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们这一番胡天海地, 起来用早膳时, 已是日上三竿。
宁宁绕着她们二人转了一圈, 又对着皇甫思凝摇头晃脑, 道:“你们精力真好。”
皇甫思凝不比凤春山脸皮厚如城墙, 被这样一打趣, 顿时觉得食不知味, 放下了银箸,尴尬道:“宁宁娘子,你……你已经吃好了么?”
宁宁乖巧地点头,道:“我吃不吃都无所谓, 我只是在等人。”
皇甫思凝怔了怔,道:“等谁?”
宁宁的目光微微飘向门扉。
余维前来禀告,神情十分严肃, 道:“将军,然副将与乔女官已经到了。”
皇甫思凝这段时日已习惯与余维相处。她生得妩媚动人, 性子也十分柔顺贞静,鲜少露出温柔含笑之外的脸色。
令她这样如临大敌……而且是一位女官……
来者必定不是善类。
凤春山也看出了皇甫思凝的紧张, 解释道:“乔媸是我师兄的亲信。她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我。”顿了一顿,很笃定的安抚,“……这边不会有事的。”
皇甫思凝松了口气。
只要不影响两国修好,儊月那边神仙打架打出花来她也没兴趣。
倩影姗姗而入, 敛衽行礼,不卑不亢,道:“凤将军。”
凤春山垂首回礼, 道:“乔女官。”她微微侧着身子,示意身边的皇甫思凝,“这位是我夫人,方棫人士,复姓皇甫。”
然无方正随着乔媸进门,闻言差点被门槛绊倒。
乔媸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向皇甫思凝微微点头,道:“凤夫人。”
虽然早知道儊月民风彪悍不同寻常,皇甫思凝还是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她臊得满脸通红,道:“不……我不……”
凤春山顿时用看负心汉的眼神看她。
皇甫思凝舌头打了结一样,再也不好反驳,只能磕磕绊绊道:“……乔……乔女官。”
乔媸道:“凤夫人不必拘谨。我朝万物必具,海含地负,汪洋浩博,而不可涯矣。凡归化者,不计出身,皆为月神所照,庇佑终生。”
皇甫思凝只能微微含笑。
乔媸又径自看向凤春山,道:“凤将军若是想为夫人请封诰命,可得提早去夜澜打点。但此时恐怕不太容易,陛下不会高兴的。”
凤春山若无其事,道:“我活着又不是为了让他高兴。师兄活得那么累,就是不懂这一点。”
皇甫思凝虽然知道凤春山性情凶戾,但难免睁大了眼睛。
如果她没有听错——凤春山口里那个轻慢的“他”,说的是儊月那位不世出的雄主皇帝?
乔媸并未计较凤春山不敬的语气,缓缓道:“凤将军,自你出任平西将军,凤别远调穆南,当了王大将军足足十年的副手。如今王大将军因柔成勃勃的叛乱而殉……另一位凤夫人,可快要当上一品诰命了。”
她还有一句话未讲。
——那位“冷庙凤王”,现在也只差一个“王”字了。
凤春山眼中微寒,道:“那也得她有命享福才行。”
乔媸显然乐见这一点,道:“凤将军综核戎政,弥纶霸道,想必不会令殿下失望。”
一声轻笑响起。
乔媸本来平淡的神色微微绷紧,冷凝若万丈寒冰。
宁宁坐在桌上,挥了一挥手,道:“好久不见。”
她着的是与皇甫思凝初见时候的一席金衣,丝缕繁复,流光溢彩。动作俏皮,声音甜美,神情却全然不符的冷彻,如尘外孤标,云间独步。
凤春山皱了皱眉,轻声道:“霜儿。”
皇甫思凝很知趣,走到然无方面前,轻笑道:“然副将,几日不见,真是如隔三秋。”
然无方想起斯夭那一句“绑了带走”,万分庆幸当初是杜如微动的手,更庆幸自己当机立断。他点了点头,道:“夫人,请随我来。”
他们二人离开了房间。
“宫冰玉。”
宁宁迎着乔媸异常阴鸷的视线,浑然不惧,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我这么羞花闭月的容貌?”
