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的声音很嘈杂,在这里的研究员们都在彼此交谈着,都用不屑和嫌恶的神色看着光幕上的那个实验体。但是,就算他们嘴里说着看不上实验体那种跟野兽没两样的行为,但是眼睛却依旧兴致勃勃地看着那个实验体的一举一动,甚至不少人眼底都露出了隐藏不住的兴奋之色。
有人盯着从那个实验体唇角流下来的鲜血,带着感兴趣的神色。
紧接着,下一秒,有人猛地站了起来。
刚才还喧闹不已的大厅在这一瞬间突然鸦雀无声,不管是还坐着的人,还是惊悚之下猛地站起来的人,在这一刻都直勾勾地盯着那块光幕。
就站在这些研究员旁边的少年的瞳孔狠狠地收缩了一下。
他的脑子在这一刻只剩下一片极端的空白。
在陡然变成一片死寂的大厅中,他站在那里,目光茫然而空洞地看着前方。
那个光幕中的熟悉身影——
黑发的青年半跪在灰白的石地上,仰着头,漆黑的发散落在他的眼窝里,挡住了他的眼,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那鲜红的唇角还渗着血,划开成一条血线从他下巴滴下来。
他仰着头,轻轻浅浅地呼吸着。
他保持了这样的姿势许久许久的时间,久到通过光幕监视他的那些研究员都已经不耐烦地开始自行讨论的地步,他终于有了动静。
那仰着的头慢慢地低下来,他仍旧半跪在那具尸体的旁边,看脸的角度像是在看着那具尸体,垂落下来的发丝的阴影越发阴沉地盖住他半边颊,让人只能看见青年这一刻用力抿紧成一条直线的唇。
血红色的唇此刻抿紧成了刀锋般锐利的线条,嘴角一点殷红刺眼到了极点。
他抬起手,手中染血的短剑用力地刺下去,那锋利的剑刃一挑,将地上那具尸体脖子上最柔软的一块肉给剜了一小块下来。
就是这样一个举动,瞬间让整个研究所大厅鸦雀无声——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猜到了这个实验体要做什么。
所有的研究员们都直勾勾地,用或是惊悚或是难以置信甚至还有刺激的目光盯着这个实验体,大厅里静得可怕,甚至能清楚地听到一个研究员咽了一口唾沫的声音。
如果以人血解渴已经突破人类的道德极限的话,那么现在这个实验体居然打算用人肉充饥——这简直——简直——
这种跟畜生一样的行为简直令人发指!
这个实验体简直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畜生和野兽!
所有人都这么想着,目光却死死地盯着光幕上的一幕,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他们绝对不会承认他们在这一刻心脏跳动得厉害,激动得厉害,兴奋得厉害,甚至还有那么一点他们死也不会承认的期待——
那块被剜下来的小肉块被青年握在手中,血淋淋地染了他一手血。
他仍旧垂着头,散落的漆黑发丝挡住了他的脸,让那些研究员们有些遗憾看不到这个实验体此刻的表情。
研究员们的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眼直勾勾地盯着光幕中的青年,等待着即将发生在他们眼前的惊悚的一幕——
与呼吸急促的研究员们完全相反,光幕上的黑发青年整个人像是静止了一般,他半跪在那里,握着短剑的右手按在地上,剑刃上的鲜血渗到灰白的岩石里。
他就这样低着头,一动不动,握着那块肉而显得血淋淋尤为可怖的手就在他的身前,想必他能清楚地闻到手中那股血腥的味道。
他半跪在哪里,整个人像是成了一尊没了生命的雕像,唯独胸口轻微地起伏才泄露出一点活人的气息。
然后,在一片白茫茫的灼人的阳光之下,在这种近乎死寂的安静之中,他的唇张开,他的左手慢慢抬起来,一点一点地向着他的唇凑近……
嘭的一声巨响!
