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带你走。】
他终究还是没能将那个人带走。
最后看到的只是那个人的笑容,还有那个人看他的最后一眼。
那一眼中蕴含的东西太多,多到他怎么也看不清楚。
好几次,梦中像是又看到了那个人看过来的一眼,他从梦中惊醒。
【想让他活下去,是我自私,他现在自由了,这样很好。】
他曾经这样对少将说,理智告诉他这或许对那个人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只可惜他说服得了别人,说服不了他自己。就算理智告诉了他怎样是最好的结果,那个人临别的一眼终究还是成了他心底的一根刺,午夜梦回的时候,那伤口就会渗出血。
他想要那个人活着。
那是他的私心。
只可惜他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他太弱小,弱小得只能依赖他人才能生存。
他一直都在以一个弱者的身份接受着别人的保护,靠着这种方式活下去。他一直在想……如果没有他,那个人是不是还能活下去。
………………
【提曼!抓住他!】
他听见那个贵族男人这么喊着,他本能地起身想要逃走,可是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跑出一步,就被人一把拽住勒住了脖子。
冰冷的刀刃紧贴上他的喉咙,铁器的寒意渗入肌肤里,冷得可怕。
又是这样。
他想。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颗颗射出的子弹在少将身上炸开血花,看着那个原本强大的人鲜血淋漓地靠在坍塌的墙壁上,身上的伤痕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他只能靠别人的保护生存着。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保护他的那些人在他眼前受伤、甚至是死去,而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
他看着那个男人即将扣下扳机的手指,他看着少将固执地盯着他的目光——
他好像又看见那个人最后的那一笑。
不行……
枪声响起,震耳欲聋,像是就在他的耳边。
子弹射出的轨道在他眼中像是放慢的痕迹。
他在恍惚中像是看到了那颗子弹在少将的额头炸开的时候飞溅的血花。
他不想再看到任何人死去——!
就在那一个瞬间,身体里的血液沸腾得像是有火焰在其中灼烧,烧得他浑身发疼。
他仿佛看到一个明亮的光点从他空白的脑中亮起,像是爆炸的恒星一般,无边无际地扩张开来。
他的身体在空中消失了,却在下一瞬突然出现在少将的身前。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头在剧烈地抽痛着,像是脑中有什么东西碎裂爆炸开来。可是他顾不得自己疼得要裂开的头,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射来的子弹。
那子弹由远及近,在他瞳孔里一点点放大——
停下来。
他想。
必须停下来!
就在他这么想的一瞬间,那颗子弹竟是真的速度变缓了下来,晃晃悠悠的,像是一头扎进泥淖之中,突然在他的身前炸了开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也没有时间去思考。
他只是看见对面那个男人在愣了一下之后,看着他的目光瞬间变得恐惧了起来,那个人看着他,充满了恐惧和排斥,目光就像是看着一头怪物——
无数的子弹飞射而来。
那种说不出的力量仿佛已经在这一刻成了身体的本能,头在剧烈地抽痛着,一次比一次剧烈,但是那种看不见的力量将接踵而来的子弹尽数拦了下来,在他身前炸开。
那就像是他的身前有一层无形的防护罩,子弹尽数在防护罩上炸开,他能感觉到那层防护罩是从他的精神上延伸出去的力量。每一次爆炸,都会让他的头剧烈地抽痛一下,他能感觉到那和他精神相连的微蓝防护罩在一点点变得脆弱。
不能这样下去。
他想。
他的目光从那些子弹上移开,落到了贝亚特手中的爆裂枪上。
“少将阁下?!”
