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好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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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春山怔忪立定, 惘然凝睇着皇甫思凝。

她不明白, 她确实不明白。旁人无需特意去学习知道的东西, 她却一窍不通。

比如怎样倾付爱意, 比如怎样珍惜善念。

月华初升, 山林苏醒, 一层暗青色的纱披覆下来。近处有人马走动, 更远的地方则是虫鸣,无边的虫鸣。啪嗒一声,有物落地。原来是一个柿子太沉,树梢挂不住, 摔在尘泥里。

皇甫思凝走上前去,捡起了那个柿子。

柿子早已熟透。软而烂,一沾手都是黏腻。淡淡香气弥漫开来, 仿佛被揉碎在手心里的花。

“柿树有七绝,我最爱的就是其嘉实, 因知其难。”皇甫思凝昂首看向高大的树冠,碧绿树叶里点缀着灯笼一样浑圆金黄的果实, 单单一望,便会生出莫名的温暖满足,“俗谚曰:桃栗三年,柿八年。这多么不容易。”

柿八年, 那一年她也不过八岁,是失去母亲后的第一个生日。令太傅早早说过,要在令府大摆宴席, 为她好好庆生。提前了三个月准备,倾举令氏之力,弦管歌诵充斥闾巷,歌乐翻天,珠翠填咽。

她很早就被接到令府。令莲华也和她一样提前下课,很不情愿地和她坐在一起,道:“都怪你,害得我要向西席告假。”

她垂着头,拨弄纤细的手指,嗫嚅道:“表兄,对不起。”

外头歌舞升平,丝竹不绝,她无一人可说话,泪水渐渐模糊眼眶。

令莲华道:“慢着慢着,今天是你生辰,是好日子,你可不能哭啊。你要是哭了,我就遭殃了。”一想起令太傅板着脸持起戒尺,他就一阵后怕,“爷爷一定会说都是我的错,是我欺负你,害你哭。”

她摇头道:“没有人欺负我。”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令莲华叹息道:“本来就长得丑,一哭就……小姑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令花见,皇甫思凝蓦然鼻头一酸,嚎啕大哭起来。

令莲华顿时手足无措。呆呆看她哭了半晌,才缓缓道:“我知道你想小姑姑了……”他轻吸了一口气,侧过脸,令皇甫思凝无法辨认他的神色,“……我也很想她。”

未来名盖京华的小少年,坐在她身畔,竟落寞如一只被遗弃的幼猫。

麝兰叆叇,丝竹和鸣。桃花已被雨打风吹去。

此去经年。纵然春意如海,姹紫嫣红,终不比伊人。

待到令太傅等人下了早朝回府,他们两人迎上去,却见令太傅双眼肃冷,令莲华的父亲令花文满脸愁容,连连摇头,沉痛喟叹道:“到底是哪里杀出来这么一个修罗鬼!”

她懵懂地问道:“修罗鬼是什么?”

令莲华瞟了她一眼,道:“是个令你过不好生日的鬼。妖魔鬼怪的鬼。”

令太傅和令花文还在讨论着什么,可隐约听得一些破碎的絮语:“烈火数日不熄,皆焦黑莫辨。”“秽臭逼人,腥闻百里。”“耕田施以盐,人畜草木无一存者……”

她并不明白这些字句的意思,但青天白日,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夜色罩下来,柿子的颜色很暗,阴冷如淤血。皇甫思凝抬起瞳子,眼前人是妖魔,是鬼怪?

凤春山沉默地回视着。她肤光胜雪,容色惊人,如华严阁内供奉的阿修罗神像。三面六臂,手托日月,足踩大海,波浪迭起,肌骨稜稜栗栗,若六花週绕。生而睥睨,供人膜拜,轻易颠倒花花世界。

皇甫思凝道:“还没有见过凤将军的时候,我对凤将军是又恨又怕,又憎又恶。可在此之余,说句不好意思的话,其实还有一丝隐隐钦佩。”她的手心里拿着那个破损的柿子。有橙黄的汁液淌了满手,她也并不在乎,“凤将军比我年长不过几岁,但早已投笔从戎,驻守边疆,担当大任,为自己的国家立不世之功。你用兵如神,身先士卒,一次次从尸山血海里战出来,确实是阿修罗一样的枭雄人物。”

凤春山呢喃道:“阿修罗。”

