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可以安于黑暗,假若我从未见过阳光——
对于自己所谓的幼时时光,他并没有太多的记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经历一层不变,所以,不需要占据什么记忆。
就算去回想,也不过是用训练、战斗罢了。
就是这两个单调的词语,就足以概括他从幼时到成人的所有时光。受伤、鲜血以及死亡,常伴在他的身边。
你小时候过得可真苦。
唯一对他这段过去知晓几分的某个面具脸下属曾经这样说过。
他不觉得。
他并不觉得那样是苦。
从有意识以来就重复着这样的生活,那对他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生活,他根本不知道那叫辛苦——他只知道那一种生活方式,他从未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其他的生活方式。
不知道什么叫甜,自然就不知道什么是苦。
他安于黑暗,因为他只知黑暗。
…………
对于孩子这样的存在,他从未有任何概念。
人类的生育率本就低得厉害,而他身在军队之中就更不可能见到那些未成年的孩子。他身处战场,所看到的、所见到的,也不过是和过去一样,那些接连不断的战争、以及随处可见的死亡罢了。
冰冷的星空,寂静的星辰,漆黑的宇宙,那就是他所能看到的全部。
那些被所谓文人墨客所称颂恒星的光辉,那所谓给予人希望和温暖的太阳的光芒,在他看来也不过是漆黑宇宙之中万千星辰中的一点微光,最终也将归于黑暗。
生命源于黑暗,而也将终于黑暗。
……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的眼睛。”
那个刚刚被他接手不久的孩子说,大大的眼看着他,眼睛亮亮的。
明明是漆黑的眸,那黑色中却有着明亮的光。
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在他看来就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连他生命三分之一的时光都没有。
那张青涩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稚嫩,天真,以及蠢笨。
但是或许就是因为太过笨拙,就让那孩子越发显得干净,干干净净的,一眼就看得透,就像是清澈见底的泉水,沁凉得总让人忍不住想要鞠一把水。
那个时候,他没有让人将这个有点蠢的小家伙拖走省的碍自己的眼。
大抵只是有点奇怪罢了。
奇怪为什么明明是黑色的瞳孔,却能那么明亮。
后来想来,那或许是一种本能。
一直安于黑暗之中,所以第一次看到那一点微光,就本能地向其靠近。
那些不知所谓的文人墨客总是喜欢大为感慨地说,人类的本性总是向往光明的。
他向来不置可否。
可惜他的不置可否控制不住人类所谓的本能。
………………
“boss,如果当初你狠下心将那个小家伙丢到星球上让他为家族开枝散叶,也不知道现在会变成怎样。”
那个一头红毛的下属曾经有一次在无意中这么感慨过。
他有些茫然。
在战场之中推断战争的未来走向时,他向来是精准而缜密的,几乎整个战场都掌控在他的预计之中。可他向来不爱假设过去,他一直都觉得,过去已经发生了,又不可能改变,去假设什么根本毫无意义。
没有用的事情,他从来不做。
只是那一次,他却是分神了一瞬。
如果是那样,大概那之后就是各不相干。
就像是一颗丢进水中的小石子,沉了下去,就再也留不下任何痕迹。
水向前流去,而沉入水底的石子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地。
从开始到最后,对彼此而言,都不过是陌路而已。
……
一开始的时候,他根本没把这孩子放在心上。就像是一个人,在向前走着走着的时候看到一只刚刚破壳的雏鸟掉到自己脚下,就随意将那只雏鸟拎回去丢给仆人去养着。反正只要给它一个住的地方一点吃的和一口水,让它活着就行了,而他过几天大概也就将它忘到脑后了。
只是那只雏鸟却太能折腾,不肯乖乖地待在自己的窝里,非要折腾着出现在他的眼前,挥动着刚刚长出绒毛的翅膀笨拙而又艰难地一下一下挥动着,那架势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会噗通一下掉下去,或者是一头撞到树干上,让他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
那种感觉就像是,那么小小的、娇弱而又笨拙的小家伙,如果不看着,不时刻注意着,根本活不了多久。
就是因为这种微妙的理由,那孩子出现在他视野中的时候,他总是下意识看上一眼。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在意了。
……
“是,我不喜欢您。”
这个回答让他第一次正眼去看那个少年。
明明自己一无所有寄人篱下,明明只要知道顺着他的意思答应下来,等着自己的就是从最底层一跃为众人之上的翻天覆地的未来,可是那个少年一点都没有犹豫地拒绝了他。
他倒不是生气,也不觉得什么难堪,只是有些想不透。
他一直以为这是个让他一眼就看得透的柔弱的小家伙,此刻却是让他想不透那小脑子瓜里在想什么。
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是他看得出来,这孩子虽然说着不喜欢,但是其实还是喜欢他的。
少年那双漆黑的眸子每次看着他的时候,总是亮亮的,看着他的眼神都像是在发光。
他觉得,这样其实应该是叫做喜欢吧?