整个大地都像是振动了一下,而那本就是投影的影像在空气中嘶啦了一下,陡然定格在这一瞬间。
巨大的金属门被恐怖的波动炸裂得震动不休,露出了裂缝,一道锋利的蓝光从裂缝里刺过来,一瞬间就在金属大门上切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被蓝色光剑切碎的金属块飞溅地四散而去,砸在空气的投影里,让那些影像嘶嘶地扭曲了起来。
有人从飞溅的金属块中走来,明亮的光从来人的身后照过来,将那人整个人都笼罩在光中,就连那飞扬起的漆黑发丝都透着光,纤毫毕现。
本就颀长的身体被身后的光照着,将长长的影子拉在地上。
他手中的光剑重重地插在残缺的金属门上,几乎是下一秒,那激光剑整个儿爆炸开来,将原本就破掉的金属门又炸掉了大半。然后,他的手飞快地从腰部抽|出一柄闪着银光的匕首。
巨大的震动似乎损坏了大厅里的投影仪器,整个大厅的影像静止在众人的虚拟影像直勾勾地看着屏幕上那个即将吞掉手中肉块的青年的一刻——
那投影哪怕有轻微的扭曲,也忠实地展现着许久以前在这个大厅中曾经出现过的一幕。
这一刻清晰地倒映在突兀地出现在此地的年轻少将的眼底。
墨蓝色的瞳孔有了刹那间的涣散,像是眼底的墨色尽数散了开来,他站在那里,目光定定地看着光幕上的那一幕,他的脸在这一刻被漆黑的阴影笼罩着,哪怕是身后照过来的明亮的光也驱散不掉那从他身上渗出来的像是吸尽一切的深沉的黑暗。
他转头,看向那个有着和他一样面孔的男子。细碎的漆黑发丝下,少将那张俊美的脸看不出一点表情。
他看不见自己看着那个男人的眼,可是那一刻他的眼神却是让旁边向他看来的缪特硬生生地后退了一步——像是在恐惧。
他的眼用一种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么可怕的眼神盯着对面和他一模一样的男子,没有去看那孩子此刻看着他的表情,可是眼角的余光却让他清楚地看见那孩子向后退了一步的脚步。
他眼底的墨色沉淀下去,像是在这一瞬收缩郁积到了透不进一丝光的地步,又像是有什么在眼底深处撕裂开来。
年轻少将攥着手中银色匕首的手指用力到了极点,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指关节泛白的痕迹。
有一种说不出的撕裂的疼痛感从身体的最深处涌出来,就连那呼吸都带着刺痛的感觉。
他不再去看那个孩子的身影,一丝血红从他墨蓝的眼底泛出,他的眼底渗着几分狰狞,一种近乎实质性的可怖戾气从他周身散出来。
少将站在那里,盯着对面的男子,明明有着一张俊美至极的脸,可是他站在那里,给人的感觉却根本就是一头凶戾残暴的野兽。
他猛地上前一步,下一秒,他的身影几乎已经成了残影——
就在特洛尔少将抬脚的一瞬间,特兰猛地一抬手将身后侧的缪特用力推开,从腰侧抽出一个东西,以闪电般的速度一抬手。
银光闪闪的锐利短剑硬生生地架住了那朝他重重劈下来的匕首。
在这个有着特殊磁场的星球上,枪、激光之类的热武器极易失控而无法使用,那么,最好的战斗方式就是用最原始的刀刃进行最原始的格斗。
两个除了衣物的破损程度不同之外几乎看不出区别的年轻男子战在一处,因为两人同样变态的身手,一旁的缪特根本只能看到两人交战时的残影。他只能看到空气中的两把短剑重重地撞击在一起时,那在空气里狠狠炸开的火花。
被特兰一把推开的缪特背靠着一个已经损坏的空培养器皿怔怔地站着,他看着战斗在一起的两人,或者该说看着那两人的残影,玻璃的冷意穿过衣服渗进来,让他后背寒意更甚。
他的脑子还处于一片空白中,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出来。
脑中定格在刚才看见的影像中,那一幕像是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记忆中,染着刺眼的血色,挥之不去。
他慢慢地抬起手,双手抱住头,指尖用力按在头上,他的眼盯着自己脚下的那块金属地板,脸上的神色极为茫然。
铿的一声兵刃撞击的声音,伴随着一声闷声,一个影子突然从他眼前飞过,缪特反射性地抬头。
哗啦一声响,那个从他身前飞出去的身影重重地撞在前方一个玻璃器皿上,一下子将那本就有些残破的培养器皿撞得粉碎。被玻璃碎片划了一身伤痕的男子摔在了地上,他的右手被割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泊泊地流着血,几乎能从翻开的血肉里面看见森森白骨。
特兰躺在一堆玻璃碎片上,刚喘了口气,一个黑影已经笼罩在他身上。
那个伏在他身上的少将用膝盖抵在他的胸口上,以几乎要压断他肋骨的力度,一手用力地掐住他的喉咙,垂下去的黑发的阴影中,那墨蓝色的瞳孔泛着令人胆寒的微光。
已经彻底失控的特洛尔看着他,那种无法用言语描述出来的可怕眼神让人不敢再看第二眼。
他看到了特洛尔右手上滴着血的匕首已经举起在他眼前,他看着头顶那即将贯穿他脑袋的寒光,他的唇角渗出一点微不可见的笑意。
他会死在这个人手中。
……
有些事情仿佛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
早在几十年前,他就该死在那场最后的试炼中,死在这个人手中。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仍然要死在这个人手中。
像是冥冥中注定好的命运,他终究无力抵抗。
他盯着压在他身上扼住他喉咙的那个人,身体其实还有余力,可是他再也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动作,他盯着特洛尔的眼中这一瞬只剩下冷意和嘲讽。
从知道自己输掉的那一刻起,他就等待着这一刻——
从掳走缪特的那一刻起,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要让那孩子亲眼看着这个人杀死他的一幕!