乔媸道:“貌对花而辄羞,也算羞花之貌;容见月而欲闭,也称闭月之容。夜叉母仰面观天,亦能使雁惊而落;罗刹女临池看水,亦能使鱼惧而沉。”
宁宁道:“引镜自怜,怜我独为鬼魅相;逢人见惜,惜我枉做妇人身……”
乔媸眯了眯眼,带着极深的忌惮与杀意,道:“少宫主聪颖绝伦,只可惜从来不肯用在正道上。”
宁宁不以为意,道:“什么正道外道,你们都想得太复杂了。这世界其实很单纯,你看不过眼的东西,让他们消失就好了。”
乔媸道:“果然是少宫主的作风。”
宁宁道:“我是个很简单的人,可你们偏偏把我逼得越来越复杂。”
乔媸道:“少宫主,人但凡聪明到了极处,总会有几分莫名的蠢。”
宁宁故作大惊失色,颤抖地指着她,道:“原来你居然觉得阿倾蠢?”
乔媸不动声色地略一蹙眉,道:“少宫主知道我在说甚么。”
宁宁摆首,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都讨厌我——”
“但我不在乎。因为我也讨厌你们。是你们把阿倾害成这个样子。”
她很少入眠,偶然做一两个梦,真实得骇人。有时梦见赢琛,只身沉浮于血海,又或直坠渊崖之下。她目眦欲裂,呼救无门。凄风怒起,如狼啸,如鬼吟,长林萧瑟,星影破碎。
有时她也一个人躺在招摇山上。下雨下雪,都只有她一个人。
安静呼吸,安静闭眼,连腐朽也是沉寂无声的。
乔媸不为所动,道:“少宫主,聪明人从不自寻烦恼。结束这一场闹剧罢。”
宁宁道:“闹剧?”她耸了一耸肩,看向在凤春山身后垂手而立的余维,“乔媸,你知道她是谁么?”
余维静静立在那里,如同不会呼吸的影子。
宁宁道:“她是个很好的医女,家学渊博,上承太医院。她家里曾经开过一个安乐堂,可惜在很多年前,被一场大火烧光了。”
乔媸的眼睛在一刹那缩如针尖。
凤春山瞟了一眼余维。
她很清楚乔媸的性子。无论经过多少风霜,她依旧年少如风信韶华,眉眼都带着笑,仿佛一个最绕指柔的红颜知己,教人不知不觉吐露从小到大的所有秘密,然后轻抚你的脸孔,捏碎你细瘦的脖子。
区区一个安乐堂,何以令乔媸失态至此?
乔媸暗悔自己的动摇,迅速重振,道:“凤将军,漠北崖州一役后,自高祖开国以来,我朝的疆域从未扩展到如此地步。弦雅公怕是要成弦雅王了。”
对方是宁王亲信,自然不好随意追根究底。凤春山故露疑色,道:“弦雅公?可是国朝定鼎以来,望舒二氏从不封王,难道陛下会打破这一惯例?”
乔媸道:“萧氏多年镇守漠北,雄浑无匹,忠君无二……”
宁宁低低地笑了,道:“萧长夜太忠君了,是不是?那个老混账是如何对待阿倾的母亲,世人也不是不长眼睛。”
乔媸道:“王皇贵妃是陛下结发妇,夫妇相宜,女配至尊,男承大业。少宫主还请慎言。”
宁宁道:“你也说了,那是王皇贵妃,可不是王皇后。”
她的眼睛很亮,笑意却令人发冷,令凤春山忆起一双截然不同又异常相似的眼。
招摇山巅的积雪万年不化。长生老人浓黑的眸子看向东宫,道:“赢琛,你那对父母,还是趁早杀了罢。不然他们迟早毁了你。”
***
与乔媸的谈话并不漫长,寥寥数语,底定国朝之走向,万民之未来。
宁宁第一个推门而出,东张西望,然后朝着一个房间走了过去。
然无方守在门口,目不斜视。
凤春山简短地送别乔媸,也踱步而入。
皇甫思凝坐在软榻上,放下了手中书卷,朝她微微一笑。
胸中无数纠葛尽皆释然。凤春山没由来地平静欢喜,与她相视一笑。
宁宁瞅着她们两两相看,哼了一声,道:“山山,你真吓人。你一出来,别人大气都不敢喘了。”
凤春山心情很好,悠然道:“那是因为他们还不了解你。”
宁宁道:“方方,你说是不是这样?”
然无方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汉子,见惯大风大浪,听到“方方”二字,脸皮居然颤也不颤,道:“将军所言极是。”
宁宁道:“你这样很没劲的,一定得不到你喜欢的女子。”
然无方道:“多谢少宫主谶言。”
宁宁道:“你这么快就放弃了?不想再争取一下?”
然无方缓慢地摇头。
宁宁从来不知道交浅言深的道理,追问道:“咦,那你喜欢谁?”