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随同特洛尔少将前来的维亚中校在听见爆炸声时也第一时间向这里赶来,只是因为没有王女允许只能待在外院,所以比王女的侍卫来迟了一步。
看到站在几具侍卫死尸旁边的衣服上有着米亚家族徽章的男人,他第一反应就是果断冲上去先解决这个米亚家族的人。解决之后,他急促地呼吸着,站在门口,焦急地向他的上司看去。
这一看,他顿时就愣住了。
贝亚特疯狂地射击着。
黑发少年站在他的对面,漆黑的发丝微微飞舞着,瞳孔闪动着深蓝色的光泽。
那一颗颗子弹在少年身前诡异地减缓下来,诡异地在空中炸开。
维亚甚至能清楚地看见那些子弹一点点变缓下来的轨迹,那就像是空气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拖拽着那些子弹,让它们在少年身前停下来,然后炸开。
紧接着,越发惊人的一幕出现在维亚的面前。
他看见缪特发着蓝色微光的瞳孔看向了贝亚特手中的枪支,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枪在缪特的注视下一点点扭曲变形,扭成了一团废弃金属。
在枪支一点点扭曲变形的时候,整个大厅里一片死寂。
空气安静得可怕,仿佛有一只诡异的无形之手掐住了在场的人的喉咙,让他们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支枪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空气中,变成了一团扭曲的破铜烂铁。
维亚的心脏也像是随之一点点地扭曲了起来。
就在爆裂枪彻底扭曲变形之后,少年瞳孔里刚才还闪动着的极为明亮的蓝色微光突然就黯淡了下去,重新变回了原本的漆黑色。
少年的身体晃了一晃,整个人向后跌落下去。一只染满了鲜血的手臂从后面伸出,接住了他跌落的身体。
缪特倚在接住他的少将的胸口,散落在少将胸口的黑发也很快浸染上的血色,他闭着眼,已经失去了意识。
安静得可怕的大厅被一连串奔跑的脚步声打破,特洛尔少将搂着怀中已经昏迷过去的缪特,抬眼看向夺路而逃的贝亚特的背影。
他右手上的银黑色金属手环亮了一亮,化为一柄锋利的匕首。
下一秒,被投掷出的匕首在空中掠过一道寒光,正中贝亚特的后心处,贯穿了他的胸口,剑尖从他前胸透了出来。
即将冲出侧门的贝亚特身体晃了一晃,再度向前踉跄了两步,然后一头沿着楼梯向下栽倒了下去。他趴在地上再也没了动静,鲜血从他身下流出来,染红了草地。他左手手指上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金色戒指裂开成了碎片,掉落在血红的草地里。
维亚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特洛尔少将把那孩子抱起来,向他走来。
这个大厅里除了他已经再无其他还活着的人,而此时此刻,已经有无数的侍卫赶了过来,涌进了大厅之中。
……
米亚侯爵之子贝亚特私自携带爆裂枪进入王城,在和莎乐美王女的争执中用枪打伤了莎乐美王女。随后,贝亚特在意图逃离时被特洛尔少将杀死。而重伤的王女卧床不起,生命垂危。
皇帝震怒,责令米亚侯爵前来帝星请罪,被米亚侯爵强硬拒绝。
大发雷霆的皇帝宣布米亚侯爵为叛逆,发出征讨令,要求各大贵族出兵随同皇室一同征讨米亚家族,诛杀米亚侯爵。
…………
依修塔尔船舰上,特洛尔少将房间的大厅里很安静,维亚中校站在大厅里,脸上已经没了常日里的冷静。他垂着眼,眼底有着明显的焦虑,他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攥紧成了拳头。
卧室门打开的动静将焦虑中的他惊醒,他猛地抬头看向发出动静的方向,他看见他的上司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也看见了少将身后那个躺在床上安安静静沉睡着的少年。
房门被少将关上,挡住了维亚看向那孩子的视线。
维亚的目光上扬,落在了特洛尔少将的脸上。
“少将阁下。”
他上前一步,走到少将面前,张口似要说什么。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少将已经先他一步开口说话。
少将说:“退下,维亚。”
“……”
青发的中校没有动,他第一次违背了他所尊敬的上司的命令,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特洛尔少将。
“您必须杀死他。”
他说,声音坚定地,急促的,同样也是焦虑的。
“他不能活着!”
“退下。”
“他必须死!少将阁下!他是‘伽’!”
维亚强硬地和特洛尔少将那冷得可怕的目光对视,寸步不让。
“见到‘伽’必须立刻杀死!这是整个人类的公约!”
