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艳阳天, 照得人暖意融融。
“凤竹, 你去哪里了?”
凤春山怔了怔, 才发现自己早已走回了庭院。
皇甫思凝坐在软榻上, 宁宁蹲在她脚边, 绿酒抱着霜留晒太阳, 余维侍奉在一旁。几人有说有笑, 画面看去十分和谐平静,令人不忍打破。
凤春山若无其事道:“阳副使与我有些话说。”
皇甫思凝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有阳光的碎片,道:“你们一切顺利, 对罢?”
凤春山颔首。
宁宁忽然抬起头,道:“他是不是在催促你赶紧回程,做点正事?”
凤春山道:“我现在就在做正事。”
宁宁不以为意, 道:“你说是,那就是罢。”
从未存在的公主。
时光停滞的少女。
崔嵬刻削, 高岭万丈,深渊无穷。远风在呼啸, 暴雪在咆哮,光影和迷雾横亘在重川险阻之间。真相近在咫尺,却又如此——
凤春山视线缓缓移过去,道:“余维, 我记得你本姓‘连’,是不是?”
余维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垂首, 道:“将军怎会……”
凤春山道:“安乐堂在京师立足百年,声名远扬,族人鸾翔凤集,甚至位极太医院之首,最终却因三十年前的一场大火败落。师姐,是这样子么?”
宁宁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勾起余维的指头,道:“安乐堂真是一间好堂所,就像人生一样,每个有病的人都想与他人交换。对不对?”
余维神态柔顺,道:“少宫主所言极是。我打小在泡在药味里,目见来往生离死别,每个人所欲求的似乎都不太一样。这一位想在天井晒太阳,那一位认为金汁是灵丹妙药,可以药到病除。但最终都没什么不同。”
凤春山无声长吁了一口气,走近了问道:“霜儿,你们先前在作甚么?”
皇甫思凝道:“宁宁娘子在教我一个……钱生钱的法子。”她笑了一下,有点悻悻,“她正准备抓几只青蚨……”
凤春山道:“你又瞎编了什么东西?”
宁宁道:“这次可不是我在瞎编。《淮南子》里头说‘青蚨还钱’,以其子母各等,置瓮中,埋东行阴垣下,三日复开之,即相从,以母血涂八十一钱,亦以子血涂八十一钱,以其钱更互市,置子用母,置母用子,钱皆自还也。”她站起身子,模样娇憨如幼童,“这段话大抵是文人瞎写而已。但我还是想抓来试一试究竟。”
绿酒忍不住道:“这么残忍的东西,就算钱真的能回来,还能用么?”
宁宁诧异道:“这算残忍?”
皇甫思凝道:“故意拆散母子,利用天伦之情……”
宁宁想了一想,道:“花鸟鱼虫之性,说不定比礼教纲常更加柔情。毕竟很多父母都不配做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在今日之前,凤春山一直认为,长生老人对东宫说的那句杀了父母,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笑语。
她曾经在几次宫宴与讲武时见过王皇贵妃。隔着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那个六宫之中最为尊贵的女子,色若芝兰,纤如杨柳,几乎弱不胜衣,仿佛连轻轻一碰,都会令她破碎成齑粉。
是何等的疯狂,又是何等的欲望,驱使她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欺君罔上,逆天而行?
倘若这个弥天大谎一朝大白,那可不是区区一次梅花案可以消弭的祸事——
“凤竹?”
皇甫思凝有些关切地看着凤春山,问道:“阳副使……难道说了什么责怪你的话么?你的脸色不大好。”
宁宁道:“你也太小看我师妹了。整个使团里除了那个姓斯的,没人敢在她面前大口喘气。”她眉峰一挑,“我猜一猜,大概是因为她又有新访客要来了罢?”
皇甫思凝奇道:“是谁?”
宁宁道:“还能是谁,当然是这世上最讨厌你的人。”
皇甫思凝的指尖微微一僵,道:“凤欢兜?她……她怎么又冒险……”
凤春山道:“我三令五申,告诉她我没有大碍,叫她不要过来。她偏偏不听。”
宁宁道:“要是我,我也不会听的。”
绿酒道:“你很了解她?”
宁宁摆了一摆首,道:“我没见过她,只是猜测。换成是我,怎么会容忍唯一的姊姊和她厮混在一起。”
绿酒登时恼了,道:“什么厮混!你嘴巴给我放干净一点!明明是这个混账死不要脸,对我家娘子死缠烂打!”
宁宁改口道:“好罢,是山山执迷不悟。但她自己不悔,旁人也别无他法。”
皇甫思凝注视着凤春山幽深的眸子,轻声道:“我也不悔。”
宁宁道:“山山,你可别重蹈巫谢泱覆辙。”
为了满腔爱意,九死无悔。
然后众叛亲离,一无所有。
凤春山淡淡道:“我不是她。这句话也轮不着你来讲。”
宁宁道:“这只是作为师姐,善意的提点。不要小觑疥癣之疾。”
凤春山道:“宫冰玉,我有话和你说。”
宁宁忸怩地低下头,指头绞着自己的衣裳,害羞道:“山山,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大白天的,你夫人孩子还在我旁边,不大好吧……”
凤春山道:“霜儿,我等下回来。”她一把揪住宁宁的衣领,把人往房间里提。
宁宁扯着嗓子道:“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要强抢良家妇女……”
皇甫思凝笑得险些扯动伤口。
进了房间,宁宁立刻收敛了那副贞洁烈女的样子,飞快地自解衣裳,喃喃道:“既然打不过你,那就享受吧。仔细想想,和你这一张脸,我也不算吃亏……”
她等了半天,也没见凤春山阻拦,不由怔了怔,奇道:“山山,你是转性了?她那样的白粥小菜终于吃腻了,又爱上了我这样的山珍海味吗?”
