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郎, 你——恨我么?”
崔珍娘的声音并不好听,粗重沙哑, 像粗糙的衣物与地面摩擦,即便放低了声音, 在这寂静的夜里, 听在耳里也叫人格外不舒服。
但方朝清已经习惯了。
再不好听的声音, 再难以卒睹的容颜,日日听日日见, 初时的惊诧不适便都渐渐消磨了, 更何况当这人是你仅剩的、唯一的亲人时,便是再难听,再难看, 也不会有人嫌弃。
方朝清自然也不会嫌弃。
他转过头,看着她在阴影里的脸,失笑:“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珍娘, 别把那混账的话放在心上。”
崔珍娘沉默着, 依旧定定地看着月光下他柔和完美的轮廓。
直到方朝清又快涌起睡意,她才突然又低低地道:“清郎, 你应该恨我的……”
“方朝元有句话说得对,”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 听上去就像是用鼻息发声一般,“我……生不了孩子。”
方朝清一愣。
“我无法为方家延续香火,无法为你生下一儿半女, 到你老了,也无法享受天伦之乐……”
“你该恨我的……”
“我……是罪人。”
“清郎,你……纳妾吧……”
阴影里,她卑微地垂下头,像一只淋了大雨的鹌鹑,瑟瑟发抖地将脑袋埋进同样潮湿的羽毛里,妄图以此汲取一丝温暖。
方朝清叹息。
“珍娘。”他轻声唤道,“不是早说过么?”
“有没有孩子不重要,方家那么多子孙,也用不着靠我来为方家延续香火。便是怕老来无依,也可以去善堂抱养,原先不是说等你身子好些了,有精力了,便去抱养一个么?”
他脸上露出微笑,“你若精力充足,再多养几个也无妨。孩子多些,也热闹些。”
又皱起眉:“纳妾的事更不要提,好好的一个家,平白多出一个人,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更何况你性子弱,身子更弱,若是走了眼,纳了个心大的,说不定便怎么欺负你了。”
更何况,那些能够委身为妾的女子里,并没有能让他心动的。
而让他心动的……
他苦笑着轻轻摇头。
她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愿意当人妾室?
真是奇怪啊。
明明知道她出身不堪,明明知道她跟那铁匠不清不楚,但是,却从不会像市井传言那样,将她看做一个淫/荡无耻毫无底线的女人。不需要开口询问,他便直觉地认定,她宁愿与单身男子不清不楚,也不会愿意卑微地将自己放在等同货物的“妾”的位置,与别的女人共侍一夫。
甚至觉得,哪怕是如今的他还是十年前的他,出身高贵,少年风流,意气风发……哪怕那时候的他,若开口让她做妾,她也不会肯的。
这种话,若是说出去,恐怕都会被人笑吧。
一个窑子出身,从良后还勾搭男人的女人,会拒绝这样的机会?
但他就是相信她会。
这并非莫名其妙的笃信,而是因为他感觉得到,她与他有着一样的骄傲。
哪怕被踩进泥里,哪怕是跌落谷底,哪怕身处困境朝不保夕,但那看似无用甚至拖后腿的骄傲也不绝会被摒弃,那骄傲支撑着他们哪怕潦倒,也不会去做自己不甘做不屑做的事。
所以他不会为飞黄腾达而蝇营狗苟,她亦不会为荣华富贵而甘为人妾。
他们,是一样的人啊。
所以,除非能给予对等的空间,足够的尊重,否则,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
他低了眼眸,神色复杂难辨,嘴角却绽出一抹笑。
月光下,他的皮肤像白玉一样,泛着朦胧浅淡的光辉,每一丝线条又都精致美丽,那抹笑从嘴角起,延伸至脸颊、下颔、眉眼……像一朵白玉昙花,缓慢又艰难地绽放着。
崔珍娘看着他,秉着呼吸,然而呼吸却越发急促,粗重的喘息立刻让方朝清飘远的思绪拉回。
他唤道:“珍娘?”
