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结束了么?”
计玄一踏进院子, 就听到女人这样问他。
她的目光直直地望着他,从他甫一踏进院子开始, 就像巢里的雏鸟看到归来的亲鸟,目光里除了他再也看不到别的人, 别的物, 直白专注地近似于无礼。
他下意识地皱了眉, 然后便又想起那次她说,皱眉不好看。
于是眉峰又下意识地舒展了一些。
他看向她, 她依旧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他, 又问了一次:“守城结束了?讨逆军退了么?”
是因为这几天义父也没有来,而他是她唯一能够接触到外界消息的渠道,所以才这样期盼他的到来, 才那样看着他吧。计玄这样想着,脸色才微微自在了一些,回答道:“嗯, 逆军已退。”
顿了一下, 他又道:“义父亲自上城墙守城,又受了些伤, 好在并无大碍,反而大大鼓舞了士气,才将逆军打退。
得到想要的答案, 甄珠便没什么兴趣了,淡淡地“哦”了声,刚刚前倾的身子便又缩回摇椅上, 她衣衫单薄,摇椅宽大,一缩回去,愈发显得身子小小的一只。
计玄又皱起眉来,想起方才婢女禀报的情况。
这几日守城到了关键阶段,尤其义父居然决定亲自上阵守城,他放心不下,一直贴身保护着义父,对这边自然就顾不上许多了,直到昨日逆军终于退去,他才有余暇关心这里,然后便听婢女说,她这几天吃地很少,也不说话,白天就搬个摇椅躺在院子里,一躺就是一整天,对什么都没兴趣,义父为她准备的各种珠宝首饰,华衣美服,她看都不看一眼。
最重要的是,短短几天,她就瘦了许多。
他看向她的脸,发现前几天还饱满如苹果的脸颊,此刻赫然已经瘦削许多。当然,仍旧是好看的,甚至以时人以瘦为美的审美来看,现在弱柳扶风似的她比之前有些丰满的样子更惹人怜惜。
然而他皱起了眉。
义父把她交给他照顾,他怎么也不能把人给照顾瘦了。
他说道:“饭菜不合口味?喜欢哪里的菜?我找厨子给你做。”
甄珠愣了一下,旋即失笑,摇摇头,淡淡道:“不用,饭菜很好。”
不好的是她的心情。
计玄的眉头皱地更紧了,拧眉思索了半天,忽然想起她画师的身份,便又道:“你不是喜欢画画?怎么不画了?待会儿我让人送纸笔和颜料过来。“
这次甄珠倒没有拒绝。
计玄松了一口气。
然而,虽然没拒绝,却也没有高兴的样子。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被谁随意扔在摇椅上的一个物件儿,没一点生气,说话点头都只是微微的动作,不仔细看不仔细听就会错过。
这时候,她已经不看他了,她的目光又对着天空,水晶似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那里有什么令她着迷的东西一样,计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一排从天空飞过的飞鸟。
他低下了头,想起周先生交代的话。
于是他硬邦邦地道:“义父这几日忙于守城,并非故意不来看你。”
她的眼睫眨了眨,然后目光看过来。
仿佛得到了鼓励,计玄继续说了下去,“崔相联合了几个高氏宗室,又广发檄文妖言惑众,笼络了南方数道,我们这边只有倚靠北边的河北、陇西等道,前几日河北道和陇西道的援军来到,义父便计划一举将逆军打退……”
“连续几天不眠不休,逆军伤亡惨重,不得不退回京城十里之外,义父的意思是乘胜追击,彻底歼灭逆军,但太后不同意,认为应该徐徐图之,昨日逆军一退,义父下了城墙就进宫与太后商议,直到现在还未——”他猛地住了口。
他本意是想说计都并非故意冷落她,而是忙于政事,入宫与太后讨论政事到现在都还未归,但是——计都跟太后可是有着那层关系的,而这个女人在宫里那么久,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他再说什么昨夜入宫后到现在还未归的话,简直让人无法不想歪。
计玄紧紧地绷上了嘴,眼里有明显的懊恼。
看着男人失言后懊恼的模样,甄珠唇角却忽地一弯,浅浅的笑容在瘦削却仍旧美丽的脸颊上水波般荡漾开来,春末煦暖的阳光之下,刹那间有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计玄无意一瞥,顿时便愣在了那里。
而转瞬之间,那笑容便又消失不见了。
“我知道,太师事务繁忙。”她淡淡地道,目光又看向天空,此时那飞鸟已经不见,只剩一片瓦蓝的湛湛晴空。
“只是,一个人,有些无聊……”
何止是一个人,是被关在一个小院子,手足不得伸,羽翼不得展,每天每夜所见的都是同样的人和事,伤好后,除了计玄偶尔来,便接触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
从一个笼子跳到另一个笼子,结果并没有更好,甚至更糟糕。
毕竟在永安宫时,她不是一个人。
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但计玄却突然领悟了她眼中情绪的含义。
他突然道:“很快。”
他的声音有些急,像是冲动之下突然开口,迥异于平时的冷静,因此引得甄珠立刻看向了他。
他舔了舔唇,又道:“不用急,很快,你就能出这个院子了,到时候,会有很多人……”会有很多人陪着你,那样……就不会无聊了吧?
