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亡灵……
一直缠绕在身上的,无论过了多久都挥之不去的亡灵。
…………
这样很奇怪……太奇怪了!父亲!
年幼的孩子摇着头。
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服从那个人的命令,去做那个人的奴仆——
住口!逆子!
重重的一巴掌抽下来,毫无防备的孩子被抽得摔倒在地。
他的后脑重重地磕在桌子的一角,鲜血陡然喷溅了一地。
……
躺在床上的孩子稍微恢复了一点意识,朦胧之中,他感觉到了那只熟悉的大手覆盖在他额头上的温度。
他微微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隐约能看到那个男人的轮廓。
那个男人抚摸着他的额头,一贯强硬的脸在这短短几天里像是衰老了不少,有些灰败,整个人都显露出几分颓然之色。
别担心,爸爸。
我没事。
我不怪你的,所以,不要难过。
孩子迷迷糊糊中想着,再度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之后,他再也没有向他的父亲提起当日他们吵架时的那件事。
那一年,他不过九岁。
——为什么?为什么拥有这个姓氏的他们一代代都必须服从那个人的命令——
——为什么?他们从一出生开始,他们的性命,他们的人生就不再属于自己——
——为什么?从他诞生那一刻起,那个人就注定是他们活着的意义,而再也没有自我存在的意义——
孩子不明白。
可是他知道,只要向父亲提起这件事,父亲就会生气,就会发怒。因为对父亲而言,对那个人尽忠,将生命和一切都献给那个人是无比荣耀的事情,而他的质疑是对他们所传承的象征着忠诚的姓氏的侮辱。
那是大逆不道的想法。
孩子依然不解,但是他爱他的父亲,父亲虽然严厉,但是他知道,父亲是多么的珍视、爱护着他。
他愿意忠诚于那个人,不是因为其他,是为了他的父亲。
…………
长大的少年跪在床边,坚毅的脸上满是泪痕。
躺在床上的男人用干枯而苍白的手抚摸着他的头,看着他的目光中写满了不舍,还有担忧。
发誓。
即将死去的男人说。
发誓你会忠诚于那个人。
你是我的孩子,你的叛逆之心,你对那个人并无忠诚之心,我其实都知道,可是我不能让我们家族代代传承的忠诚和荣耀毁在你身上,所以,向我发誓,你永远不会背叛那位大人。
少年咬紧牙,他看着他的父亲的目光中满是痛苦。
他说,我以我的灵魂起誓……
他的话被打断,他的父亲太了解他,就像他了解他的父亲一样。
不要用你的灵魂起誓,我知道你不会遵守,起誓,以我的灵魂。
爸爸!
濒死的男人死死地盯着他,用睁大的仿佛不会瞑目的双眼。
用我的灵魂向我发誓!说!
