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凤春山第三次登上花修寺。
每一次皆是碧云冉冉, 天色青青;每一次又皆是心境迥然, 恍若隔世。
第一回, 她是凤竹, 由皇甫思凝一步步指引, 鸿蒙初开, 懵懂无知。绿萝纷葳蕤, 缭绕松柏枝。
第二回,她是凤春山,假借华年时之名邀约,前尘在目, 满心无奈。草木有所托,岁寒尚不移。
第三回,她什么都不是。
血与火的味道还没有散去。那是一种她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能扼杀万籁,令灵肉支离破碎无以成形。
兜兜死了。
凤春山近乎冷酷地想, 她不能冲动鲁莽,不能显露悲容, 不能流泪示弱。她要云淡风轻,要自持自矜,要平静微笑。
兜兜死了。
厉鬼抓住了她的喉咙,撕扯出眼睛看不见的伤痕, 露出裸陈的新鲜血肉。一呼一吸都那么疼痛,令人恨不能直接昏厥。
兜兜死了。
她想起凤猗亡故后,她们两人在暴雨滂沱四处逃窜的日夜。她将兜兜硬塞在那个小小的山洞里, 独自一人引开追兵。整整两天之后回来,看见的却只是空空如也。天君不仁,葬送人间多少无辜呜咽。
她想起第一次看见兜兜。小女孩害羞地躲在母亲身后,却又忍不住探出头,大睁着乌溜溜圆滚滚的眸子,仿佛在林间无意中遇见的幼小松鼠,瞪着一双生气勃勃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
和她一起分享美人蕉甜蜜滋味的兜兜,和她一起在树下采果子的兜兜,和她一起风雨同舟不离不弃的兜兜——
她的兜兜,她唯一的妹妹。
遍体烈火,被人踢落山崖。
她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都来不及。
凤春山缓慢地抬起眼睛。
那一双眼本流盼生辉,曜熠如卯时星子,暗意逐渐沉寂,堆积成比灰烬还冷的死色。
山林层层尽染,高树参天,藤蔓逶迤,石壁峻立,役纡壑邃。无数鸟雀走兽奔跃其间,听得见枝叶扑簌簌的响动。全副盔甲的兵士们渐渐聚集,铁铠耀目,武装森然。
凤春山道:“是你杀了她。”
并非疑问。
令莲华颔首,眼神深处是黑色的潭水,波澜不兴,道:“不错。我让那老畜生和小畜生死作一堆,他们罪有应得。”
凤春山低低道:“罪有应得?兜兜做错了什么?”
令莲华道:“你何必明知故问。”他微微一笑,尤似拈花,连狰狞的伤口都显得不再可怖,“花修寺内地藏殿,有一幅对联:‘阳世奸雄欺天害理由直汝,阴司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我今日之为,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阳世奸雄,欺天害理。
皇甫思凝思绪紊乱而仓皇,本能地拉住了令莲华,道:“表兄,她曾经……”
令莲华不为所动,道:“她的血泪是血泪,别人的难道就不是了吗?”
凤春山闭上眼睛。她曾经是一座玉雕雪砌的高山,此刻玉山将倾,雪水尽溶,所有巉岩摇摇欲坠。
但她终究是站稳了。仿佛还是那个为自己的妹妹洗手作羹汤的小姑娘,眼角没有一滴眼泪,笔直而坚定,宛若屹立于九天之上。
凤春山道:“你很好,敢作敢当,倒不算玷污令氏门楣。”
令莲华冷笑道:“这话轮不着你来说。爷爷入仕以来,至诚守职,信望殊笃,阴德四方,救恤贫穷,惠与金钱,不毫以挟恩,可是因为你,因为你们——就因为那么荒谬无端的猜疑——”
多少血泪挣扎,尽数付与那一夜鲜红的月光。
凤春山道:“你以为这一切都归功于我和凤氏?你还不知道令氏因何而亡,因何必亡?”
令莲华嗤道:“那逆臣贼子的无稽罪名?华家那几亩河山又不是人人垂涎!”
凤春山道:“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人人即便知道借口拙劣,也非要定令氏这么一个罪名?”
