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无方牵着两匹枣红马, 守候在亭外。亭子颇为气势巍然, 匾为“瞻云亭”, 题联:“小筑虚亭添野景, 闲将遗事说先朝”。厅内有一块大石碑, 一面镌“皇恩浩荡”四大字, 一面镌“万寿无疆”四大字。他一哂, 视线扫向西北隅的一座大寺。
寺名“神光”。虽然早已明月高悬,香客依旧络绎不绝,可见其供养鼎盛。
一个白影趋近。衣袂飘然,素而不祥, 仿佛从坟茔中爬出来的幽魂,追索人命。
“将军。”
然无方立刻上前,递出遮面的帷帽, 垂头道:“将军形容出众,身份贵重, 不知多少双眼睛窥探。往后还请勿亲身犯险……”
他的话说到一半,被一阵哭声打断了。
然无方抬首, 瞠目结舌,险些摔掉下巴。
如果他没听错,这洪亮清脆中气十足的哭嚎声,是是是是从他家将军身上传来的?
“将军, 这是……”
凤春山看也未看他,拎着婴孩襁褓,摇了几下, 表情十分专注,就像逡巡军营一般认真郑重。
然无方大气也不敢喘。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家将军去了一趟皇甫宅邸,看中别人家的孙儿天真可爱,强抢了过来?
掠夺良家孩童,在儊月大律里可是要判绞立决的。但凤将军看去如此淡定,毫不慌张,甚为理所当然……
然无方心内惊涛骇浪,不住胡思乱想。
婴孩渐渐停止了哭泣,吱吱呀呀了几声,小手笨拙地去扯凤春山的衣裳。
凤春山轻声道:“去给她找个奶妈。”
然无方心中疑惑万千,却不敢再多问,道:“属下遵命。”
凤春山戴上帷帽,正欲抱着孩子上马离开,目光蓦然一滞。
烟雾横斜之中,古银杏树挨挨挤挤,其上垂落红绸不可胜数。她有瞬间恍惚。三街六巷,灯火接连。有旧厝参差的茅檐,也有宝盖华顶的楼阁。隐约传来嘈嘈切切的铓锣鞀鼓声,热闹非凡。几座屏风,幡幢伞盖,报事刑具,威仪法度,如城隍例。先期羽士奏章,吹螺击钹,穷山极海,变错幻珍,百姓清道,香火烛天,簿书皂隶,男妇耆稚,填街塞巷,寓钱鬼灯,跨山弥阜。
她的声音如春花与新叶,温柔缠绵。
——好,那我们去看烟火。
空中划过一道火花,光焰竞出,爆竹之声发如雷,璀璨似宝石碎片。这是一个开端。然后有大团大团的焰火绽放在漆黑的夜空中,斑斓炫目,是一朵又一朵转瞬而凋零的花,却又久久不散,凝在人的视野里。
漆黑的空白,流水的焰火。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三生三世旧精魂,可赏月吟风,定良缘前盟。姻缘果报,真心假意,皆有前因。
三生石面前,有无数人虔诚祷词,低诉嫦娥,盼愿人月双圆。三生今夕,齐眉百岁。倘若这是一场大梦,也甘愿长醉不复醒。
但梦总是要醒的。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江山河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夔塘。
——你说喜欢我的时候,我很幸福。这里,觉得饱胀得快要裂开了,很痛,很陌生。
——可是,又很暖,很安心。
原来这世上有这样一人。在她面前,她是光裸无害的孩子,手无寸铁,一无所有。她无知无畏,忘却前尘,既无盔甲,也无刀剑,甘心情愿将所有伤害自己的权力交付给对方。这一颗心就在这里。
——你若想看,我挖出来给你。
障面的白纱垂落,连带还有几缕散乱的发丝,乌黑中已有刺目的白。婴儿的眼泪打湿了凤春山的肩头,这感觉竟不令人厌恶。
她取下帷帽,垂头与这稚嫩的生灵茫然对视,怅惘若失。
彼此都是无依无靠的幼童。
那双眼睛太过清澈,以至于仿佛能望见自己所有的不堪龃龉。凤春山喉头一动,呼吸里似回荡着烈火与青烟的气息。她的身体里有一束火苗,看似早已熄灭,其实不然。那团小小的火燃烧着,一直燃烧着,一直到这天地都被烧得干干净净,恐怕才有平静下来的那一天。
怀抱如此柔软温暖,她的思绪却杳然而去,直至那个完全相反的地方。
有一双地狱一样的眼睛凝望着她,问道:“这是?”