映在他瞳孔里的剑刃刺了下来,陡然放大,由远及近。
眼看就要贯穿他的额头那一刻,却戛然而止。
因为在即将刺下去的前一秒,一只手猛地从旁边伸出来,掌心覆盖在特兰的额头上。
刺下去的剑尖停顿在即将触及那只手手背的一瞬,在手背上刺破了一个极其细小的口子,一点血丝从少年的手背上渗了出来。
染血的匕首还悬在半空中,少将没有动,他盯着那只手手背上的一点血丝,他的眼在这一刻被深不见底的黑暗笼罩着,再也看不到一点亮光。
好一会儿之后,他抬头看向跪在旁边伸出手的缪特。
他的目光罕见地带着几分迷茫,像是迷途的孩子一般,茫然地看着缪特。
“……怪物。”
跪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放在特兰额头上的少年发出有些含糊的声音。
“真的杀了他……你就会变成那些怪物所希望的那样。”
少年说,他按在地上的手用力地攥紧,紧到手指都有些发抖的地步。
“……您不能变得和那些怪物一样。”他说,“你不能做出他们希望你去做的事情。”
他跪在那里,低着头,没有抬头,看不见他的脸,可是能看见他肩膀上的肌肉绷紧到了极点,以至于一下一下地抽动着。
可是那颤抖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蔓延到全身的让他无法抑制的愤怒。
缪特深吸一口气,将涌上来的怒意压下去,让自己冷静一点。他收回放在特兰额头上的手,他的目光和特兰对上。
“屏幕上的那个人……是你,对不对?”
缪特看着特兰说。
特兰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盯着缪特的脸,想从这孩子的表情上判断这孩子是不是在试探自己。可他什么都没看出来,那孩子和他对视,目光平静的、笃定的。
男子的呼吸微微急促了起来,他慢慢地闭眼,抬起那只血淋淋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就跟光幕上的青年一样血淋淋的右手。
他发出低低的笑声,让人听着莫名就觉得心脏紧缩得难受的笑声。
“没有人例外。”
特兰的笑声低沉得可怕,他说,“那是活下去的唯一的办法,活到第九天的人都做出了这样的事情,这个家伙也不例外,不然他活不到最后,成不了最终的胜利者。”
“我们所有人都一样,杀死另一个自己,吃着另一个自己的血肉才活了下去,特洛尔也一样——”
特兰的声音才落音,缪特已经被人用力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
一双手臂紧紧地将他搂住,力度重到勒得他的肩膀都有些隐隐作痛的地步,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紧贴着的胸口里面心脏重重跳动的痕迹。
抱着他的少将后退了一步,他也被迫跟着远离了躺在地上的特兰一步。
特兰躺在地上笑了很久,像是情绪已经彻底失控,许久之后,他才用手撑着地面慢慢地坐起身来。他的左手按在了碎玻璃上,可是他却恍然不觉。他坐在地上,一身血痕看起来触目惊心,鲜血染红了他的外套。
他抬头,看向两人,他的眼底阴沉得可怕,隐约透出几分疯狂。
“特洛尔,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追寻的真相是什么。”
他盯着那个人说。
“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建立起来的势力,获得的权势……你这几十年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找到这个真相。”
“这个星球的秘密,这个研究所的秘密,做出我们这些怪物的目的…………”
“我知道,你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解开真相,为了仇恨,你为复仇而活。”
顿了一顿,他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你想要的真相。”
“…………”
“把他给我。”
特兰伸出手,朝着那两个人的方向,他上扬的唇像是在笑,可是他冰冷的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
“找到真相,然后向那个人复仇,这就是你这几十年里活着唯一的意义,不是吗。”
他说,眼直勾勾地盯着特洛尔。
“那么,把那孩子给我,你就能得到‘它’。”
“………………”
【特洛尔,你是选择揭开一切秘密的过去,还是和那孩子一起的未来?】
那个时候,他没有给问出这句话的那个人任何答案。
他无法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追寻真相贯穿在他这几十年的生命中,那种执念几乎已经和他融为一体。
就如同眼前这个人所说,找到真相,复仇,那是他活着唯一的意义。
…………
此刻,他的目光和坐在地上的那个男子对视了一瞬。
他依然没有回答。
他已不需要回答,他的身体已经代替他做出了回答。
他转过身,快步向外走去,没有丝毫迟疑。
他的手,扣紧了身边那孩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