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加侍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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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思凝知道这是因为方才她不赞成儊月律令, 惹得斯夭心中不快, 道:“这可不是一码事。在我看来, 人伦天性, 不可断绝。令堂识字知文, 深明大义, 不让须眉, 教女成人,为何还要守那些无谓之节?她这样正当自然,总比所谓‘待我二十五年’的伪君子强多了。”

斯夭噗嗤一笑,道:“重耳这件事确实办的不地道。自己一去渺茫, 无法顾家,又不愿妻子改嫁,偏偏还不老实说, 非要她等自己二十五年,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她笑完之后, 正色道,“我母亲心有所属, 其实早就决意下嫁,但一直没有定好日子,所以拖了很久。现在监天司终于择了大喜之日,她命人派了急报, 一边埋怨我为什么要出使,一边勒令我赶紧辞去此任,回成和参加大典。”

皇甫思凝略略睁大了眼睛, 道:“你要……辞去此任?不再出使了?”

斯夭盯着她的表情,心情略好了一些,道:“你舍不得我?”

皇甫思凝立刻收敛起诧色,正襟危坐。

斯夭道:“哪有不再出使这样的便宜事。我母亲想的简单,只觉我朝人才济济,换个人出使也无甚区别。但这趟任务可是我自己主动请缨的,如果现在又主动请辞,我的脸还要不要了?还想不想在同僚之中混了?”

皇甫思凝掩唇一笑,道:“长公主恐怕是爱女心切,未加思量。”

斯夭道:“她现在就是这样,想到一出是一出,没有定性。”

一想到母亲的婚典,她不禁一阵头疼。她绝非那等冥顽不化的老古板,但为什么偏偏是然无砚?是然无方的兄长?

自己得喊凤春山麾下副将为“叔叔”——斯夭简直能想象那个混账凤凰趾高气昂的样子了。

斯夭略一抬帘帐,望着秋高气爽的艳阳天,有些咬牙切齿道:“真希望老天爷有眼,下一场大雨……”

说也奇怪,或许变幻叵测的老天真的听到了斯夭的希冀。方才还是万里晴空,转瞬开始阴云密布。

斯夭不复过往对风雨雷霆的恐惧,满眼兴奋道:“要下雨了,要下雨了!”

皇甫思凝忍俊不禁,将“你今年贵庚”这五个字咽回了肚里。但总不好真的笑出来,只能借着垂头抚摸捷飞,掩去唇际上扬。

玄云四起,乍息亟零。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斯夭幸灾乐祸道:“这下混蛋凤凰要淋成落汤鸡了!”她又一掀帘帐,语气生疑,“唉,那家伙哪里去了?”

驷驾马车骤然一停,有人不请自上。捷飞顿时身子微弓,尾巴低垂,两只耳朵警觉地竖了起来,口中发出呜呜的深沉声。

帐幔被抬起,一抹耀目金红映入眼帘,气势异样夺人。

斯夭的笑容顿时凝固,道:“你进来作甚?”

凤春山道:“避雨。”

斯夭道:“凤将军,我需不需要提醒你一句,这是我的马车。”

凤春山轻扣了一扣车板,车夫不敢有丝毫忤逆,继续向前行驶。她漫然扫视一周车内,原本毛发怒张的捷飞被她一瞄,吓得缩了缩,重新躲到了皇甫思凝的裙边,连耳朵也趴了下来。

皇甫思凝垂首,安抚地揉了揉捷飞的脑袋。她没有看凤春山一眼,只能听得淡淡的声音道:“只要寻到一处避雨之地,可供我等稍息暂停,我自然不会继续叨扰斯使令。”

斯夭道:“原来你也知道这是叨扰?”

凤春山道:“斯使令是不愿意借我一隅避雨了?”

斯夭反问道:“你说呢?”

凤春山道:“我与斯使令同朝为官,也曾把臂同游,不想斯使令如今毫无同僚之情,真令人伤感。”

斯夭怒极反笑,道:“伤感?凤将军又不像我等孱弱无力,你战无不胜,居然也会受伤?”

凤春山道:“战无不胜不敢当。战场上刀枪无眼,戳几个窟窿也是常事。”

皇甫思凝喉头轻轻一动,不禁抬头。

凤春山的视线在斯夭裹着白纱的左手上一落,又掠过皇甫思凝的面孔。

斯夭仅剩完好的右手一挡,动作太快,险些触及皇甫思凝的睫毛。

“不许你看她!”

凤春山略一抬下颔,道:“斯使令,此话怎讲?”

斯夭道:“我没有和你讲话!”她气势汹汹,语气甚至有些尖锐不安,“不许你用那种眼神看她!”

皇甫思凝被斯夭蒙住了半张脸,望不见凤春山的面庞,只能转头看向斯夭,瞠目结舌道:“斯使令……”

凤春山问道:“哪种眼神?”

斯夭道:“不关你事!你快点下车!”

凤春山道:“我若是不愿意,斯使令能把我从车上扔下去吗?我倒是可以试试。”

斯夭奇道:“人怎么能不要脸到你这个地步?”

她一直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厚颜无忌,但是和凤春山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据说平西王凤鸣为人沉静讷然,宁王深远玄鉴,长生老人更是万众仰慕的人间传奇,凤春山打小在他们身边长大,本应一脉相承。可到底是吃错了什么,才能长成这个样子?