她一身并非儊月水德所尚的黑色,而是极深极浓的红,近乎玄紫,如同陈年血迹一般诡谲不祥。
长生老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这是你们的新师妹。”
宫冰玉掩唇一笑,猫一样的碧眼熠熠生辉,道:“我见过她。看上去很容易死。”
凤春山微笑道:“我不会死。我哪怕埋进土里三天三夜,也会从坟墓爬出来。”
长生老人嘿嘿笑道:“好孩子,有志气。”
东宫道:“你叫什么名字?”
凤春山平静地回视,撞入他的眼,不躲不避,道:“凤春山。”
这个姓氏太过独一无二,尤其是在他的面前。东宫道:“你是平西凤氏之女?”
凤春山尚不及回答,宫冰玉抢着道:“阿倾,你有所不知,她是巫谢泱的女儿。”
东宫眸光微烁,意蕴太过丰沛复杂,她无法捕捉。他问道:“你母亲呢?”
凤春山沉默。
这缄默指向了那个最糟糕的后果。
东宫看向长生老人,语气疏离而微妙,问道:“谁杀得了她?”
长生老人摇了一摇头,道:“她下山的时候,是十巫圣女,是巫谢氏族长,是巫咸未来之主候选……”
那是一个潮湿闷热的深夜,麋芜布濩护於中阿,风连莚馀战蔓万於兰皋,空气里遍布绿荑辛夷的香气。女子披星戴月,意气风发,一步步离开招摇山。
她的面孔在一夜之间绽放,是盛极的花。
盛极而衰。
长生老人道:“她和你不同。太过自我,容易孤注一掷。哪怕明知道炮制的不过是幻想,也不忍心亲手打破。”
宫冰玉不屑道:“看来是个废物。枉费你还夸她,说她差一点就成为你的得意弟子……”
长生老人摇了摇头,又点了一点头,道:“终究是古巫蜑人,不堪大用。她逃出巫咸的时候,还求我不要杀了他。”
东宫道:“杀谁?”
长生老人眉心隐约颦蹙,思忖半晌,道:“我记不得了。”他转而看向凤春山的脸庞,自言自语,“太久以前了,我都想不起他的脸了。”
东宫沉默了一瞬,极短暂,凤春山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他看向她,微笑如春风化雨,道:“你既然冠了凤姓,却对我不跪不拜。是有何自恃么?”
凤春山恭谨垂首,道:“草民不敢。”
长生老人仿佛对她有些失望,懒散道:“如果在这里的是你母亲,她可能会上来抽他耳光。”
凤春山有些许愕然。
东宫瞥了她一眼。
长生老人道:“然后就会死。”
宫冰玉道:“她不敢,说明当女儿的比当母亲的聪明多了。”她难得有几分好奇之意,“巫谢泱是个什么样的人?”
长生老人指了一指东宫,道:“和赢琛完全相反的人。”
宫冰玉顿时大失所望,道:“和阿倾完全相反?那还有什么意思?死就死了吧。”
这对话令凤春山颇觉荒诞。他们于她几乎是陌路,但是谈起她的母亲,居然如同邻舍家长里短一般自然无间。她一横心,忽然跪倒在地,额头重重触地,唤道:“东宫殿下。”
东宫没有命她平身,也没有发号施令,须臾后才缓缓道:“傅渊亭高中探花那一年,曾一笔挥毫作诗,盛赞夜澜城池。你知道那是什么诗吗?”
那个名字在她的唇齿间略一咀嚼,带着凶戾的铁锈。如果没有傅渊亭,不会有凤别今日风光。凤春山不假思索答道:“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
东宫道:“这帝国之京,集天下之胜,亦如一局天下之棋。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执掌棋子,俯瞰棋局,如望蝼蚁草芥。为棋手难,为棋子耻。”
他顿了一顿,没有将她视为一个豆蔻荏弱幼女,而是足以担负未来家国重任的架海金梁——
“凤春山,我会以你为耻么?”