………………
【伽】,一个被人类视为怪物的存在。
他们从人类之中诞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诞生的,为什么会诞生,也没有人承认他们是人类,因为他们拥有人类不可能有的力量。
他们的身体其实并不强悍,甚至相对于普通人来说还更弱一些,但是他们有着恐怖的强大精神力,这种精神力强大到足以实质化的地步——他们仅凭精神力就随意移动他们没有碰触到的物品——‘伽’之间也有强弱之分,弱小的只能移动轻的东西,而强大且极具攻击性的‘伽’,他们能轻而易举地控制住别人的身体,可以在不碰触人类的前提下就让人类的心脏碎裂。
最强大的‘伽’甚至可以用他的精神力去撕裂战舰。
这种精神力的攻击是普通人所无法阻挡的,也就是说,只要‘伽’一个意念,他们就能随时随地地杀死任何人类。
这种不可控正是‘伽’最让人类对其恐惧的理由。
而导致人类对‘伽’的恐惧的巅峰,是因为万年之前有一次,在王都的研究所里一个被进行人体研究的‘伽’突然爆发了强大的力量脱离了控制装置,随后救出了同样被关押在研究所的几十名‘伽’,从控制装置脱离的‘伽’他们的精神力彻底暴走,研究所被他们恐怖的精神力碾成了粉末,整个王都成了废墟,甚至于当时远在王都另一侧的帝国皇太子都被攻击而身亡,无数上层贵族也因此死伤惨重。
【王都的末日】,人类如此称呼那一日,而正是由于那一刻皇室以及支持皇室的贵族损失惨重,皇家的威严一落千丈,自此开始慢慢衰败下来,军阀以及其他星系的贵族趁机崛起。
而正是从那一日开始,人类对‘伽’开始了全方位的捕杀,幸运存活下来的皇帝在愤怒之中颁发了帝国令,命令整个星系的帝国军全线出动,大肆搜捕并杀死‘伽’。
哪怕是还在襁褓之中的婴儿,只要是‘伽’,就会被杀死。而人类惊恐地发现,有为数不少的‘伽’以正常人的身份生活在他们之中,虽然相对普通人来说他们的数量甚至不到千万分之一,但是只要一想到自己身边生存着一个只要多看自己一眼就能让自己的心脏在顷刻间粉碎的怪物,人类就恐惧不已,惶惶不安。
‘伽’这个称呼取自象征着黑暗、死亡和残暴的冥神。他们有着和人类一样的外貌,但是他们也有着明显的特征,那就是使用力量的时候,他们的瞳孔会闪烁着蓝色的光泽。
‘伽’是怪物,这是所有人类自小就被牢牢灌输到脑中的事情。一旦发现‘伽’存在的可能,就要立刻报告警卫队或是军队,将‘伽’捕杀——这就是近万年以来绝对的人类公约。
“少将阁下,‘伽’虽然有人类的外貌,但是却是不折不扣的怪物。”
维亚固执地和特洛尔少将对视。
“他并不是普通‘伽’,他的力量有极强的攻击性。您也看到了,他能让射出的子弹停止,甚至只是看了一眼就让远处的枪支扭曲——我不觉得您的身体能有合金枪支那么坚硬。”
“【王都的末日】中,仅仅只是几十个‘伽’就毁灭了王都,杀死了成千上万的人类,皇室从此衰败,一蹶不振,您要步皇室的后尘吗?”
“我自有主张。”
少将淡淡地说。
“阁下!这个‘伽’接近您是不是有别样的意图我们都无法确认啊!”
维亚的声音开始变大,他努力想要说服少将。
“还有,他虽然看起来只是个孩子,可是现在他真正是多少岁我们根本不知道!能力强大的‘伽’甚至能永远保持着年轻的外貌直到死亡——”
现在的人类虽然有高达三百年的寿命,但是,那并非是自然的,每个人类都会在年幼的时候进行基因改造,从而延长寿命。
但是‘伽’不一样,他们的身体拒绝基因改造,就算进行了基因改造,他的基因也会慢慢变回去——但是,就算不进行寿命的基因改造,他们也拥有极长的寿命,甚至比进行了基因改造的人类还要长,而力量强大的‘伽’,他们的细胞活性能永远地保持在最好的状态,也就是说,他们能保持着年轻的模样直到死去。
所以,维亚觉得,缪特那种少年的外貌肯定不是他真正的年龄,这个‘伽’接近少将是有着特殊的意图。
维亚还想说些什么,卧室里突然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响声。他惊了一下,抬头向卧室看去,而特洛尔少将动作比他更快,已经快步走过去推开门。
门一开,微微的蓝光就透了出来,而刚才还在沉睡着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少年安静地坐在床上,看着前方,可是目光却是缥缈而没有聚焦,像是在看向遥远的地方。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床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漂浮了起来,在空中微微晃动着,悬浮在他的周身。他额头上漆黑的发丝也无风自动,轻轻地飞舞着。
房间里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这些东西漂浮起来。
少年的瞳孔此刻是湛蓝的色调,从瞳孔深处发出的极浅的蓝光在闪动,他此刻的目光仿佛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带着一种危险的气息。
“少将阁下!危险!”