非天,佛教传说中的一位斗神。

修罗道,六道轮回中最为奇特的一道。

阿修罗男,丑恶好勇,心性狭隘,争斗不休;阿修罗女,色相具足,迷乱信众,蛊惑人心。

阿修罗虽然身为善道,本性纯良;但其心执着好斗,勇恶狭隘,极易堕落成三恶道。

她们曾领略遍体温香软玉,也睹见彼此万分柔情百转。色相是个多可怕的东西,示现一色,一切众生各各皆见种种,明知终如幻身,也逃脱不过欲望驱使。

金风玉露一相逢,终究胜不过人间业障。

皇甫思凝低低道:“凤将军,我的朋友和我说过一句话:情之一字,不知者不罪。”

不知,不罪。

凤春山蓦地睁大眸子。某种预感涌上心头。一边是不自觉的顺从,一边是苦痛的抗拒。

皇甫思凝道:“……我想,这一句应该也同样给你。”

很轻的声音,没有任何恶意,只是温柔的陈述。仿佛告别,也仿佛盖棺定论。

夕阳早已彻底沉下去。昏暗苍穹四合,如同幽明的怀抱,令人忘却时光流逝。皇甫思凝不知在何时已经离去,然无方也悄然退下,院落里只有凤春山一人。

空空的笼子里,居然还残留着一抹余白,原来是一根鹭鸟羽毛。

凤春山重新蹲下,缓缓探出手,伸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她仰头,好像又回到了童年的树下,采来的野果散落一地,而她无能为力,只能呆呆望着从眼前坠落的白色羽毛。

雪白而柔软。

她伸出手,想捧起那一片纯洁的羽毛。可还来不及碰触,烈焰冲天腾起,羽毛转瞬烧焦,化为一片极美丽又可怖的金红。

她早已不是谢家娘子,她是凤春山。荒草萋萋算得了什么,孤身隅隅算得了什么,尸山她也跋涉,血海她也趟越。荆棘烈火里头劈开一条道,生涯枯槁,从不回顾。

捡果子的小女孩站在树下,木然望着她自己的脸庞,望着她渐行渐远。

母亲和猗阿姨也在望着她,在纯白无垢的极乐世界。她们若是见了现在的她,会说些什么?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同样在凝视她。活色生香,温柔清明。

那是令花见和皇甫云来的女儿,那是她憎恨诅咒过千万次的名字。

皇甫思凝和她曾经的所有想象都截然不同。凤春山想,她真好看。那么丑恶不堪毒辣卑劣的两个人,为何能生出这样的女儿。她和薄脆的蛋壳瓷一样荏弱,随便一捏就会碎掉。可是眼里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望着自己的时候,竟能令心弦也为之震颤。

这异国的少女明明不堪一击,但是却会令她害怕。她害怕看见皇甫思凝露出难过的表情。

不,不仅如此。

凤春山垂下手,捡起了一块卵石,合拢手指。握得很紧,紧到连生硬的石头也只能发出不堪痛苦的呜咽。

鲜血一滴滴落下。她再张开手掌的时候,从伤痕累累的通红指间,漏下远比沙砾还细的齑粉。

她厉兵秣马一往无前,从来不知胆怯动摇为何物。但是现在,她在颤抖。

当对方难过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在害怕——可当她发现皇甫思凝可能会不再为了她难过,她居然更加恐惧。

夜风萧瑟,山音如泣。

然而她早已不能低头。不能向这个人俯首称臣,哪怕心血已经痛苦叫嚣了成千上万遍。因为还有一个凄厉的声音在耳畔嘶吼咆哮,如黄钟大吕,诉说满眼的血与火。

——你是巫谢的女儿,你是凤氏的名字。

——输给他和她的骨血?

——可耻。可耻!

她宁可死,也不要输掉。

***

斯夭远远看见然无方与皇甫思凝结伴行来,有些奇怪这二人为何会在一起,挥了挥手,道:“走过路过别错过啊,新做的桂花糕。”

原来之前那隐约传来的桂花香气来自这里。皇甫思凝会意道:“斯使令。”

斯夭从婢女那里捧过食盒,拈起一个桂花糕,朝皇甫思凝眨了眨眼,道:“这是我亲自做的,尝一尝?”

