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撼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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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氏倾全族之力栽培, 令太傅最得意的子孙, 风流蕴藉, 语言谐戏, 琴棋书画诗酒禅茶, 人生八雅无一不精——昔时名冠京城的天潢贵胄, 翰林风月进多才, 满袖春风下玉阶。

如今风月散尽无痕,反如严家之饿隶。皇甫思凝死死盯着令莲华面上硕大丑陋的空洞,就像盯着贯穿世界的一条裂缝,从齿缝里挤出重复的问话:

“是谁做的?”

令莲华微一抿唇, 复而展颜一笑,道:“放心,这不是坏事。”

皇甫思凝全力捂住嘴, 将悲鸣哽咽压回喉咙,道:“这怎会……”

令莲华道:“你不要难过, 这只眼睛是我心甘情愿给别人的。”

皇甫思凝匪夷所思,连珠炮一样发道:“给了别人?为什么?给了谁?谁会要这样的……”

令莲华道:“你真罗唣。”

冯凭虚道:“皇甫娘子, 你莫要太激动,容易伤身。”

皇甫思凝看出令莲华并不想多谈,咬了咬唇,道:“表兄, 我……我很挂念你。”

令莲华没有接话,沉默仿佛河底水草一样在陋室里蔓延疯长。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白日掩徂辉, 浮云无定端。秋色肃冷,霜被群物秋,杀气落乔木,远处层峦看得毫不真切。他瘦了很多,脸上有难以掩饰的憔悴,良久之后,他才低低道:“嗯。”

皇甫思凝泪水早已模糊双眼,道:“还能见到你,太好了,太好了。”

令莲华叹了口气,道:“你别哭了。每次看你老哭,我就头疼。”

这嫌弃的语气多么熟悉,一如往昔。皇甫思凝破涕为笑,道:“你真是老样子。”

令莲华笑了一下,很淡,转瞬即逝。他道:“还是老样子?”

皇甫思凝坚定地颔首。

令莲华道:“你看样子也还不错,这很好。不管怎样,我们都得先活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微侧过视线,落在绿酒腰间的匕首上,“山阳在你这里,我也能够放心。”

皇甫思凝道:“宝剑配英雄,表兄,还是你收着罢。”

令莲华摆首,道:“世间宝物,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我只怕已经不配了。”

皇甫思凝迟疑了须臾,方道:“表兄,这段时日……你究竟在……”

令莲华道:“流浪天涯,倒也不是全然坏事。至少能俯察四海之大,不再是井底之蛙。公主想必也告诉了你,宫变之日,我换装成了她的宫婢,躲过了搜查。三日之后,她的人马一路护送我往北,中途折损大半,在边境强突,最终只留得我一人。”

这与华年时的说法并不完全吻合。皇甫思凝想起她当日正襟危坐,言谈郑重——“他向我辞行,蠭目已露,但豺声未振耳。我不得不有所准备。”

蠭目而豺声,忍人也。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

令莲华似乎也看出皇甫思凝在想些什么,浅笑道:“我孤身一人,倒也洒脱。出了方棫,一路行去,什么样的景色都见过,什么样的事情都做了。我走过了极丰饶的红土,当地百姓强力多寿,以金银为环,钳项穿耳,牛羊、骆驼、糖蜜、丝布之属尤多。我也行过地旷而险峻的荒野,稍生五谷,土瘠民贫,人皆露卧,以渔猎为生。还曾经与异兽搏斗,取羽毛皮毛为裘,以木叶兽皮蔽前后……”

皇甫思凝慢慢睁大了眼睛,有些难以想象那个样子的令莲华。

令莲华道:“还有无数大山大川,最大者高六七十里,广八百里,长二四千里,山下极热,山半温和,山巅极冷,雪盛深六七尺,出泉极大,汇为大江数处。松实径数寸,松腐者蜂就作房,蜜白味美。那里狮、象、虎、豹成群,雉大者十五六斤,滋味都还不错。”

皇甫思凝忍不住道:“那些猛兽滋味……当真不错?”

令莲华点了点头,道:“我遇过许多茹毛饮血的山峒蛮族,不爱吃野兽,反倒爱啖人肉,凿脑骨为饰。”

皇甫思凝骇然道:“人肉?”

令莲华道:“那些蛮族会雕刻魔物之像,杀人祭之,据说是从巫咸流传而来的古法。我有一回亲眼见过他们的祭典,以绿石为山,置人背于上,持石刀剖人心,以掷魔面,肢体则分食之。所用的牺牲皆取于邻部族,故战斗不休,性情皆十分剽悍。”

皇甫思凝心有余悸,道:“这些蛮族,这些蛮族,真是……”

令莲华道:“撇除凶险不提,那些方外风俗景色,着实令人大开眼界。我曾以为自己勉强算得上博古通今,后来才明白,若不曾丢失什么,我就一无所知。”他侧过脸,望不见那残缺的痕迹,依稀能辨认出旧日光华,“无论如何,我活下来了。但是……”

皇甫思凝闭上了眼睛。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居生不乐,不得扶持左右,不如早去从地下黄泉。”

冯凭虚厉声唤道:“净恩!”

令莲华道:“别紧张,你以为我会想死?”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三人,锐利如刀子,道:“我想过千万次去死,但我一次都不曾寻死。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他们大仇未报,我怎有颜面追随他们于九泉?”

