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思凝缓慢地眨了两次眼。
这么简单的动作, 沉重若负千钧。
思绪渐渐远去。血液在身体里奔流, 越来越慢, 越来越迟缓。
凤春山眸光微动。
殷晗红鱼唇际一扬, 如血鲜红, 道:“我知道你与宫冰玉一贯狼狈为奸, 沆瀣一气, 又怎么敢不多做防备。老天有眼,令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血玉蚕丝,正好克制住万物蛊血……”
血玉蚕丝作为倾成宫深藏秘宝,大多数人都只闻其显赫大名, 难见其真实面目。
这也很好理解——有幸见过的人都没机会再说出口了。
殷晗红鱼道:“不生不死,神仙难救。就连宫冰玉也不得不忌惮此物,屈居宫褫之下, 何况是你?”
凤春山道:“血玉蚕丝赫赫凶名,我确实向往已久。你的公主如果在天有灵, 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她的字句咬得很清晰, 如静水流深,别有意蕴。
殷晗红鱼眼瞳略略一缩,道:“你说什么?”
凤春山大大方方地将手负在背后,仿佛教导不成器学生的西席, 道:“全安公主,你一生清白正气,杂然赋流形, 贯日月,立天地,为三纲之命,道义之根。此情此景,你会看得到吗?你高兴吗,满意吗?”
殷晗红鱼喃喃道:“公主,公主……公主她,她当然会高兴,看见她的大仇人……这,这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凤春山道:“是么?哪怕她知道你究竟是用什么饲养这蛊虫成形?”
殷晗红鱼颤了颤,面如金纸。
巫咸国有桑,枝干盘屈,覆地而生,大者连延十数顷,小者荫百亩。其上有蚕,可长四寸,其色金,其丝碧,多出者即为碧玉蚕丝。纵之一尺,引之一丈,撚而为兵,表里通莹,如贯瑟瑟,虽并百夫之力,挽之不断。为琴瑟弦则鬼神悲愁忭舞,为弩弦则箭出一千步,为弓弦则箭出五百步。
碧玉蚕已是人间难得的锋利奇异之物,血玉蚕更进一步,凶名诡谲。其蚕成茧之前,不再食桑,唯幼童新鲜心肝血肉。虫色由金转赤,所吐之丝通透明彻,内蕴无数新卵,只待饮血而化蛾入脑,摧毁人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终破颅而出——
凤春山的视线在皇甫思凝的伤口处略一停留,迅速移开。她的目光缓缓向上,凝望着那杳无踪影的亡魂。
殷晗红鱼明明知道什么都看不见,还是不由自主随她一样,仰头望着那片黑暗。
月色惨淡。
凤春山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我少读圣贤书,一向极钦佩全安公主行事仁义,所以不惜忤逆王大将军,也坚持使用绞刑,为她留下全尸,保存了她身为王族公主的颜面尊严。倘若她知道你熬小儿之脂膏,斲生人之骨髓,只为了……”她顿了一下,又摇了摇头,神情真挚亲切,仿佛现在遍体鳞伤血流如注的人根本不是自己,“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她既然那么善良,一定不会怪你。”
殷晗红鱼整个人都佝偻了下去,喃喃道:“不会怪我……不会怪我……公主,我,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公主啊……”
凤春山道:“对,全安公主看见你打着她的名义,暴虐屠戮无辜幼儿,一定很欣慰。”
殷晗红鱼的嘴唇轻轻发颤,道:“公主,我……我……”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突然抬眼望着凤春山,暴怒道,“你闭嘴!你闭嘴!”
凤春山道:“殷晗红鱼,你做的都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人之常情而已。全安公主定然会理解你的所作所为,明白你的苦心。我难道说错了吗?”
“凤春山!”
殷晗红鱼痛苦地吼着她的名字,道:“我不许你再提起公主!”
凤春山道:“那你许我如何?”
殷晗红鱼用力咬紧牙关,铺天盖地的恶意再也抑制不住,道:“你去死!对,我要你去死!”
皇甫思凝的身子微微一震。
很细微的动作,几乎看不见。
血玉蚕钻进了她的身体,无声地深入着,咬嗜着。
“死”字甫一出口,殷晗红鱼如释重负,神情顿时轻松了许多。她沙哑着嗓子,道:“凤春山,正如你之前所言,冤有头,债有主。我要你的命……”
干枯苍白的手指贴着皇甫思凝的肌肤,仿佛烈日下暴晒的泥浆,底下是无数龟裂的伤口。
“……换她的。”
凤春山道:“一命换一命,听上去很公平。如果我死在这里,你就会为她解除蛊毒么?”
她的语速很快,甚至没有一丝疑虑踌躇。
殷晗红鱼道:“那是自然。”
凤春山道:“我凭什么信你?”
殷晗红鱼道:“你凭什么不信?”