少年跪在床边,他的双手扣紧床沿,红发凌乱地散落在他眼前,他的脸因为痛苦而微微扭曲了起来,他咬紧的牙几乎咯咯作响。
泪水落满了他的脸,他张嘴,像是机械一般复述着他的父亲的话,一字一句。
我以我的父亲的灵魂发誓,我将永远忠诚。
如果我违背了我的誓言,那么,我的父亲的灵魂将永远被困于地狱的火焰之中,永不安宁。
…………
……………………
躺在驾驶座椅上小憩的男人猛地睁开眼,他看到的是身前冰冷的仪器,坐标表上的红点在闪动,提醒他此刻所在地的宇宙坐标。
男人原本微微涣散的瞳孔一点点收缩了起来,慢慢清醒了过来。他低头,一手按在额头上,像是火焰一般艳丽的红发散落在他的额头上,阴影挡住了他的眼窝,让人看不清此刻他眼中的神色。
狭窄的驾驶舱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这个男人略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之后,洛宾起身,他打开底仓,将藏在里面的那个孩子抱了出来。他搂着那个昏睡的孩子,稍微检查了一下缪特的身体有没有问题。然后,他从一旁抽出一支针筒来,将那管药剂从缪特颈上的大动脉里注射了进去。
那药剂并没有太大的危害,只是会让那孩子昏睡的时间更久一些,避免他中途醒来。
洛宾抱着缪特,将沉睡的少年放在旁边的副驾驶座上,然后回到了自己的驾驶座上。
他查看了一下现在所处的坐标,然后加快了这艘小型飞船的飞行速度,仪表上的红点跳跃着,虚线指向帝星的方向。
…………
当洛宾抱着怀中的少年走进那座华美的宫殿的时候,在那一处,在大门之前,有人在等待。
颀长而高挑的身影,秀丽面容,瀑布般的金发从雪白圆润的肩膀散落下来。
站立在华丽的大门之前的莎乐美王女如一尊精致的雕像,她站在那里的姿态带着几分不真实,像是不存在于这个人世一般的缥缈,她的侧颊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冷艳。
直到洛宾出现,那如同精致的女神雕塑一般的王女的眼才微微一动。
她站着没动,也没有说话,只是向洛宾伸出了双手。
她碧绿的瞳孔注视着洛宾,洛宾同样也看着她,他的瞳孔里隐藏着太多让人看不懂的东西,和王女的目光对撞在一起。
王女伸到洛宾身前的双手微微动了动,那是无言的命令。
洛宾将怀中昏睡的少年交到了莎乐美王女手中,然后,他低头,在莎乐美面前单膝跪了下来,他的头深深地低下去,一手按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深深地低着头,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王女看不见他抿紧的唇。
“遵从您的命令,我将这个人带来给您。”
莎乐美站着,俯视着他,居高临下,目光冰冷。
“洛宾.卡奈特,你忠诚于谁?”
“拥有卡奈特姓氏的人是尊贵的皇室继承者最忠诚的仆人。”
跪地的红发男子低着头,回答。
王女的唇角动了一动,像是一抹讥讽的冷笑。
可是洛宾低着头,看不到莎乐美王女唇角的那一抹笑。
双手轻松地横抱着昏睡的黑发少年,王女转身走进那扇华丽的大门,金色的长发在她的身后飞扬而起。
“这么多年了,你依然被那看不见的亡灵所束缚着啊,洛宾。”
话已落音,大门缓缓关上,挡住了王女的背影。
红发的男子单膝跪在关闭的大门之前,阴影落在他的身上,他低着头,许久没有抬起头来。
…………
……………………
【一日之前】
依修塔尔缓缓地在星空大海中航行着,已经到了深夜时分,这艘旗舰的主人还未休息。
黑发的上将坐在客厅银白色的沙发上,修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他微微斜着身体,靠在沙发上,双手交叉放在膝上。
一个光幕悬浮在他的身前,光幕上正在和特洛尔上将对话的是一名棕发的男子。男子的脸被一个银色的金属面具覆盖着,看不清楚面貌,只是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像是隐藏在黑暗中的气息。
这名棕发男子正是上次在那个放逐罪人的星球上出现过的,特洛尔手中一只隐藏在暗处的特殊力量的首领。
“特洛尔,还是没有任何发现。啧,那只老鼠隐藏得可够深的。”
特洛尔上将没有回答,只是皱了皱眉。
自从上次找到了他诞生的那个星球之后,他就发现了,那个他一直四处寻找的势力不知何时在他的船舰上放下了一只眼睛,它们看似消踪匿迹了,但其实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一般一直暗暗地潜伏在深渊中,睁着眼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依修塔尔上有它们的人。
