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夭冷冷道:“杜如微, 你进来。”
杜如微早就觑见了这个奇怪的三人组合, 一直在心里犯憷, 待到看见她们真的进了同一个屋, 两眼顿时发直, 心里不禁开始打鼓。
凤将军和他家小世女向来不对头。
凤将军和那个方棫女子有见不得人的干系。
他家小世女一直对那个方棫女子有见不得人的想法。
现在他家小世女和凤将军和方棫女子居然进了同一个房间。
世风日下啊……桑间濮上啊……声色生焉啊……
杜如微暗地里摇了一摇头, 想起之前那三日三夜, 心中又是感慨,又是钦佩。
凤将军不愧是我堂堂儊月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体力真好啊。
他这种中老年人,就是羡慕不来。
杜如微一边这样想着, 一边踏入房间,毕恭毕敬道:“斯使令,有何需要准备之物么?”
斯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道:“准备甚么?”
看来凤将军和方棫女子都不喜欢玩那些花哨的东西,以后要注意了。
杜如微暗暗记下这些关键信息, 道:“但凭斯使令吩咐。”
斯夭道:“凤将军孤陋寡闻,不识香道, 我准备给她开一开眼。你派人去把我的香具一应取来。”
杜如微眼睛一亮。
小世女不愧是成和长公主嫡亲的女儿,无师自通,很是上道。
也对,听说凤将军品性刚烈, 不近男女,身边并无莺燕姬妾,大约确实不爱玩什么花样。
小世女意图用香味助兴, 更有风雅情趣,凤将军一定喜欢。
杜如微领命而去,并没有想过自己刚刚险些在鬼门关那里走了一遭。倘若方才那些想法被凤春山知道,他恐怕只有血溅三尺横尸当场的份。
斯夭已经灭了香炉里的百合宫香,斜乜凤春山,道:“凤将军,老闻那一味香气,不腻烦么?今日就换个新的罢。”
凤春山道:“我向来喜欢什么东西,必定一心一意。不像斯使令,一天变一个花样。”
斯夭不理会凤春山的嘲讽,淡淡一笑,道:“没错,我见一个爱一个,喜新厌旧,从无定数。”
凤春山道:“能够从无定数,必定无忧无虑。从某个方面来说,我倒是很向往斯使令的生活,可惜家传不同。”
斯夭反唇相讥,道:“凤将军是平西王的爱女,尊贵优渥,常人难及,难道还不够无忧无虑?”
凤春山笑了一下,眼底殊无一丝温暖,道:“我知道你想试探什么。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小时候一度家贫,无以受业,有时候只能于学舍壁后倚听。灯烛难办,常买荻尺寸折之,或者捡拾松节谷糠,燃明夜读。”
斯夭目不交睫地盯着她,道:“凤将军当真?”
凤春山道:“骗你的。”
斯夭哼了一声,道:“我就知道。”
她大约能拼凑出那段往事。不外乎是文君遇相如,凤求凰动心。但是平西王何等脾气,怎会像卓王孙一样容忍爱女与一个穷小子私奔,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放出消息,凤猗暴病而死,从此父女情谊恩断义绝。
事情到了这里,倘若琴瑟和谐,白头偕老,也不算太过遗憾。但是这一位皇甫相如才貌非凡,又太争气,未等到凤文君当垆卖酒,已经高中状元,另得佳人欢心。因此琵琶别抱,抛弃妻女,导致凤猗只能拖着两个女儿回家,不久后撒手人寰。
平西王痛心爱女之死,又落不下面子,但也不愿意将嫡亲孙辈放在他人名下,干脆找了侍妾掩人耳目,将外孙女都认作自己的亲生女儿。
斯夭的每一处猜测,皆有因可循,揣度也有理有据,可谓惊人。
但许多事情想的太过当然。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听见斯夭轻佻的语气,皇甫思凝心中一紧,不敢去看凤春山的表情,赶紧道:“斯使令,你不需要唤人来换下纱布,重新包扎伤口么?”
斯夭饶有兴味道:“你终于记得关心我了?”
皇甫思凝胡乱点头。
斯夭道:“这里就有药膏纱布,不如你来帮我?”
皇甫思凝道:“这……我以前从未……做过这些,倘若有什么不对,恐怕会影响到斯使令痊愈……”
斯夭满不在乎道:“我这只手本来就已经废了,往后估计提不起比镇纸更重的东西,再影响也影响不到哪里去。”
皇甫思凝只好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凤春山忽然道:“包扎伤口,还是让我来罢。”
皇甫思凝愕然地望着她。
凤春山道:“若是包扎不好,伤疤会留得更大。会很丑。”最后三个字重重落音。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但斯夭的表情一言难尽,狐疑道:“你该不会想要趁机投毒罢?”
凤春山道:“我若是想杀你,用不了一根指头,哪会下那个功夫准备毒物?”