在他看不见的阴影里,崔珍娘神色凄楚。
“清郎,还是纳妾吧……”她的声音有些瑟瑟,像是飘在寒风里,被风扯成碎片,支零破碎地。
“你总不能一直没人伺候……”她忽然捂住脸,声音里带上了哭音。
“清郎,你该恨我的,我对不起你,我连妻子该做的事都做不到……”
“可……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懂,母亲又去世了,没人告诉我,不然我不会嫁给你的……”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甚至语无伦次,声音里却带着最沉痛、最发自心底的绝望,仿佛明知前路是悬崖,却还不得一直不往前走。
她又抬起头,看着方朝清完美的脸颊,脸上满是泪珠,“清郎,我多想与你做真正的夫妻 ……”
“哪怕……只一次……”她梦呓一般,若不是这夜足够寂静,若不是两人仅仅只隔半臂的距离,方朝清几乎无法听清她说了什么。
听清她的话,他愣怔了一瞬。
黑暗中,他摸索着握住她的手。
“珍娘。”他唤她的名字,“你不必自责。哪怕事先知道,我也还是会娶你的。”
崔珍娘顿时泣不成声。
方朝清摇摇头,躺正了身子,望着黑魆魆的房顶,侧脸平静如沉睡的山峦。
“况且,那种事情,没那么重要的。”
世人重欲,他亦不能免俗。
他曾青春萌动,也曾心猿意马,曾经深夜难寐,也曾梦里缠绵。
然而,他虽有欲望,却更知道这世上还有无数比欲望更重要的东西。
肉体的片刻欢愉,有也好,无也好,都只是一瞬间罢了,欢愉散后,又能剩下什么呢。
“无论如何,你是我方朝清的妻子。”他握紧她枯瘦如柴的手,“我答应过岳母,要爱护你一生。”
“睡吧。”
他带着微笑,阖上眼眸。
崔珍娘痴痴望着他的侧颜,脸上无声地流着泪。
半夜时分,方朝清忽然被惊醒。
“闭嘴、你们闭嘴!”
“我不是妖怪,不是妖怪啊……”
“去死,你们都去死!”
“爹爹、爹爹!”
……
一声尖利过一声的哭嚎,恍如指甲刮在金属上,又像被装在麻袋扔在墙角的猫,不停地用爪子抓挠着,挣扎着,在寂静的夜里听着格外凄清渗人。
方朝清睁开眼,转身就看到身旁的崔珍娘像是犯了痫病一般,全身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甚至发出骨骼的“卡卡”响声,她身体蜷缩着,双手却握紧了,向着虚无的空气挥舞着,可空气里哪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她打不到东西,无法发泄,便往自己身上打,劈头盖脸地,丝毫不留力。
“啊啊啊啊!你们去死,去死!我才不是妖怪!”
“珍娘!珍娘!”
方朝清连忙抱住她,可她显然没有意识,一遇到阻挡,便剧烈挣扎着,原本打向自己的拳头像是终于找到目标,纷纷砸在方朝清身上。狂乱中的人力气格外的大,方朝清痛嘶一声,却更抱紧了她。
“珍娘,醒过来,快醒过来!”
“珍娘醒醒,没有人欺负你,我在,我在保护你!”
忽略胸口被拳头猛砸的痛,他牢牢箍紧怀里发狂的女人,将她的双臂束缚住,一声急过一声地唤她的名字。
崔珍娘慢慢平息下来,牙齿却还在打颤。
“我、我不是……我不是妖怪……”
“爹爹、爹爹……”她忽然尽力伸出手,抱住方朝清,疯狂的脸上泪流如奔。
“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
“我还不够惨么?”
“爹爹……”
“清郎……”
她流着泪,不断交替着喊着这两人,直到声音嘶哑不堪,方朝清拍着她满是骨头的背,像哄婴儿一样哄着,她才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身体像虾子一样蜷缩着,渐渐沉睡过去。
方朝清抱着她,脸上也无声地流出了泪。
一夜无眠。
***
方宅门口,除了方朝元一行人外再无旁人。
处理好方朝元脸上的伤口,缺七有些迟疑的问:“公子,我们……去哪里?”这方宅,显见是进不去的了。
方朝元木木地坐在太师椅上。
大笑过后,他便冷着脸,再没有开口说一句话,连眼珠都一动不动的,哪怕缺七又按住他红肿破皮的脸颊和嘴角上药,也无法让他开口痛呼。
听到缺七的问话,他猫儿一样的眼珠才转了下,看着那大门紧闭的方宅,半晌,终于嘴角扯出一抹笑,却又牵动了红肿破皮的地方。
“人家不收留,咱们自然是灰溜溜地滚回去了。”
夜深了,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橘黄色的灯盏温暖而不刺目,门闾里传出一家家的说笑声,融洽而自在。便是过路的行人,嘴角似乎也总带着微笑的褶皱。
这样的夜晚里,一行人行色匆匆,打头的是一顶镶金嵌玉的轿子,轿子两旁是两个骑马的少年少女,最后是一长串挑着沉重行礼的挑夫。
从头到尾,没有人说话,像是一阵静默冷峭的风,从这温暖的千家万户荧荧灯火中穿过。
一直到日暮时才刚离开的官署。
官署里也亮起了灯笼,上好的灯笼纸新糊的灯笼,在檐下挂了长长一排,明荧荧的,照地比寻常百姓人家更加温暖明亮。
方朝元下了轿,少八上前拍门。
守门的小吏正在跟人赌钱,听到拍门声,立即窝了火,带着火气儿将大门打开一条缝,正要开骂,便看到门外的少八,以及他身后的方朝元,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方、方公子?”
