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 悦心堂已经没有一个客人,一到点, 新招的伙计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了,留下白日里被客人翻乱的书架都还未整理。方朝清见了, 也没把伙计叫住, 只自己踱到书架前, 慢慢整理。
将被翻乱的书一一放回原处,书脊都立地整整齐齐, 分毫不错。
书架整理好了, 便挪到另一面放书画的架子。
画纸颜料,各色字画,更加凌乱地摆放着。方朝清轻叹一口气, 开始收拾。
一边收拾,一边思绪忍不住飘远。
那次之后,他已经许久未见过她了。
甚至连消息也没有一丝。
她果然听他的话, 没有再来, 但连那个叫阿朗的孩子也没有再来过,也是, 那次离开时她买了许多画纸颜料,短期内应该不用再出来采买了,再说, 便是要买,又何必要来悦心堂,到处都是书画铺子, 悦心堂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反而还因为方朝元而很有些麻烦。
她不来,他却忍不住关注与她相关的,于是便听说那铁匠被人打了,原本缠绕在她身上的传闻,似乎也因此而止息了一些,再后来,坊间又有了别的热闹事,不是刻意打听的情况下,他便再也没有听说过她的任何消息。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了吧。
他这样想着,便没有再去打听。
她过得好就好。
终于将所有书画整理整齐,夜色已经浸染了街道,他锁了悦心堂的门,慢慢走回方宅。
洛水上又响起丝竹歌吹之声,花船上挂起形形色色的花灯,映地河面明灯荧荧,如珠璀璨,船娘们倚在船头,露了半截雪白的手臂,甩着香粉腻腻的帕子,朝岸上招摇着。
与往常的任何一个夜晚都没有什么不同。
方朝清微微低着头走着,一袭灰色的长衫仿佛溶入沉沉夜色里,丝毫不起眼,路过的人也不会为他驻足,只临河花船上,一个船娘无意瞟到他,惊讶地美眸一闪,迟疑道:“咦,那不是……”
“莺哥儿,看什么呢?眼珠子都粘上去了。”其他船娘调笑着打趣。
那被叫做莺哥儿的船娘不理打趣,只伸长了脖颈,却见那人已隐没在暮色里,再也看不到身影。
不由幽幽一叹:“唉……”
方朝清自然没有注意到花船上的动静。
他径自向前走着,到了一点,忽地抬头向岸边一棵垂柳下望去。
果然便见一只写着“方”字的灯笼,和灯笼后那形销骨立般的身影。
他忙走上前。
“珍娘,怎么又来了?”他问道,接过她手里的灯笼。
崔珍娘蒙着面纱的脸腼腆一笑:“今日你回来的晚了些,我等不及,想见你……”
方朝清叹息:“新来的伙计还不太上手,我留在铺子里整理了一会儿,这才耽搁了。以后你若担心,便叫个下人来铺子找我,不必亲自来接我。”
说着声音又有些低沉:“大夫说你的身子益发不好了……”
崔珍娘眼睛一眨,几乎没落下泪来:“清郎,是我没用,连自个儿身子都养不好!”她身子微微颤抖着,一身秾艳的银红撒花织金裙子好似挂在竹竿上,随着她的动作空荡荡地漂浮着,益发显得人瘦地可怕。
方朝清不由心酸,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别气馁,慢慢来,兴许是大夫不好,咱们再换个大夫,总能养好的,再不然——就去京城找大夫。”
崔珍娘凝噎着点头:“嗯。”
方朝清叹了一口气:“走吧,时候不早了,你还没用饭吧?早上就吃的不多,晚饭还是要多吃点。”
崔珍娘脸色郁郁,然还是乖乖点头,一边握紧了他的手:“嗯。”声音有些发紧。
方朝清安抚地朝她笑笑。
两人相携而行。
只是,没走几步,便有方家仆人迎面跑来。
“夫人!”那婆子一见崔珍娘,便急吼吼地叫道,“家里来客人了!”
“客人?”
方朝清与崔珍娘齐齐疑惑地睁大了眼。
***
到了方宅,还没进门,方崔两人便知道所谓“客人”是谁,也知道为何那婆子一副急吼吼的模样了。
方宅格局开阔,大门也气派,门前大片青砖铺就的空地,平日里空荡荡的,此时却显得有些热闹。
只见那大门正前方不知何时竟支了个棚子,周围有数人打着灯笼,将棚内照地通透明亮,远远便看到棚子里放了把太师椅,一个身着锦衣的少年大刺刺地坐在那太师椅上,正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来路,少年身边还有几个人正与围观的路人说着什么,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惊喝之声。
那报信的婆子一脸气愤地道:“……这位一来就大言不惭,满嘴喷粪,叫老爷夫人滚出来见他,奴婢们实在看不过,就赶他走,结果倒叫他倒打一耙,弄了这许多人在这儿,胡编瞎话说咱们方府不仁义,亲弟弟登门投靠倒把人打出去,糊弄的一群没脑子的信了他的话,倒败坏了老爷夫人的名声!”
崔珍娘脸色难看,看着方朝清,担忧地道:“清郎,他……怎么来了?”