她很平静,云淡风轻,仿佛在诉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背后冤天仇海爱恨轇轕也不过一张轻薄白纸。
“令氏在时,何等威风?持衡拥璇,操纵朝纲,连你们的皇帝也不得不让他三分——而这只是方棫世家权势煊赫的一个缩影,大佞似忠,大奸似圣。以门庭出身论朝堂,代代承袭,尸位素餐,胥吏侵渔,兵备松怠。当年边关数万兵马,被我几百人就打得溃不成军,一败涂地,就是最好的明证。”
“寒门无望,民怨益增,国之不国,此乱危所自起。你们算什么东西,天生高人一等?所谓高贵血统,还不是流着与黎黎庶民一样鲜红的血?但凡有识之士,早已将世家认作眼中钉肉中刺,欲处之而后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可知道自己有多少看不见的仇敌?令氏之亡,众望所归罢了。”
一股气血倏地涌至皇甫思凝的额顶,许久之前,虞编修阴冷的嗓音依旧缠绕在她耳畔——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我国效仿池台大律,以至于这些世族根深蒂固,流毒无穷,非朝夕能改……
凤春山眼神轻蔑,道:“可惜他们拔除了令氏,也会有新的皇甫氏,赵钱孙李氏,世世代代,民风如此,难以根除。你们现在的太平盛世,不过是烈火烹油,鼎鱼幕燕,冰山难靠。百年积弊,根基烂尽,民穷财殚,所在空虚,无论怎么做,都是垂死挣扎。”
皇甫思凝呼吸一滞。
苏画目光沉郁地望着她,郑重如可托生死。
他道,变法一途,不成功,便成仁。
“……因为你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凤春山终于笑了,似一道璀璨而凛冽的辉光,破空照耀而来。那种美丽太过盛大而飘渺,譬如朝露春雪,去日苦多,挽留不得。
就像她曾经吟诵的诗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令莲华,你们令氏的仇,我会替你报的。你可以死而无憾了。”
凤春山自现身以来,从未直面过皇甫思凝的眼睛。她第一次望向了自己至爱的女子,微笑轻而冰冷。轻得仿佛一片六棱的尖锐雪花,冰冷得仿佛永世黑暗的旷远荒原。
“霜儿,你让开。”
皇甫思凝遍体生寒。
令莲华眯了一眯眼睛。
凤春山上前一步,道:“霜儿,我不想让血弄脏你。”
恍惚之中,她又堕在那个深渊里,只想哪都不去,再也不离。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家眼里,一切众生及诸资具皆是幻化。三千大千一切世界亦皆是幻。
是空,是虚妄,是又一场跋陀罗师的幻术么?
但疼痛如此真实,如此残忍。
绿酒、凤欢兜、皇甫云来的面容在皇甫思凝的脑海里一一浮现,翻涌、旋转、破碎、焚烧,最终化为空空落落的齑粉。她想尖叫、想悲哭,想嚎啕在地,想匍匐跪倒。她头痛欲裂,思绪竟然一时飘远。
令花见之所以选择此地为她祈福发愿,是为了寺内的两棵菩提古树。传说百年之前,有高僧在此传道讲义,坐化于菩提树下。摩耶夫人像斑驳青苔,石碑供奉泉下销骨,物是人非,寂寥婆娑,回首惊觉,恍然已是百年身。
你曾说,你在这里。
我说,我在这里,我在你身边。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怕,好不好?
然后你笑了,泪眼朦胧,笑得那么美,美得令我心尖发疼。
我终于知道——知道落花流水载着春天一去不回头,知道雨过天晴会出彩虹照耀人间。我听到了那个命中注定的心音,比春雷划破苍穹更浩大,比轻风掠过檐角更微小。
如梦如幻如水月。如优昙华出世间。
可是,你不止是你,我也不止是我。
“凤竹,你不是第一次来花修寺。你要知道,这个山崖下面便是瀑布与老僧岩,山壁上多有藤蔓枝条,从此处坠下,未必没有生机。”
连皇甫思凝自己都觉得惊讶,她为什么还能近乎抽离自我地思考,为什么还能发出这么平稳正常的声音。
凤春山恍若未闻,又走近了一步,问道:“令莲华,你是准备自戕,还是我来动手?”
皇甫思凝也好像什么都听不懂一样,道:“你现下最应该做的,是散开人手,去寻找王世女的下落。”
凤春山点了一点头,嘱咐了一个小队,道:“沿着瀑布底缘,搜寻王世女。”她的神态平板得近乎诡谲——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令莲华安静地凝视着一切,忽然对着皇甫思凝莞尔一笑,亲昵道:“白霜,你随便骗一骗她,她居然就相信了,真是好笑。”
皇甫思凝心跳如雷,僵若木偶,满脑子都是磅礴的回音。
天边浮云寥落,极轻,极沉。宛若此刻凤春山的眼神。
有南来的群鸟飞掠山林,或许来自穷兵黩武雄踞霸主的儊月,又或许来自云雾叆叇风花归处的巫咸。
凤春山道:“因为这个天下的所有人里,我只相信她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花修寺内对联,出自山西平遥万佛殿。
*宋释宗杲《泉州惠安县迎藏经请小参偈》:“如梦如幻如水月。如优昙华出世间。”
*跋陀罗师见1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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