凤春山道:“斯使令何必这么怕我。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斯夭道:“你敢?谁会怕你……我是……”她的目光忍不住瞟向了皇甫思凝,咬了咬唇,缓缓放下手,“行,你避雨就好好避,坐在那里,不许动。”

凤春山道:“多谢斯使令。”

好在马车宽敞阔达,她们三人依次而坐,空间绰绰有余。捷飞乖巧地趴在斯夭与皇甫思凝脚边,似乎有些困倦了,眼皮恹恹抬不起来。

凤春山倚靠在车门一侧,缄默不语。帐幔是极为罕见的三色氆氇,青毯持与藉,重锦裁为饰,颜色从下自上渐渐变深,原本边缘如天青般剔透纯净的颜色,幻变为近乎于夜幕般的深青,依稀有光粒一烁,仿若星光潋滟。她卸下铠甲,露出里头寻常的青色夹袄,除了腰间挂了一把佩刀,别无点饰,几乎能与那帐幔融为一体。

那把佩刀比寻常匕首略长,比弯刀又略平顺。刀鞘漆黑,细细森森,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煞气。似曾相识。皇甫思凝不由自主地想起当日苏画的言语:“此刀佩者级别绝对不低,极有可能是平西将军的心腹大员。我听秦飏飞说,那一路小队都被我国一锅端了……”

平西富甲天下,拥赀千万,兵强马壮,号称儊月第一封藩。

到底是谁设伏袭击了凤春山,又是谁锲而不舍,一再欲下死手?

很多事无法深想。一旦开始思忖,愈觉疑点重重,触目惊心。

手肘处忽然一疼,皇甫思凝讶然望去,斯夭施施然收回了戳她的手指,一脸无辜地回视她。

太无辜了,仿佛偷偷啃着她鞋子又被发现了的捷飞,圆溜溜的大眼睛瞩着她,有一种鬻子一般的天真可爱。

皇甫思凝不由想笑,又觉一道视线蓦地扎在身上,灼烈如火中利刃。

凤春山道:“斯使令,成和长公主不日大婚,你为何不请辞,返回藩地参加大典?”

斯夭皮笑肉不笑,道:“凤将军,你记性好像真的不太好。你刚刚才说了,我可是朝廷命官,有重任在身,怎可轻易托辞。”

凤春山不置可否,道:“只要长公主有意,陛下下旨命你归国,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斯夭眯了眯眼,道:“该不会是你……”她心中明镜也似的,算了一下时间,自觉多虑,索性懒洋洋道,“其实我回去了,反倒会令她多想。不回去也好,省得给人添堵。”

凤春山道:“斯使令真有自知之明。”

被一个最让人添堵的家伙这么夸奖,着实高兴不起来。斯夭道:“可惜有些人就是毫无自知之明。”

凤春山显然不自知,目光流向车内犀角玛瑙几案上的焚香七要,道:“斯使令之前似乎有言,我孤陋寡闻,不识香道,所以你要给我开一开眼?”

话说到这个份上,是挑衅她也认了。斯夭一扬下颔,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她摘下赤金炉盖,解释道:“此乃狻猊,古踽足豆。”又打开一个四层高的小圆器物,“此乃香撞,错层香盒是也,便于车马出行,可用以盛兰香、棋楠、沉檀龙麝等香。”

斯夭只有一只手能使力,拿东西不大方便。皇甫思凝上前帮忙,替她取出隔火玉片,又细细整理着炉灰和香炭墼。

凤春山道:“斯使令,这里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你的动作,我可以靠近一些么?”

斯夭不情愿道:“自然可以,凤将军请上前来。”

凤春山立刻健步走到几案前,垂下头,差点和皇甫思凝撞到一起。

皇甫思凝赶紧往后一缩,朝斯夭又坐了一坐。

斯夭嘴角一扬,点了一点香炉内部,道:“这是香炭墼,以鸡骨炭碾为末,入葵叶或葵花,少加糯米粥汤和之,以大小铁塑捶击成饼,以坚为贵,烧之可久……”

她正欲开口,皇甫思凝已经将隔火玉片递到她手边,道:“斯使令,给。”

斯夭颇为受用,有些开心地接了过来,道:“烧香取味,不在取烟。香烟若烈,则香味漫然,顷刻而灭。取味则味幽,香馥可久不散,须用隔火。”她捻起一只白铜匙箸,一一示范解释道,“先以生香焚之,谓之发香,欲其炭墼因香爇不灭故耳。香焚成火,方以箸埋炭墼,四面攒拥,上盖以灰,灰上加片,片上加香。如此一来,方可味幽香馥,久久不散。”

湿泥香膏落在隔片上,香味隐隐而发。斯夭用匙箸在研磨绝细的香灰直搠数十眼,以通火气周转。等待片刻后,正想伸手,一只炉盖恰好又落在手边。她看了一眼皇甫思凝,这才合上了炉盖。

一股清馥韵雅的白烟从狻猊的口中袅袅吐出,香韵幽绵,弥漫车厢。

斯夭道:“大功告成。”她回首一笑,“谢谢你了。”

皇甫思凝嫣然一笑,道:“斯使令太客气了,我不过举手之劳。”

斯夭扬眉,道:“你怎么老是这么和我瞎客气?我和你一向默契十足,别这么生分了。”

凤春山看着她们二人言笑晏晏,不动声色地略一蹙额。

作者有话要说:  *《左传》:从者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司空季子。狄人伐廧咎如,获其二女:叔隗、季隗,纳诸公子。公子取季隗,生伯儵、叔刘;以叔隗妻赵衰,生盾。将适齐,谓季隗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对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请待子。”处狄十二年而行。

*焚香七要见明高濂《遵生八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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