那个和他有着相同基因的男人曾经说过,它们告诉他,只要他赢了,将特洛尔关押在那颗星球上,他就可以代替特洛尔这个身份,离开星球。
那个人的心脏里的控制装置只要离开星球太远,就会自动摧毁心脏——而那个人明明知道这一点,却不动声色地以特洛尔少将的身份登上了依修塔尔,打算离开那颗星球。
很显然,那个人并不是找死,他之所以毫不担心地登上依修塔尔离开星球,是因为它们告诉他,依修塔尔上有人能够解除他心脏里的装置,让他就算离开了星球也能安然无恙。
在那之后,特洛尔就让棕发男子暗中查探依修塔尔上的所有人,找出它们放在依修塔尔上的眼睛。然而到了现在,棕发男子依然一无所获。
因为没能找到那只潜藏的老鼠,棕发男子有些恼火,但是在查探的过程中,他发现了另外一些事情。
“说起来,在追查这件事的时候,我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说。”
“你上次被迷晕带走,是米亚侯爵派人做的事情,虽然你也是故意装作中计的样子……不过……”带着面具的棕发男子说,“你让我去查,我最近总算查到了一点蛛丝马迹,那个时候王都之中有人暗中配合米亚侯爵的人。”
他说,“再仔细查下去,我发现那是王女的人。”
“…………”
特洛尔上将微微垂眼,墨兰色的瞳孔里仿佛有水波微微跳动了一下,他沉吟着,没有吭声。
当初在王城之中,虽然他是故意让米亚侯爵派来的人带走他,但是在王女的势力范围内,那些人得手得未免也太过轻易了些,王女的守备力量看起来似乎有些薄弱了。
要知道,王女可不是那种仅仅只有外貌好看的花瓶,不该那么轻易就让人暗算。
其实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他就安排了人去查,但是一直没查出什么,直到这次王女的势力被皇帝削弱,那蛛丝马迹才逐渐暴露了出来。
“所以那一次,是王女故意让你被米亚侯爵的人带走。”棕发男子说,“她想要借由米亚侯爵的手杀了你。”
他说,“我想不明白她这么做的理由。”
他也好 ,特洛尔也好,他们都看得出来,所谓莎乐美王女对特洛尔少将的恋慕只是王女的一场表演。
无论王女表现得对特洛尔多么痴迷,她看着特洛尔的眼却太过于冷静。只是那个时候,他和特洛尔都认为,王女那么做,是因为王室需要一把崭新的利剑来改变王室衰败的命运。所以王女让众人都认为她喜爱特洛尔,是因为王室想要以联姻的方式,让毫无背景而力量强大的特洛尔成为他们手中的利剑。
既然如此,王女为什么要折断这把被她选中的利剑?
这不合常理。
就在客厅陷入寂静的时候,另外一种声音突然响起。特洛尔右手手腕上的银黑色金属环突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强烈到发出嗡鸣的声音,它像是在突然间失控了一般,在上将手腕上使劲地跳动着、颤抖着。
上将下意识低头去看它,刚看了一眼,它突然猛地一震,发出光来。
它发出的那一束光投影到半空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光幕。
光幕上,一个受伤不轻的年轻男子坐在一地碎裂的玻璃片上,他靠在一个碎裂了一半的圆柱型培养皿上,脸色苍白,嘴角还渗出一丝血丝。
他的身后,是数不清的废弃玻璃培养皿,还有巨大的废弃研究所。
特洛尔上将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漆黑的发,墨蓝色的瞳孔,还有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这个被那孩子称呼为特兰的男人,有着和他一样基因的男人应该已经死在了那颗星球的地下,和那座罪恶的研究所一起。
‘如果你能看到这个影像,那我应该已经死了半年了。’
投影里的男人说话了。
‘那个时候,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所以我把你想知道的东西告诉你。’
‘你所追寻的真相……’
那个时候,在决定赴死之前,这个男人将信息环丢还给他。
那么,很可能在那之前,这个人就将这段话录在了信息环中。
‘我也只是一枚弃子,能知道的不多。’
‘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只有一件事。’
光幕中那个有着和他一样容貌的年轻男子微微垂着头,呼吸略微急促,他像是在竭力支撑着已经力竭的身体。
‘我们的基因……父系基因的来源……’
那个人说。
‘……来自于被所有人称为皇帝的那个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