字字平淡,轻若无物。
她除了一腔冷峻与孤勇,一无所有。
凤春山道:“我以让殿下问出这一句为耻。”
东宫终于莞尔,道:“平身。”
凤春山起身,背脊笔直如合在匣中的剑。
东宫道:“你可有字?”
凤春山道:“我尚未及笄,长辈不及取。若能得殿下亲赐,荣幸之至。”
东宫道:“春山,其帝大眸,其神勾芒。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巫祖触之。你字‘不周’,如何?”
凤春山作感激涕零状,道:“多谢殿下。”
长生老人拊掌笑道:“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以亡。赢琛,你这回可捡了个宝。”
东宫道:“她的眼神确实很好。”
凤春山正犹豫自己要不要再度谢恩,长生老人笑了一下,道:“看来你确实很喜欢她,都没舍得为难。我本来以为,你会让她跪下来舔你的鞋子,表一表忠心。”
东宫淡淡道:“只有麟凰才喜欢做这种幼稚的事。何况这点小事,有什么好为难的。”
凤春山深以为然。就算东宫真的这么命令,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执行。所谓清高尊严,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毫无意义。
宫冰玉哼了一声,道:“谁说我幼稚了?我才不会做这种事——如果是我,至少让她挖一颗眼珠子。她真好看,我都差点移不开视线了。”
东宫看向凤春山,神色里居然有些柔和的意味,道:“在予皇书院,我们同为师傅亲传弟子,本不分什么高低贵贱。你唤她一声‘师姐’,唤我‘师兄’即可。”
凤春山略一怔,片刻后才在东宫的笑容里慢慢吐出二字:“……师兄。”
东宫颔首道:“希望我未看错你。”
凤春山登时背后一凛。
这是招摇山,一个如梦一般瑰奇胜绝的人间仙境,一年四季,一山之间,绵延无极,相去不知几千里,望之但如在几案间。她甚至隐约有种错觉——只要伸出手,就能从那天空上撕下一块碎片,如同扯下一片残缺的血肉。
东宫眯了眯眼睛。还带着稚气的少女,一脸审慎地回视着他,瞳子里无畏无惧,是一种跃跃欲试的戾气。
凤春山垂首道:“多谢师兄。”
宫冰玉凑过脸蛋,朝她扮了一个鬼脸,道:“你怎么不谢谢你师姐?”
凤春山道:“少宫主做了什么令我感激涕零的事么?”
宫冰玉皱着眉头,绞尽脑汁,才想出了六个字,道:“……愿你长命百岁。”
凤春山忍俊不禁,道:“多谢师姐。”
长生老人道:“你初来乍到,有没有什么想要问你师兄的?”
凤春山张了张口,最想询问东宫与巫谢泱的关系,但心知永远得不到答案。自己也不知为何心血来潮,干涩地问道:“……师兄后悔生在帝王家么?”
“不。”东宫答得不假思索,“我只愿生生世世,皆入帝王家。”
宫冰玉歪了歪头,有些不解她为何会提出如此无稽的问题,道:“原来你是一个傻子?帝王权柄那样好,令人甘心俯首,献祭一切。除了丧国亡种的废物,怎么会有人不愿意?”
凤春山道:“师兄师姐见笑了。”
东宫摆了一摆首。
“你杀过人。”是陈述句,“多少?”
凤春山答道:“我不记得了。”
宫冰玉眼睛骤然一亮,揽住她的肩膀,似乎找到了同伴,道:“山山,我也是。”
长生老人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满眼都是赞许,犹如观赏着值得夸耀的作品。那是亘古至今最纯粹的邪恶。他道:“这就对了。宏业也好,霸业也好,皆是造业而已。死的人越多,江山才更美。你们都是聪明的孩子,无需我事事叮嘱,唯有一件我不得不提。要知道多少痴儿因之落入迷障……”
“情爱如竹上霜一触即溶,虚妄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瞻云亭原型在扬州重宁寺。
*前文关于三生石的注释有误。注释是苏轼诗文《僧圆泽传》,其实是出自唐代袁郊作《甘泽谣》一则传奇《圆观》。讲的是高僧圆观历经三次转生,仍记得旧友,两人相见时圆泽吟诗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白居易《登观音台望城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
*《札记·月令》:“其帝大眸。其神勾芒。”
*《山海经·大荒西经》:“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源氏物语》:草上露一碰即落,竹上霜一觸即消,此種風情難于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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