斯夭悻悻道:“听起来有道理。但才是佳话,我有温柔佳人在侧,为什么要你?”
凤春山嫣然一笑,道:“斯使令,你应该说:‘不胜荣幸。’”
待到杜如微回来复命的时候,正看见斯夭倚在玉榻上,姿态娉婷娇娆。凤春山坐在一侧,聚精会神地为她敷药。
杜如微的眼神又是一直。
凤将军……真是体贴入微,居然亲自动手敷药。
他家小世女居然能使唤得动凤将军,教她服服帖帖,其间手段,也实在是令他刮目相看。
杜如微十分欣慰。
将香具一五一十摆好,杜如微功成身退。
斯夭活动了一下手腕,不得不承认,凤春山处理伤口又快又好,甚至比她特意带来的随行医生还要好。但要她亲口夸奖凤春山,比让她吃茄子还难。
不过凤春山也并不在意这个,视线一扫,道:“你就是想靠这些破烂让我开眼?”
斯夭冷笑了一下,道:“说你是土包子,你还不认。”
凤春山道:“我说了,但识羔羊美酒而已。”
斯夭被她挤兑,正欲开口回击,忽然房门外传来急禀。
“世女,有口谕来。”
自从入了兰台,斯夭很少再听过别人当面在外唤她为“世女”,只除了一种情况。
“母亲?她传了什么?”
禀告之人为难地看了一眼房间内的其余二人。
斯夭道:“你们俩还杵在这里作甚?”
凤春山岿然不动。
皇甫思凝眉心略一颦蹙,看着凤春山道:“你就是在等这个?”
斯夭眼瞳一缩。
见她们二人神情凝重,凤春山反倒笑了,径自出门,道:“该想的时候不动脑子,不该想的时候反倒一身劲。”
皇甫思凝瞥了一眼斯夭,旋即跟了上去。
凤春山在前,走得很慢,仿佛在刻意等待着什么。
皇甫思凝停下脚步。凤春山明明没有回首,也伫立不前。一派寂静之中,谁也没有出声。
还是皇甫思凝先一步打破了沉寂,轻声问道:“你方才……真的是骗斯使令的?”
“你以为如何?”
凤春山平静道:“生而无忧无虑者,万中无一。即便是琼闺秀玉,也免不了瘗玉埋香之时。我本来就不是生于食玉炊桂之高门。”她的眼睑半遮住瞳孔,看不清里头是否有过温柔的痕迹,“我小的时候,只要有一间陋屋,一家亲人,鹑居鷇食亦足矣。”
皇甫思凝一时五内俱焚,心痛难当。
凤春山望着她的表情,淡淡道:“兜兜和我说了。她说……她告诉你了。”
皇甫思凝沉默颔首。那双饱含着杀意与痛苦的眼睛,是她永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冥冥之中自有因果,质伛影曲,报应宜然。
凤春山道:“兜兜说,她一直以为自己恨你,但见了你之后,居然恨不起来。”
皇甫思凝低声道:“我知道。”
东风忽把梦吹来,醒时添得千重闷。驿路迢迢,离情寸寸,双鱼几度无真信。
“……我也知道,你和她一样恨我,恨不得处之而后快。之所以现在没有动手,不过是觉得时机未到,我还未尝尽足够的痛苦。”
凤春山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眼前依稀浮现着妹妹带泪的微笑。
凤欢兜仰着头凝望她,几乎气声涕零,道:“姊姊,你是不是——是不是也一样?你不恨她,也不想杀她?”
她无法回答,只能道:“兜兜,你想多了。”
凤欢兜死死抓住她的袖子,抽泣道:“……我好恨她,我好想杀了她。”
至亲的愿望是如此简单直白,不得不正视,不得不奋勇。凤春山轻声道:“你难道不恨我?”
皇甫思凝毫不犹豫摆首,道:“我从未恨过你。”她分明离得并不遥远,落落在她眼前,却如帷灯匣剑,雾里看花,总是绰约地隔着一层,“……我只是很难过。”
凤春山一怔。那种寒冷和空洞再度袭来。
她本以为自己坚不可摧。但现在才知道,一颗落在面庞上的泪水就足以定住她,一句话就足以摧毁她。
这太荒谬,太矛盾。
凤春山道:“我把定海玉拿回来了。”
嗓子眼里仿佛塞了一团棉花,皇甫思凝轻道:“那本来就不应该是我的东西。如今物归原主,是一件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wow~100章成就达成!
一边冻成狗一边码字,还是要感激这么长时间不离不弃的所有小天使,爱你们(づ ̄3 ̄)づ╭
看了下评论,清一色的要番外啊——竹霜腻歪谈恋爱,婚后养娃日常,系好安全带,平行时空现代au,还是不走寻常路的邪教cp?欢迎留言表决,也欢迎各种脑洞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