凤春山道:“这倒也是。”
殷晗红鱼的眼珠子转了转,盯着皮开肉绽的凤春山,更像是一条离水已久的鱼,濒死而疯狂,道:“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凤春山细密的睫低垂着,半盖着她的眼睛,窥不清其间流光。
殷晗红鱼悠悠道:“凤将军,麻烦你思考得快一点。还有,若我发现你有一丝轻举妄动,我立刻就割了她的项上人头!”
凤春山缓缓开口,很轻,很笃定,沉如黄钟大吕,道:“霜儿,你之前问我,在别的那些东西面前,你究竟算什么。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
她的声音很古怪。
陌生,但更多的是熟悉。
皇甫思凝睁大了眼睛,死死地注视着凤春山。
注视着那张曾于耳鬓厮磨缠绵之际,亲吻过千百次的唇,一开一合。
凤春山微微一笑。
一如初见,怯而轻。
只因这一眼,不知道要花多少年才忘得掉。
“我是凤竹。”
“我永远都是你的。”
皇甫思凝的身体微微颤抖——这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
她看得见,听得到,还能隐约感知疼痛,还能清晰目睹这荒诞冷酷的一切,却如同泥塑的偶像,一言不发,动弹不得。
她都和凤春山说过些什么?
——我不恨你,我不后悔,我只想忘了你。
都不似你。
惊魂破梦,助恨添愁,彻夜连宵。
——霜儿,你不要我了么?
整个心脏都被捏在手里,鲜血慢慢地蚀进每一寸掌纹。
——我不要你了。
血玉蚕慢慢侵蚀着皇甫思凝,清明不再,甚至连眨眼流泪也不能。脖颈和手腕的痛楚皆已不复存在。她的脑子里一片混沌,那些过往字句支离破碎,甚至想起了许多毫不相关的平凡琐事。她们交颈而眠,拥抱彼此,便仿佛拥抱了这一生所有美好纯净,不必在乎门外风雨倾盆,落花多少。现世安稳,无忧亦无惧。
终究是一场阑珊黄粱。
凤春山微一躬身,拾起了地上的长剑。
一声凤吟,剑已然半出鞘。
殷晗红鱼警觉地盯着凤春山的一举一动,冷冷道:“凤春山,这是终于要图穷匕见了?”
凤春山道:“你以为我想鱼死网破?”她摆首,神情淡然,“不,我不敢冒险。”
殷晗红鱼瞥了一眼已经僵若木偶的皇甫思凝,冷笑道:“你不敢就好。”
凤春山轻抚过半封的锋刃,道:“这是我少年时第一次参加承乾讲武,得魁御赐之物,其名‘浮云’,取义‘玉锋堪截云’,为殿上舞用。”
殷晗红鱼嘲讽道:“原来是你们儊月狗皇帝随便赏下来的装饰品,果然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凤春山点了点头,道:“两军交锋之际,剑确实不太顺手。我佩此剑十年,从未使之染血。朝嫌剑花净,暮嫌剑光冷。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
她略一举剑,剑光如雪,如月华,如冰凛冽,寒彻肺腑,撼人心神——
剑锋第一次指向,不是他人,而是自身。
凤春山道:“如你所愿,我死,她生。”
她一用力,剑锋猛地刺入左边胸膛,鲜血狂涌而出。
天崩地陷。
皇甫思凝只觉脚下有一道裂缝,通向人间地狱的罅隙,毁灭一切,吞噬一切。她眼睁睁看着凤春山的身子踉跄了一下,随即软软坠跌,像是一朵凋零的花,乱红无主,刺目的颜色向四面八方流淌而去,尽数归于深渊。
无法动哪怕一根指头。
无法嚎啕大哭,无法声嘶力竭。
无法伸出双臂,扑过去保护她亲吻她。
甚至无法闭上眼,不去注视这曲终人散的一刻。
凤春山的呼吸越来越轻,殷晗红鱼的眼睛越睁越大,激动得微微发抖,连连跺脚道:“公主!公主!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凤春山的最后一丝气息也终于断绝。原本依附在她身体里的七宝如意虫感知到了宿主的死亡,纷纷蠕动游离,在她血肉模糊的肌肤下狂乱地流窜,显出一道道青黑色的脉络,看去十分可怖。
殷晗红鱼双目饱蘸赤红的颜色,是得偿所愿的狂喜。她情不自禁地放开了擒制皇甫思凝,脚踏着满地鲜血,一步步靠近地上的尸体。
“公主,我……我终于做到了!那个杀害你的狗贼,终于——”
就在殷晗红鱼俯身查看的那一刹,原本气绝的凤春山蓦然睁眼,抬起了左手。
薄如蝉翼的一道光,电光火石般掠过殷晗红鱼的喉咙。
作者有话要说: *碧玉蚕丝最早被提及见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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