看来确实有这么一个人。皇甫思凝有些好奇,忍不住从凤春山身上移开视线,看向了然无方。
然无方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扬起嘴角。
与其说放弃,不如说他从未想将她拥入怀中。
寡母扶持他与兄长然无砚长大,历经千辛万苦。他脑子不甚灵光,处理不来那些华丽的诗词歌赋,索性投笔从戎。然无砚和他不同,聪慧,机敏,出口成章,落笔为诗,是他仰慕已久的至亲。
直到一纸书信从成和发来,令他的心中凉了半截。
成和长公主的入幕之宾——
他震惊不已。想咆哮,想不信,他甚至抛下栖梧军中一切,特意奔赴成和。成和长公主声名浪荡,禁脔无数,是出了名的贪花好色元帅。如果兄长是被威逼胁迫,他就是拼了命也要杀了这个恶毒的女人。
但然无砚只对他微微一笑,道:“你放心,我不会令自己后悔。”
他哑口无言。
去年上元节,他第二次前往成和,是探望兄长,也是正式拜谒成和长公主。芳年多美色,丽景复妍遥。席上他们二人如胶似漆,看得旁人艳羡不已。然无方不擅饮酒,也不爱风花雪月,心生倦怠,胸臆间酸楚与恨意微妙发酵。
他本百无聊赖,眼帘里忽然映入一抹鲜艳桃红之色。
锦衣华服拥簇之中的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徐徐打着扇,香气四起。英蕊六摇。风响清韵,锦明色丝,阅攒花之丽彩,当偃草之惊时。
他不自觉喃喃道:“那是谁?”
“这你都不知道?那可是成和长公主的独女……”
有人在一旁窃窃私语,嬉笑不绝。
“王世女如花似玉,又广开艳帜。你面貌端正,若是有意,说不准也能成为王世女入幕之宾……”
然无方皱眉,立刻移开视线,然而又不禁多瞅了一眼。
斯夭颜色昳丽,妖魅恣肆,烟眉雾眼,桃腮花肌,大笑时毫不顾忌,惹得众人眼热垂涎重重衣衫包裹下欺霜赛雪的骨肉。她抿一口酒,醉意朦胧里尽是倨傲。宝髻珊瑚翘,兰声起縠袖,脸泛红霞,微带酒晕,容光更增丽色。
儊月皇室血脉素有绝世之姿,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确实很美。
和她的母亲一样,很美的草包而已。
灯火阑珊,曲终人散。然无方终于找到了离席的机会,长吁了一口气,只觉这一场宴席比打一仗还要累。
“捷飞……”
细细的声音传来。
“捷飞……你在哪里……”
然无方转身,看到一个有些跌跌撞撞的身影,讶异道:“王世女?”
斯夭喝醉了酒,眼眸迷离,问道:“你……你看到我的捷飞了么?”
然无方不知道她在说甚么,略一颦蹙,道:“王世女怎会独自在此?是时候休……”
斯夭道:“我不想。”
然无方道:“请王世女稍候,我去找些婢女来……”
斯夭用力摇头,道:“我不要她们。我只要捷飞。”
然无方只好问道:“捷飞是何人?”
斯夭比了一下手势,道:“捷飞……是生这个样子的,雪白如玉,莹泽可爱……”
她说了半天,然无方才搞清楚,她口里的捷飞居然是一只狗。
和醉酒的女人在一起就是麻烦,没有任何道理可讲。若是在平西,就不会遇上这种蠢事。谁敢在军营里无故饮酒,早就被凤将军一纸军令拖出去砍了。
然无方心下很不耐,但顾及到然无砚的地位,只好缓声道:“我陪王世女一起找罢。”
那只小狗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居然当真让他俩一阵好找。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从树林黑影处忽然跳出一抹白色的影子,扑到了斯夭的怀里,发出纤细的呜呜声。
然无方松了口气,道:“王世女,总算找到了,你也是时候该……”
斯夭抹了抹眼睛,抱紧了捷飞,嘴角微微勾着,没有说话。
她居然哭了。
然无方很愕然。
晖光如荡漾之波翻,泪痕在月光下格外明亮,令他想不看也避不开。她的妆有些花了,有点可笑,但却令他移不开视线。
眼若桃花,却寂寞如流水上的花瓣。
万万人簇拥之中,她开怀大笑畅饮,却从来没有过开心。
只有这个时刻,她抱着小狗,又哭又笑,才是真切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还留在皇甫府邸的捷飞:我,我要报警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