
凤欢兜的额角突突地跳,独眼因疼痛而泛着血色的光泽,道:“然后呢?”
绿酒道:“相君……”
轻飘飘的两个字,仿佛庞然的巨石,轰然坍塌在杞人的头顶上。
凤欢兜道:“他死了。”
是肯定句,沙哑得像是一棵千年风干的树。
绿酒干涩道:“他比我们先坠下来,就在……”
凤欢兜飞快道:“你不用告诉我。”
白虹不再,日光灿烂,明晃晃地照在凤欢兜的眼皮上,刺得她一阵剧痛,甚至胜过了一身火烧火燎的痛苦。
但她的心里什么都没有,异常洞彻,空荡如也。
因为那朵春天的花早已死了,发不出任何呜咽。
绿酒掐了一掐自己的掌心,道:“总之,苏京兆尹的兵马就在山下,他们若是发现异常,一定会派人前来搜索,用不了多久……”
凤欢兜低声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绿酒柳叶一般好看的眉微微蹙起,疑惑道:“救人还需要理由?”
凤欢兜道:“没虾,你当我是三岁孩童?”
绿酒道:“有鱼,你可别不识好人心,摆出这么一副嘴脸。当真以为我喜欢你,我想要救你呀?”
凤欢兜道:“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绿酒道:“我怎么不知道我有什么好算盘,你说来给我听一听。若是说对了,我就奖你一朵小花戴在头上。”
凤欢兜冷冷道:“你救了我,你就是凤氏的大恩人,荣华富贵指日可待。难道不是么?”
绿酒白眼险些翻上天,道:“我就知道,小鸡仔的嘴巴里吐不出象牙。”
凤欢兜道:“蔚枕流,你究竟是什么用心。”
绿酒缄默了很久。
久到凤欢兜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
绿酒轻轻一叹,道:“如果你死了,我家娘子不知道该有多伤心。”
“伤心?”
凤欢兜的嗓音异常尖利,如箭矢刺进耳朵。
“我要她伤心?我要她猫哭耗子假慈悲?她一个恶心的野种,有什么资格伤心,她也配为我伤心!”
绿酒恼了,蹲下身子,道:“喂,你嘴巴放干净一点。”
凤欢兜道:“我说了,我早就知道你们在打什么鬼主意!她想讨好我,把你派过来,故意接近我,想要施恩给我姊姊,对不对?我告诉你,我知道你们讨厌我,我也讨厌你们,所以收起你那假惺惺的嘴脸!”
绿酒简直要被她逗笑了,道:“你这小脑瓜子里面,能不能有一点正常的东西?我承认,我很讨厌你,但我家娘子可不是,她是真心希望能与你好好相处。你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凤欢兜道:“一派胡言!她巴不得我死!我如果死了,没人能再拦着她大摇大摆去平西,她就能与姊姊和和美美过日子了!我告诉你,她这是白日做梦!她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
绿酒道:“再敢这么说我家娘子,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凤欢兜睁着眼睛,望入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
绿酒在生气,眼里像是烧着火。可连一点黑烟都没有,干净得令人憎恨。
让她忆起皇甫思凝如珠如玉的面庞,蛋壳薄胎瓷似的清净无瑕。
她忽然很想拉住凤春山的衣袖,道:“姊姊,我好想你。”
她想把眼泪藏在姊姊的怀抱里。
姊姊,好痛啊……
这么痛,这么痛。
作者有话要说: 绿酒坠崖是毫发无伤的,连擦破皮都没有。
如果要问其间原理,那就是亲妈的爱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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