皇甫思凝安静地凝视着他,道:“表兄,你想做甚么?”

令莲华道:“让那些畜生付出代价。”

冯凭虚道:“净恩,你现在还被四方通缉,各处挂满了你的画像,切勿操之过急。你一旦暴露身份,这一回恐怕……”

令莲华道:“你不用担心,我自有打算。”他吐字很慢,有某种隐忍的力量,一如即将沸腾的岩浆,“我在来京城的路上,听说了你的事情。”

皇甫思凝不太确切道:“什么事?”

令莲华道:“一个来自京城的少女,被儊月使节胁迫……”他顿了一下,似乎不忍再说下去,“算一下时日,二叔的诞辰,蓝山,柔欢的一位世妹……”

皇甫思凝连忙道:“表兄,你不必担心我。”

令莲华低声道:“那使节声名狼藉,欺男霸女,就连柔欢都差点没有逃过她的魔掌,你一介弱女……”

皇甫思凝打断道:“你看我现在,不是好端端地在你面前?”

令莲华抿了一抿唇,凝睇着皇甫思凝的面庞。

眉如翠羽,美目流波,如明珠生晕,似菡萏初绽——清丽优柔,是世间人倾慕的大家闺秀,却与他所期盼的截然不同。从小到大,他无数次逡巡着皇甫思凝的容颜,心里暗藏着某个秘而不宣的希冀,但只有一次又一次地落空。

他忆起多年之前的秋天,执金鞭跨玉马,插金花坠帽歪,是何等年少轻狂——回想之余都有些赧颜。夜色阑珊,他在众人簇拥下回府,趾高气昂,志得意满。

然后遥遥望见她坐在屋檐下,静数流萤。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却不及她一个眼神。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他驻足良久,直到她发现他的归来,笑靥如花,道:“我们未来的大英雄回来了?”

夜气清爽,万里天河。他居然说不出话来。

她道:“我听大哥说,你今日骑射课又夺了魁首。学堂里还有些孩子比你大了足足五六岁罢?你真了不起。”

疏篁一径,流萤几点,飞来又去。月光溶溶如水,如她的眸光,落在他的身上,令他再也动弹不得,只能勉强挤出不成调子的声音,道:“我,我可以射萤火虫给你。”

她微微一怔,道:“这些萤虫来去天地,自得其乐,你若想证明自己,何须伤害它们?”

他顿时羞红了脸,道:“是,是我错了。”

她笑着摇了一摇头,从发间取下一枚流苏簪子,虾须一般的流苏微微发光,原来是极细的夜明珠。他们一起将夜明珠粒拆了下来,囊进秋海棠花,以丝绦扎起,投入小桥下的流水。他一箭一箭地射中,无一虚发,水面荡漾不止,一如那一刻摇摇晃晃的心。

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失去的右眼隐隐发着烫,疼痛无一刻喘息。

令莲华道:“斯夭侮辱我姊妹血亲,凤春山屠戮我同胞国人——儊月恶贯满盈,罪孽滔天,此仇不共戴天!若此生不能报仇雪恨,我当身受天殃,子孙殄绝!”

绿酒用力地点头,满脸愤慨。

皇甫思凝一惊,道:“表兄,你不要冲动……”

令莲华道:“我知道,这些人以使团之身前来,倘若在此出了血案,影响两国邦交,结成死仇,对我国绝非良事。”

皇甫思凝松了口气——松气之余,又忍不住暗恨自己不争气,为何要如释重负?

冯凭虚道:“净恩,你想得通就好。”

令莲华道:“我绝对不会放过她们,但论复仇,现在还轮不上她们。”他捂住了自己的右边脸孔,声音冷而贴近,冷得像腊月飞雪,贴近得像雪花沾上赤诚的肺腑,“这就是我付与的第一个报酬。”

冯凭虚略一颦蹙,道:“报酬?我本以为你的伤势是……”他反应过来,“你和谁做了交易?”

令莲华道:“和一个魔鬼。”

皇甫思凝愣了一愣,追问道:“什么魔鬼?”

令莲华笑了一下,避而不答,道:“我很感恩她,感恩她居然还看得上我这一对眼睛。多亏有她,我才能活到现在,知道应该如何报仇。”

冯凭虚问道:“净恩,你待如何?”

令莲华看向皇甫思凝,道:“他亲口说过:‘你们令氏待我之好,令花见对我情种深种,众所周知,十分非凡。所以我对你令氏的回报也是格外的与别不同。’他毁了我所珍惜的一切,我怎么能不好好回报?”

皇甫思凝涩然道:“表兄,在你的打算里——我有什么能做的么?”

令莲华微笑,刻毒恨意入骨,道:“我不会便宜了皇甫云来。我要他和我一样,眼睁睁看着此生挚爱骨血惨死在眼前,尸骨无存。”

冯凭虚惊道:“净恩,你在说甚么!他只有一个骨肉女儿,那是你的表妹,你怎么能……”

某个可能闯入脑中,皇甫思凝骤然睁大了眼睛。绿酒呼吸一乱。

令莲华淡淡道:“他还有另一个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  兜兜: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令莲华流亡所见参明艾儒畧《职方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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