维亚猛地上前一步,拦在特洛尔少将身前。
一跨进门里,维亚就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他整个人像是沉入了泥淖之中,空气里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压在他的身上。
这种身体无法行动自如的危机感促使维亚在一瞬间就拔出了腰间的激光枪,抬手想要朝床上静静坐着的少年射击。
可是他的手还没抬起来,就被人一把扣住了手腕,手中的激光枪被夺走。维亚侧头就对上了少将的眼,细长的丹凤眼冷冷地盯着他,墨蓝的瞳孔带着一种慑人的寒意。
少将的右手握着他的枪,少将盯着他,右手手指一点点缩紧。
维亚中校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他眼睁睁地看着少将仅凭右手的力量就将那只激光枪一点点捏得扭曲变形。他一直都知道少将的身体比一般人要强悍,却不知道少将的力量强到能硬生生地用手捏废枪支这种非人的地步。
“退下。”
少将再一次重复这句话,他盯着维亚,他此时冰冷的目光和低沉的声音,有着让人不由自主后退再也无法反抗的压迫力。
他随意把捏废的激光枪丢在地上,转身向床上的少年走去。
被他甩在身后的青发中校张了张嘴,看着少将的背影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无数的物品仍旧漂浮在空中,特洛尔少将穿梭在那悬浮着的物品中,漆黑的长靴踩踏在金属地面向着缪特走去,房间安静到诡异的地步。
少年仍旧是静静地坐着,神色恍惚,睁着眼,瞳孔闪动着蓝色的光泽。
少将走到床边,微微俯身,伸手去握那孩子的手,可是他的手指还没碰触到对方,一种强大的阻力就从空气中传来,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排斥着他,阻止他靠近缪特。
特洛尔少将顿了一顿,他的手指陡然用力,在一瞬间就强行突破了那道无形的屏障,握住了缪特的手。
在手被握住的一瞬间,一直神色恍惚地看着前方的少年缓缓地转过头来,闪动着蓝色微光的瞳孔看向他。
“……少将?”
少年恍惚着,迷茫着,慢慢地吐出了这个名字。
在说出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少年像是突然间清醒了过来,四周漂浮着的物品啪的一声全部摔在了地上。
缪特看着特洛尔少将,瞳孔微微放大,眼中的蓝光已经消失,变回了原来的夜黑色。
“少将?”
他再一次重复着这个名字,喃喃自语。
他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着那跌落了一地的物品,他像是想起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脸上浮现出惊慌的神色。
“我……”
缪特一手用力地按在额头上,他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无措,还有对未知的惊恐。
一只手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缪特反射性地抬头,和那双墨蓝色的眼眸对视。
那个握着他的手的男人看着他,另一只手伸出来,轻抚着他的颊。
有着薄茧的手指擦过他脸颊的感觉略显粗糙,还带着几分凉意,可是这种碰触却莫名让他的心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他突然想起了昏迷之前的记忆里,少将一身鲜血淋漓的模样。
“你没事?”
他紧张地问。
少将用低沉的声音嗯了一声,他看着缪特,专注着,就像是不久之前那枪支指着他的额头时他仍旧只是看着缪特的目光。
他说:“你保护了我。”
缪特愣了一下,他看着特洛尔少将,轻轻眨了眨眼。然后,少年嗯了一声,他看着少将,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少年笑得很开心,那笑容比什么还要明亮的,比什么都还要纯粹,像是雨后清亮的夜空。
那笑脸映在男人墨蓝色的瞳孔中,烙印在他眼底的最深处,在他眼底融化开最柔软的痕迹。
【他是‘伽’,是怪物,是与人类势不两立的敌人!】
维亚所说的一切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握在手中的温暖,还有这孩子对他展露的笑容,就是他唯一在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