那桂花糕整齐摆列,金黄澄澄,甜蜜而不带腻气,幽然醇美。他们这一路还未用过晚膳,乍一闻到这香气,果真令人食指大动。

皇甫思凝道:“斯使令亲自做的?”

听她言下似有不信之意,斯夭佯怒道:“怎么,你看不起我?觉得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没见我多么精通香道,让那个姓凤的看得目瞪口呆,心悦诚服,甘拜下风,自惭形秽?”

皇甫思凝只说了一句话,被她连珠串一般回了一整段,一时哑然。

斯夭见她有些呆愣的样子,扬了扬眉,道:“张嘴。”

皇甫思凝道:“什么?”

斯夭道:“你再不吃,我可要亲口喂你了。”

皇甫思凝只好接过桂花糕。她方才捡了柿子,满手黏腻,还来不及盥洗,柿子与桂花气息交融在一起,有一种异样的静美甘甜。

斯夭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笑逐颜开,道:“滋味如何?不错罢?”

皇甫思凝颔首,诚恳道:“没想到斯使令还有这么一手绝活。”

斯夭道:“你怎么又开始叫我‘斯使令’了,和最开始那样,唤我‘桃之’不好吗?”

那个所谓的“最开始”,可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皇甫思凝苦笑了一下,摇一摇头。

斯夭道:“其实人生路很长,也有很多条,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也会遇上各不相同的人。孰是孰非,端看你自己怎么走。有的人可能第一眼印象不错,被她皮相蒙骗,但是认识久了,知道她那张人皮下是什么样的肮腑脏肺,就会死心了。”她的衣上似乎也熏了香,馥郁芬芳无声地侵袭,潜移默化,“白霜,你冰雪聪明,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

皇甫思凝道:“我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斯夭眯了眯眼,将食盒往婢女怀里一塞,道:“你自己知道就好。”

知道,知道就好。没有人比她更知道了。

明明知道眼前这些人,皆来自狼顾之地,雷霆之性,对她的家国虎视眈眈,却不能不笑颜相待,若无其事。

皇甫思凝道:“多谢斯使令肺腑之言了。”

斯夭摸了摸下巴,道:“别和我客气,我少时识人不清,确实吃过她的大亏。和你说几句也不算什么。”她目光悠悠一斜,仿佛现在才意识到还有一人也在侧,“哟,这是谁啊,不是我的‘好叔叔’么。”

然无方一低头,道:“斯使令。”

皇甫思凝并不晓得这二人之间的关系,但他们并不同姓,有些琢磨不定,诧异道:“叔叔?然副将是斯使令的……”

斯夭道:“他哥就快成为我的便宜新爹了。”

然无方垂首,很恭谨的姿态,但语气并不相让,道:“回皇甫娘子,诚如斯使令所言,她很快就成为我的便宜侄女了。”

皇甫思凝也听出了他话音里的针锋相对,疑道:“然副将?”

斯夭冷冷道:“不用理他。这家伙和他那个哥哥一样,天天装得温吞木讷,人畜无害。但是能在凤春山身边待了那么多年,还混到了副将的位置,鬼才信他真的木讷。她的心腹能有哪个易与之辈?最可怕的就是这种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捅你一刀……”

心腹,这二字令皇甫思凝悚然一惊。她有片刻犹豫,道:“然副将,你知道一个叫‘丛斐然’的男子么?”

斯夭眼瞳微微一缩。

然无方依旧垂着头,看不清他的神色,道:“皇甫娘子怎么会提起他?”

皇甫思凝抿了抿唇,道:“然副将应该知道,我国与策梦……”

然无方平静道:“从斐然曾是我的授业恩师,我敬之如父。”声音像是龟裂的大地,干涩地割裂出无数道口子,“但他是栖梧军的叛徒。”

皇甫思凝颦眉,道:“他是叛徒?”

按照苏画的说法,丛斐然是那一批小队里唯一幸存的活口。在山内密室经受无数严刑拷打,始终宁死不屈。

倘若他愿意低头,只要说出凤春山的容貌下落,别说皇甫府邸,就是藏在深宫内院,当时的凤竹也会被掘地三尺,拖出来碎尸万段。

这样的人,会是叛徒?

然无方道:“据说,凤将军在此地遇袭受伤,行踪不明,都是因他而起。”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天胳膊腿惨遭横祸,负伤更新,希望小天使们多担待tat

立一个小目标,在三章内完结这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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