他想。
明明喜欢偏偏嘴上又要说不喜欢,小孩子的心思真是难猜。
虽然后来他才知道,那孩子喜欢的,其实是他这张脸。
洛宾告诉他,就是那种看到别人长得好看就要多看两眼的颜控。
就像是后来,那个死小孩看莎乐美看得目不转睛,就像是第一次看到他一样,眼睛亮得像是在发光。
……他突然觉得那绝对不是喜欢一个人的眼神。
……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在过去就和这个少年有着不轻的交集和牵绊。但是就算是在还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他就忍不住开始在意。
说什么命运注定的轨迹,他从来不信。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就是那些文人所说的,人类趋光的本能。
他不知道什么是趋光的本能,但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目光总是下意识地去追寻那孩子的所在地。
少年似乎不喜欢黑的地方,他所在的地方总是很明亮,仿佛是在明亮的地方待久了,那光渗透融化在了他身体里,所以,就算身处暗淡的地方,那孩子笑起来的时候他自己就像是在发着光,那暗淡之所中,唯独他是明亮的。
他一直是安于黑暗的,他还记得年幼时在那颗星球上的日日夜夜。
他不喜欢白日,因为白日就意味着危险和死亡,那些肉食性的怪物总是在白日狩猎活动,而且白日太亮,太容易暴露行踪,他曾经无数次在白日看着身边的同伴成为那些怪物的肉食。
只有黑夜对他来说才是安全的,漆黑而无光的夜里,黑暗包围着他让他像是融化在黑暗之中,他只要安安静静地待着,就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他、攻击他,那些肉食的怪兽也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正好相反,他待在黑暗之中,从猎物变成狩猎者,轻易地就能击杀任何试图靠近他的东西。
战争,其实和当初在狩猎场上的猎杀是一样的。
只不过是将怪物换成了人。
静默于黑暗中已经是成了一张习惯,他习惯性地潜伏在黑暗里,像是狩猎一般紧盯着他的猎物。
然后,一击必杀。
他的敌人都说他就像是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凶残的野兽。
他的下属曾因此很生气,说这是对他的侮辱,但是他不觉得那是侮辱。
因为他知道,那些人说的,就是事实。
他本就是一头从黑暗中来的凶兽。
正因为如此,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不喜欢太亮的地方的。
正是因为这样觉得,他才对那些人说着什么向往光明是人类的本能这之类的话不置可否。
后来他才知道,所谓亮的地方,并不代表那里就是光明之处,而所谓的光,指的也不是阳光。
哪怕是在黑夜之中,当被他搂在怀中的少年对他笑的时候,他就觉得,四周的一切都仿佛亮了起来。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错觉,只是那个已经不在了的王女曾经一边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将金色的长发梳理到耳后,一边懒洋洋地斜他一眼,说了一句话。
亮起来的大概是你的心吧。
金发的王女面部表情看起来半是吐槽半是嘲讽一般地说着。
她眯着眼,懒洋洋地靠在那里,他看到她眼角的余光轻轻地在对面那架雪白的钢琴上掠过。
他是不喜欢她的。
并不是因为这位王女总喜欢当众缠着他,向他表达爱意——她就这么真真假假地缠了他几十年,他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厌烦,一定要说的话,是无感。
他对这位王女的感情平静得就像是一汪死水,一点涟漪都带不起,无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无论是讨厌还是不讨厌,什么都没有。
不喜欢到甚至于厌烦,那是之后的事情的。
在看到她看着少年的眼神的时候,他心里就开始不舒服了起来。而后,这种不舒服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了不喜欢,再又继续变成了厌烦。
他不喜欢莎乐美看着缪特的眼神,他不喜欢看到那个女人对缪特笑,那个女人的一句话、碰触缪特的一根手指,都开始让他感到无比的厌烦。
特洛尔,这么多年来,你第一次看到我。
莎乐美慵懒地用手臂枕着下巴,她看着他的眼神似笑非笑。
他知道她话中的意思,这么多年来,他从来都只是用眼看着她,就像是看着路边的一草一木,从未真正的看过她这个人。
你大概不知道,你看着我的眼神有多可怕。
她笑着说,可是她弯起的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她说,特洛尔,如果你这样的眼神被缪特看到了,会怎么样?