“您不是今儿才……”
少八横眉怒瞪。
小吏惊诧的话顿时噎住,掩去惊讶的神色,换上谄媚的表情。
“哎、哎呀,方公子您终于回来啦,小的太激动、太激动了,今儿下午您走了小的们就舍不得,恨不得您再多住些日子!咱们这官署几时来过您这样的神仙人物,小的们真是恨不得一辈子伺候您!”
他说着夸张的话语,带着浮夸的笑容,皮肤泛着油光,橘黄的灯光下,这张平平无奇的脸不叫人觉得温暖,只显得市侩而庸俗。
方朝元忽然嫌恶地扭过头,夺过少八手中的马缰,翻身上马,马鞭狠狠一抽,□□马儿顿时哦嘶声狂奔。
“公子!”缺七少八惊呼,“公子您去哪儿?”
马蹄达达,风中传来方朝元的声音,“去甄家,别跟来!”
***
夜色深重,甄家大门处的灯已经亮了又熄,守门人睡得鼾声大作,猛然听到房门被拍地啪啪作响,咕哝抱怨着点灯开门,看到那一半清秀雪白一半肿如猪头的脸,立时瞪大了眼睛。
方朝元不管他,径直往里走。
守门人叫了好几声,也没能叫住他脚步。
甄珠的睡房在第二进,不用多久就能走到,这个时候她显然不可能在别的地方,方朝元便认准了方向,一直走。
很快,视线里出现一栋掩映在花木里的房屋,檐下只挂了一只灯笼,窗户里却透出融融的灯光,昏黄的颜色不够明亮,却似乎比官署那一排排的明灯更加温暖。
他瘪了瘪嘴,几乎是跑着去拍了门。
没一会儿,房门打开,穿着雪白寝衣的甄珠披散着长发,看到站在门外的人,目露微讶。
方朝元——阿圆又瘪了嘴,圆滚滚的泪珠忽然从眼眶滚落。
“我被欺负了!”他瘪着嘴,极其委屈地叫道。
***
屋里点了灯,将不算大却精致的房间照地一室橘黄,甄珠引着阿圆坐在床上,又去倒了温热的茶水,递给他。
“先喝口水。”她说道。
阿圆抽泣着,哭得鼻头都红了,圆滚滚的猫眼更是第一次蓄满了泪珠,模样看着楚楚可怜极了——当然,要忽略那肿如猪头的半张脸。
他喝了口水,然后拉住还站着的甄珠,一把将她拉到床上,像抱枕头一样抱着她的身子,委屈地控诉:
“我被人欺负了,你都不着急,不问问我么?”
甄珠看着他凄惨的半张脸,轻轻摸了下红肿的地方,立刻引起他一阵痛嘶。
不由叹气,问道:“怎么回事?”
阿圆痛地咧嘴,一听她问,眼泪又滚落下来:“我被人打了呀!你看,打地多狠!从小到大,我还从没被打过!他却打我……还打地那么狠!”
甄珠问:“别人为什么打你?”
阿圆噎了一下,半晌才道:“……因为我骂他老婆丑,生不出孩子。”
甄珠秀目微瞪。
“他跟你有仇?”
阿圆愣了下,摇了摇头。
“那他老婆跟你有仇?”