方朝清只看着那人,神色难辨。
听崔珍娘问,他摇了摇头,缓慢往前走:“不用担忧。”
“他想来便来,我倒要看看他想做什么。”
方朝清和崔珍娘一现身,围观的人群便“轰”地退散,给两人让出一条路来,崔珍娘瞄了几眼,见有些便是左近的邻居,还有些整日游手好闲的混子,此刻都一脸兴奋地打量着他们两人和那棚子下的人。
她不禁往上拉了拉面巾,又局促地低下了头。
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安,方朝清径直往那棚下的少年走去。
走近了,便见那少年唇红齿白,一双眼睛猫儿一样,锦衣玉冠意气风发,端的是翩翩公子少年风流。
不是阿圆是谁?
见他走来,阿圆嘴角蓦地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都看不出是要叫人开心的样子,倒仿佛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方朝清脸色未变,一直走到棚前,已经能看清阿圆眼睫下的阴影,才开口。
他声音清冷,如寒玉相击:“方朝元,你来做什么?”
周边立刻响起小声的议论,“方朝清方朝元,听名字倒的确是兄弟啊。”
阿圆——不,方朝元,方朝元似乎没听到周围人的议论,嘴角的笑容愈发大了,目光在方朝清和崔珍娘身上打量了一遍,才咧着嘴笑道:
“哥哥这话说的,我来当然是来看望哥哥呀!哥哥离开京城五年,五年来对父母兄弟不闻不问,也是十分狠心了,但弟弟我可不像哥哥一样狠心,这不,来到洛城,便想着哥哥也在,就特地来登门拜访,看看哥哥如今过地怎么样了,谁知道一来便遇到恶奴,一听说我是方家人,便指着我鼻子骂,赶我出门。”
“真是,哥哥家的奴才就是这么教的?还是——”
他目光又转到崔珍娘身上,“听说方宅下人都是嫂嫂从京城带来的?崔府居然调/教出这样的恶仆,看来崔家也是徒有虚名嘛?嫂嫂,你说是不是?”
崔珍娘身子颤抖,被面纱蒙住只露出的一双眼睛急速眨动着,张了张口,却颤抖地根本说不出话来。
方朝清揽住崔珍娘肩膀,“珍娘,别怕。”
又扭头冷声对方朝元道:“我过地怎样,不劳你费心。你若还要脸面,就立刻走。”
方朝元猫眼一瞪:“哥哥这话说的,我怎么不要脸面了?当年犯错被赶出京城的可不是我,哥哥是忘了自己做了什么?要不要我再提醒哥哥一遍?”
方朝清脸色惨白,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揭了我的疮疤,你便光彩了么?”
他微闭眼眸,眼里痛色闪过:“你和父亲……不是一直以我为耻?”
话声落下,那边方朝元没接话,只瞪着方朝清,半晌才狠狠地“哼”了一声,转眼又扬起笑容,笑地极为乖巧:“过去的事就不说了,哥哥,我今天可是诚心诚意来关心你、投靠你的,你看,我行礼都收拾好了,你总不会不收留我吧?”
方朝清一愣,这才看到那棚子下竟然真堆了许多行礼,怪不得要扎棚子,那些行礼堆在太师椅后都把棚子堆满了,黑压压一片倒真不是做样子。
他皱眉:“我过得很好,就不用你关心了。”
方朝元瞬时瞪大眼,刚刚装出的乖巧模样立时又变作了乖张:
“好?哪里好了?离家五年,一事无成,曾经的堂堂状元郎,先帝亲口夸过的‘御笔金钩’,不读书不治学,却操贱业与商旅为伍,还做什么砸什么,如今开个破书画铺子,竟然还靠卖春宫图发财?可怜没了春宫可卖,就立马又变得半死不活地……”
“你这叫过得好?”
他眼里甚至有了些恨,又笑地极为嘲讽:“你是不是忘记自己叫方朝清了?忘记自己曾经多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了?”
“如今窝在这破地方,无人知晓,无人理会,庸庸碌碌蝼蚁一般地过日子,你这也叫过得好?”
他语速极快,却吐字清晰,没一个字含糊不清,一字字一句句,便如闷雷一般,一道接一道地砸在方朝清身上。
方朝清猛然胸口剧痛,耳朵轰隆欲鸣,酸涩的双眼几乎看不清眼前人影。
他张口,想要拦住他不要再说,然而方朝元已经片刻不停地再次张了口。
“哦,还有你这媳妇儿。”他看着崔珍娘,无视她惨白的脸色,和绿豆眼里惊恐的神情,笑地张狂又恶质。
“你是忘了表姐了么?当年你可是跟京城第一美人定亲的呢,多少人羡慕,如今呢?”
“不娶美若天仙的未婚妻,反而娶了崔珍娘,你说你过得好?嘻嘻……”
他又将崔珍娘上下打量一番,随即厌恶地扭开头,仿佛多看一眼都污了自己眼睛似的。
“你忘了当年你怎么说崔珍娘的?”
“你不记得,我可记得呢,你说‘我喜欢苗条些的女子,崔姑娘……丰润了些’。”
“嘻嘻,哥哥你可真委婉,嫂嫂当年哪叫‘丰润了些’呀,分明是胖成猪才对吧?”
“还有嫂嫂这模样——别说丑了,说丑都是抬举她,根本就是妖怪吧!你忘了?当年嫂嫂跟跟表姐可是因为相貌在京城齐名呢!不过一个是因为太美,一个是因为太丑!”
“哦,嫂嫂如今倒是瘦了,不过……啧啧,这一副骨头架子。”
“哥哥,我可有侄儿侄女了?”
“我怎么没听说呢?”
“怕不是嫂嫂不能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