她说到这里,突然放声大笑。
她说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她,他又何尝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女人失控的模样。
他知道她是厌恶他的,大概是从第一次相遇的那一天起,别人看到的都是她对他的另眼相待和恋慕,可是他看到的只有她看着他时候眼底的冰冷。
真好啊。
那个女人这么说。
你有他在身边……
她妩媚而细长的眼眯着,盛开的美丽花瓣之后隐藏着的却是凋零后的寂静。
她说,你有那孩子在身边,就不会变得和我一样。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那个女人。
那之后不久,那个女人就在那颗被火焰吞噬毁灭的星球上化为灰烬。
…………
“你是选择追寻过去的秘密,还是和那孩子在一起的未来?”
说出这句话的那个部下大概一直都觉得他想要揭开秘密是为了复仇,是因为憎恨那个幕后主使,憎恨到无论如何都要将其找出来报复回去的地步。
其实并非如此。
他从未觉得自己年幼时的生活有多残酷,自然也不会有恨,更没有想要什么复仇。
他只不过是不喜欢有一只手在幕后操纵着自己,那令人如鲠在喉。
不是为了什么复仇,纯粹只是想要斩断那只试图钳制住他的手。
没有人能左右他的意志,谁都不行。
只是,他所谓的意志,在一眼看到培养室里过去的影像一瞬间彻底崩塌溃坏。
他很少有什么强烈的感情,可是在那一刻,他恨极了那个人。
那个有着和他一样的面孔的男人将他曾经最丑陋的一切赤|裸裸地暴露在那孩子的面前。
【特洛尔,如果你这样的眼神被缪特看到了,会怎么样?】
他不敢去想。
他小心翼翼地将心底那个丑陋的恶魔藏起来,藏得谁都看不到。
他从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唯独不想让那孩子看到那样的自己。
…………
特洛尔?
那是一头只配在黑夜中待着的凶残野兽。
所有人都这么说着,而事实其实也是如此。
他只需要安静地待在黑暗中,从开始,现在,然后一直到最后。
生于黑暗,长于黑暗,终于黑暗。
那本该是他命运的轨迹。
只是这所谓的轨迹却意外地转了弯,静静地潜伏于黑暗中的怪物意外看到了一点微光,或许是因为好奇、或许是因为其他、也或许是所谓的本能,它走向了那点微光的方向,不知不觉之中,就走到了光芒之下。
那小小的光球太轻、太柔弱,像是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它想要碰触它,就只能小心地收起锋利的爪牙,敛起浑身的戾气和血腥。
它趴在那里,守在那个小小的光球旁边。
它安静地趴在地上,眯着眼享受着那从未曾感受到的光芒,还有落在它身上的温暖。
………………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
他想他的确是已经疯了。
当歼星炮的炮火轰开帝星的大门的那一刻,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后果、责难、未来,一切都消失在他的脑海中。
到那孩子身边去。
那是他当时唯一也是全部的念头。
他对少年的迷恋之深,已经到了他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地步。
少年的一个动作、一句话,有时候甚至只是一个眼神,就能轻易地左右他的意志。
【我把宇宙给你。】
万千星辰的光芒,比不过少年看着他时黑眸的明亮。
什么叫万劫不复。
他想他已经万劫不复。
…………
就算后来知道了真相,知道了少年其实不小,但是他还是觉得对方仍然是个孩子。
小小的,柔弱的而又天真的,要捧着搂着宠着,小心地呵护着,碰了一点,他就心疼得不行。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
所谓的孩子的确是柔弱而又天真的,但是那种天真之后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残酷。
孩子通常都是固执的,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但是这种喜欢不过是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失去了,便是失去了,他们仍是能继续活下去,而将那失去的东西遗失到生命的一处。
少年说出了一切。
无论是伽和人类的过去,还是地球的灭亡。
缪特大概是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或许,对于其他人来说,他的确瞒得很好。
可是他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他太了解他,每一点、每一处、哪怕是每一根头发丝儿,他都清清楚楚。
他知道,那孩子在将一切都告知给他们的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离开。
少年向来是温顺的,柔软的,不怎么倔强的,但是少年一旦决定的事情,就无人能改。
包括他。
等待的日子仿佛是在处刑,他就像是等待着死亡宣判的死囚,无力逃脱,只能麻木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那孩子的笑容,那孩子的气息,还有那柔软的身体,和他耳鬓厮磨时的亲昵……他就像是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一个癌症末期的病人,贪恋着那虚假的甜美。
【等过几日,我再去找你,好不好?】
【……好,我等你。】
他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样的表情说出了这句话。
可他知道他等不到。
……
这一刻,他看着少年的唇。
那唇是粉色的,像是初开的花蕾的颜色,他亲吻着那唇的时候总能尝到其中那无比甘甜的味道。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那吻起来比什么还要甜美的唇能说出如此残酷的语言?