阿圆瘪瘪嘴,再次摇了摇头。
甄珠叹口气:“那……你活该。”
阿圆瞬间瞪大了眼,眼里水珠再次聚集,旋即又低下头,什么也不说,只往甄珠怀里钻,毛绒绒的脑袋在她胸前蹭着,不一会儿眼泪就将她寝衣溻透,显出里面形状美好的轮廓。
他还抽噎着,却像藤蔓一样双手双脚抱缠着她,叫甄珠丝毫不能动弹。
他不说话,甄珠便也不说话,任由他这样纠缠着。
半晌过去,摇曳的烛火忽然爆了一个灯花,室内猛然一亮,旋即又再度昏黄。
甄珠胸前才传出闷闷的声音。
“对,我活该……”
“都是我活该……”
“他打我,不认我,都是我自找的。”
随着那声音传出,甄珠胸前又是一片濡湿,那紧贴着她胸口的脑袋颤抖起来,四肢却更加紧地缠绕住她,几乎像猎食的蟒蛇一样,紧紧地从缠绕着,似乎想将她融入他身体里,又或者将自己融入她身体里。
“可我还是难受。”他抬起脸看她,肿了半边的脸沾满泪水,看上去可笑又可怜。
“你……抱抱我。”
他稍微将双手放松了一些,让她的手臂得以动弹。
甄珠叹口气,抱住他。
“难受就睡一觉吧,睡醒了,就不难受了。”
他瘪着嘴,带着满脸泪水,像个小孩子一样乖乖地点头:“嗯。”
两人到床上躺好,没有分被窝,甄珠吹熄了灯,阿圆便缠了上来,在黑暗里亲着她的脸,摸索着她的身体。
感受到少年的欲望,甄珠握住他作乱的手,“别闹,不是受伤了?”
他一顿,旋即委屈地道:“脸受伤,那里又没有受伤!”
甄珠摇头笑笑,不再阻挠,任他施为。
黑暗里,他像一头急切的小兽,啃咬着她,抚摸着她,冲撞着她,不知餍足地一次又一次,将她送入云端海底,眼前星光闪烁,耳中只听得到他的急促的喘息。
直到月上中天,街道上传来打更声,他才终于精疲力倦地停下,一身汗湿体/液地紧紧抱着同样一身汗湿的她,抱得那样紧,叫她想稍微清理下都不能。
她叹气,反手也抱住了少年。
一夜沉眠。
作者有话要说: 粗长的一章,你们不夸夸我嘛(*?▽?*)
ps,我不恨崔珍娘,跟她也没仇,真的,对于花了心力来刻画的角色,我只会爱她。
再ps,写完发现,这章除了甄珠其他主要角色都哭了哎→_→然后一想后面的情节,突然觉得这篇文其实可以叫做《你们哭,我就看看》/《女主就静静地看着其他人哭》/《所有人都哭了除了女主》
谢谢投喂,么么哒(*  ̄3)(e ̄ *)
喀佳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10-13 06:47:44
燃野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10-14 14:39:26
凯凯的小饭桶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10-15 13:44:58
凯凯的小饭桶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10-15 13:49:32
泡泡飞了沫沫碎了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10-15 15:12:01
泡泡飞了沫沫碎了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10-15 15:12:28
读者“阳春不白雪”,灌溉营养液 +10 2017-10-15 17:51:36
读者“泡泡飞了沫沫碎了”,灌溉营养液 +30 2017-10-15 15:11:03
读者“晨曦和煦”,灌溉营养液2017-10-15 11:40:57
读者“我笑的很向日”,灌溉营养液 +10 2017-10-15 10:00:39
读者“tmd”,灌溉营养液2017-10-15 00:01:45
读者“重口!”,灌溉营养液2017-10-14 13:07:58
读者“阮呐”,灌溉营养液2017-10-14 09:34:34
读者“命运_弄人ф”,灌溉营养液 +30 2017-10-14 03:13:02
读者“那时阑珊”,灌溉营养液2017-10-14 00:41:43
读者“阮呐”,灌溉营养液2017-10-13 21:55:14
读者“主要负责撒花”,灌溉营养液 +10 2017-10-13 13:46:32
读者“陌上无云”,灌溉营养液 +20 2017-10-13 13:39:57
读者“”,灌溉营养液2017-10-13 09:40:35
读者“回暖暖”,灌溉营养液2017-10-13 07:55:28
读者“晨曦和煦”,灌溉营养液2017-10-13 02:17:15
读者“泪包包”,灌溉营养液 +20 2017-10-13 01:52:21
读者“文献真鸡儿难看”,灌溉营养液 +20 2017-10-13 01:3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