凤春山道:“你再胡诌一句试试?”
宁宁嬉皮笑脸,道:“你生气了,想打我吗?我劝你省一点力气,反正你杀不了我,我也不会疼……”
凤春山皱了皱眉,吞下喉间惊世骇俗的秘密,问道:“你想好人选了么?”
宁宁的笑靥里有点委屈,道:“山山,你确定你只帮我杀一个人?我可是救了你们两个,还让你们破镜重圆,再温旧梦,再怎么说也该……”
凤春山道:“这句话我只问你一遍——你究竟是意欲弑父,还是意欲弑师?”
宁宁不笑了。
她凝睇着凤春山。仰着头的姿态,荏弱纤细的脖颈,仿似十三四岁的好年华。但那只是幻象。
青色的胎记如恶鬼的爪牙,有眼有口,有心有胆,她的整张面庞都在受它的侵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凡尘与她早已泾渭分明,阴阳两隔。
“阿倾说过,会让我成为策梦唯一而亘古的主人。”
简单的一句话,石破天惊,尘嚣四起。
凤春山进入予皇书院的第一天,是宫褫亲自带着她上山。雪色随高岳,风声陷古塘。重峦叠嶂,群峰之巅,那个老人裹着一件雪白的鹤麾,几乎与千里冰封化为一色。
长生老人微笑地着看她,又不在看她,而是在观察一朵遗落在时光里的花。盛极而衰的花。
凤春山也同样在觇视他,望入那双苍老的眼睛。
他并不是传说中的青春永驻,厚重的纹路攀爬在他的面孔。他身体的每一根线条,都像是古墙上剥落的斑驳痕迹,都像是时光篆刀深情又薄情的雕刻。
她想,这么了无生趣的一个人,居然是天下万民千年的神祇,真是不可思议。
凤春山慢慢道:“你当真想杀了师傅?”
宁宁道:“他活得太久了,大约已经忘了痛苦是什么。我只是想帮他回忆起来罢了。你肯不肯帮我?”
回答她的只有一个音节。
凤春山道:“好。”
一声掷地,如金石。
宁宁捏紧了拳头,指甲深陷进干燥冰冷的掌心。这并非梦,却没有任何疼痛,她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她笑意越发灿烂了起来,道:“山山,你真好。”
凤春山平静道:“待方棫尘埃落定,我不日进京。你有什么想对师兄说的,可以托我转达。”
宁宁缓缓放下双手,似乎神思迷离,恍惚了许久,方道:“我没有话要和阿倾说。他应该也没有。”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卷起自己的发丝,卷到了尽头,又松开,重新开始。狸奴一般纤巧动人,仿佛可以放在膝头豢养亲昵,语意却严寒得可怕。
“——我们的话,都说尽了。”
凤春山道:“师姐,你可不要后悔。”
宁宁嗤了一声,道:“山山,看在师姐妹一场,我和你说几句真心话。”
她容貌稚嫩,眼眸却是勾魂夺魄的碧绿之色,柔软得几如滴得下水来。声音比死更冷。
“你那个小情人心思很重,不是你我这种——是好的,也很不好。她看得很透彻,那些已发生和未发生的,都心有所感。”
“她与我们终归不一样。”
你们,我们,他们。
她与她。
凤春山没有说话。喑哑猛地掐住了她的喉咙,然后缓缓松开。
她说,霜儿,为了你,什么都可以。
皇甫思凝笑了,却不接口。甜蜜而又苦涩。那一瞬间,短得像是燧石击发的火花。
“如果你是我,”这一句平淡得近乎残酷,“你会如何?”
宁宁道:“既然不想她被那些东西牵绊,不如杀光。”
凤春山不发一语。
宁宁道:“怎么,你不忍心?你们还想玩多久过家家?”
凤春山道:“这太过火了。”
宁宁道:“你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凤春山道:“如果霜儿知道了,她永远不会原谅我。”
宁宁道:“如果她不知道,她就永远是你一个人的了。”
这是太过巨大无朋的诱惑。美妙仿佛夏日的蔷薇架,水晶帘动,午后轻梦。
脖颈沉重得像是废弃的弓弩,每一丝挪动都发出濒临破碎的声音。理智离断裂一线之隔。凤春山摇头,道:“不。”
宁宁淡淡道:“既然你不听从我的忠告,那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
“——你可不要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竹子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站稳了!没有长歪!我们为她鼓掌!
宁宁:委屈,我明明都是好心…
竹子:你一个万年苦逼单恋还妄想指导我谈恋爱(嫌弃.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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