【少将,我是喜欢你的。】
他知道。
【喜欢到……可以不惜生命的地步。】
他信。
可是那又如何?
说着喜欢,还不是选择离他而去。
所以那所谓的喜欢,还有什么意义?
…………
他看着那双漆黑的眼,那黑瞳之中,无论何时都有着明亮的光。
他想他或许有些明白了,那个给了他父系基因的男人最终选择做出那件残酷的事情的理由。
这孩子眼中看到的东西太多了。
多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无论是那个有着和他一样基因的男人,还是给了他基因的初代,都能在这孩子心中占据着一席之地。
而他不过是其中之一。
这不公平。
太不公平。
在少年心中,重要的东西有太多。
比他重要的东西有太多。
他嫉妒得发疯,可他从来没有说过,一次也没有。
因为他舍不得,他舍不得对那孩子说一句重话,少年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委屈的眼神,就让他心疼的要命。
……
他听见缪特微笑着对他说,我喜欢你。
也听见他平静地告诉他,我要离开你。
他不懂。
他只是突然很想问一问。
你觉得我把你当做什么?
……而你又把我当做了什么?
………………
少年引着他从黑暗走到了光芒之下,他用他的温暖让他知道了身体里血液流动的悸动,还有,心脏跳动时的那份甜美。
然后,又轻易地将一切都夺走。
他有些恍惚,巨大的光幕就在他的眼前,光幕的背后,少年就站在那里。
他们隔得如此之近,仿佛伸手可及的距离。
他静静地看着那孩子漆黑的眼,突然就想起了那一天,在他诞生的那颗星球深深的地下,他坐在冰冷的监牢之中,透过铁牢之外的光幕,睁着眼安静地看着少年握着和他有着一样相貌的男人的手走上飞船。
他静静地看着少年离他而去的背影消失在飞船落下的闸门里。
那时候,万物寂静,他就待在黑暗之中,静悄悄的,什么都听不到。
本该是最习惯的寂静黑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让人难以忍受。
在那寂静之中,多一秒,就是煎熬。
在那黑暗之中,多一分,便几欲令人疯狂。
就如同现在一般。
——【我本可安于黑暗,假如我从未见过光芒】——
…………
……………………
圆筒状的巨大光幕在空中闪动着,那闪动的光照亮了站在光幕之前的元帅的脸,那是一张俊美之极的脸。
本该如此——
可是这一刻,那张脸给人的感觉只有颤栗和惊恐。
那张脸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但是那同一张脸,同一个表情,仿佛丝毫未动,却偏生不知为何就让那个男人一点点地从人变成了一头让人看一眼就浑身发抖的人型凶兽。
“如果你忘记了,我就再说一次。”
特洛尔自己都差一点就忘了。
在这孩子面前,他小心翼翼地收起利齿利爪,藏起自己那丑陋而又黑暗的一切,不想让其看见。
藏得太久了,他自己几乎都快要忘了。
他本来就是一头来自于黑暗的凶兽。
“我曾说过,想要怎么利用我,都随你。”
这头人型的凶兽用一种令人战栗的眼神安静地注视着光幕之中的少年。
那目光越是平静,就越是可怖。
那像是暴风雨之前窒息的宁静。
“但是利用了,就得付出代价。”
野兽从不相信怜悯。
弱肉强食。
它所信奉的,只有鲜血和利爪。
它只知道,它吃不到东西就会死掉。
所以,它会死死地将它的猎物撕咬在它的利爪之下。
“那代价你不给,我就自己要。”
无论用怎样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