甄珠眼睛闪了一下。
“不是……说我的存在要保密么?况且现在太师与太后正有分歧,我的消息,应该更不能透露了吧?不然……”她低下了头,“就算是只见见阿朗,我也满足了……”
计玄摇头,声音有力:“不用太久的,你相信……义父,他救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藏头露尾地过一辈子,让自己的人受委屈,那绝不是义父的性格,他说他答应过阿朗,要把你好好的带出宫来,他做到了,不是么?现在他既然说是暂时隐瞒你的存在,那就肯定不会太久。”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莫名的笃信,仿佛虔诚的信徒说起信奉的主神,是一种完全下意识地、盲目的信奉,甚至已经远远超出普通儿子对父亲的信任。
甄珠看了眼他的眼睛,垂下眼眸。
隐瞒她的存在是为了不刺激与太后之间的矛盾,若哪天不用隐瞒,自然不可能是因为太后想开了不介意,而只能是——无论太后介不介意,都不会再对计都造成什么影响。
而这,只能有一个原因——那时太后的势力已经在计都之下,甚至——完全被计都反杀。
果然人人都有野心啊……
计玄又继续道:“至于阿朗……其实让你见他也无妨,只是义父一来怕他不小心泄露你的消息,二来——”他顿了一下,看着甄珠,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二来,则是用她作为刺激阿朗前进的动力。直到现在,阿朗都还以为她还在皇宫里,所以他迫切地,甚至是不顾性命地拼命表现,对于义父的野心和计划更是全盘支持,但若现在让阿朗知道她已经被救回来,他还会像现在那样拼命么?
这是第二个原因,甚至计玄猜测这才是真正的原因,但他不能告诉她。
迟迟等不到第二个原因,甄珠也没有追问。
她低着眸,声音细弱而温柔:“我知道的,大事为重,你不用为此感到为难。”
计玄拧紧的眉峰松了又聚,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她还是不开心,但他所能想到的方法已经都试过了。
接下来该怎么做?
不过,甄珠没有让他继续为难下去。
她忽然抬头看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计统领,你若无事,能跟我说说你跟太师的事吗?这个应该可以说吧?”
计玄微微怔愣。
甄珠笑着:“虽然跟了太师许久,但我了解的很少,甚至是重逢之后,才知道原来他是当朝太师……计统领跟了他这么久,一定知道他很多事吧?而且,我听说太师其他义子都在朝为官,只有计统领一直跟在太师身旁呢。为什么呢?计统领是怎么被太师收为义子的?”
她仰头看着他,脸上是单纯的好奇。
计玄眼睫微眨。
对义父的过去感兴趣……那么,她应该还是在意义父的吧?像周先生说的,这不就是为义父说话的好时机么?
看着她期待的眼睛,他张开了口:“我是十二岁的时候遇到义父的……”
男人微微有些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院落中响起,流水一样述说着过去的往事,女人认真地听着,看他一直站着说话,还拍了拍摇椅的边,示意他坐在那里,然后便被男人拒绝了,徒手从旁边假山上拎了块石头,便坐在石头上给她讲。
石头很矮,哪怕男人身高腿长,坐下去也比躺在摇椅上的女人矮了一些,两人的视线微微有些上下的倾斜,但女人从高处看他,目光里没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反而像是雏鸟,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继续讲下去。
于是计玄没有感觉任何不妥,就这样以下位者的姿势,给她讲述着自己的过去,计都的过去,甚至在那温柔而期盼的目光的蛊惑下,不知不觉地,连自己那很少给人讲过的身世,也讲给了她听。
“……我出生在一个小户人家,我娘在我刚出生时就死了,我娘刚出了头七,我爹就娶了填房,一年后就生下了我弟弟……”
故事有些老套。
一个有点小钱的男人,前头的妻子早亡,留下一个儿子,新娶的填房恶毒,看不惯前头老婆留下的儿子,想让男人的钱全留给自己生的小儿子,于是千方百计在男人面前诋毁抹黑大儿子,所谓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久而久之,本就对大儿子没什么感情的男人更是对大儿子厌恶不已。
于是后娘更加明目张胆。
在男人喝醉酒心情不好时推他上去挨揍,在小儿子闯祸得罪人时拿他上去顶包,大冬天里脱光了衣服在院子里罚站,大夏天地故意给他穿又厚又脏的衣裳,捂出一身痱子和脓包,心情好了施舍些剩饭给他吃,心情不好了拿针把他全身扎地都是血珠子……
从口不能言腿不能行的婴儿,到能说能跑,却因为长久的虐待而早已失去反抗勇气和反抗意识的小男孩,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十五年。
直到十五岁时,那个从小胆大包天,手脚不干净,却总让他顶包受罪的弟弟惹了大事,偷东西偷到县太爷家的少爷身上,被人发现时反抗,逃跑时踹了人一脚,把人命根子给踹废了。
衙役找到他家时,那对夫妻将小儿子藏起来,将大儿子推了出去。
废了县太爷儿子命根子的罪,却不是挨一顿打就能过去的了。
“……我那时以为自己死定了……”计玄轻声说着,嘴唇因为不时用力的啃咬而留下几条显眼的血痕。
“但是义父出现了。”
“他救了我,给了我一条命,还让我知道——”
“原来,我也能活地像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还想继续加更的,大姨妈驾到,有点力不从心了,还有没有加更随缘吧,不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