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与伽开战之后的第一百八十多年后，同时，不为人所知的，也是在某位沉睡了两百多年的少年醒来的九个月之后，也是人类和伽不知为何突然停止冲突九个月之后，双方的领导人会面商谈，并正式签署了和平协议。

与此同时，人类几乎已经全部从地球搬迁到了外太空那无数的船舰之上，绝大部分人甚至都已经在船舰上生活了数个月，地球上只有善后的军队还停留着。在签署协议之后，载着人类的数不清的船舰将利用在火星上特意建造的一次性空间仪器开启可以让它们长距离跃迁的虫洞，前往广阔的宇宙。而那种几乎耗费了仅剩的三分之一地球资源的昂贵空间仪器将会在人类离开之后，自我销毁。

在一处临时建造起来的巨大广场之中，合金玻璃打造的苍穹之顶呈现半圆形盖在那个广场上。广场边缘的一侧，象征着联盟国政府的旗帜在飘扬。

那呈现流线型的有着金属质感的长桌在一左一右、面对面的放置着，广场之中两方势力泾渭分明。一方全是漆黑军装，整齐划一，另一方则是并没有那么统一，但是同样也穿着方便利落的战斗服。双方隔着一条界限冷脸互看着，气氛沉得厉害。

和平协议由人类的联盟国政府最高执行主席格曼.腓特烈先签字，然后被送到了对面作为伽一方代表的西玛教授身前。

虽然科技进步很大，无论是人类还是伽都已经习惯了全虚拟信息方式，但是对于这种有着特殊以及巨大意义的签署，他们都还是习惯使用纸张和笔，亲手写下自己的名字。

西玛教授接过协议书，一条一条仔细浏览着其中的条款，觉得没问题了，就开始签字。

在他的身后的那群人之中，塔纱就在其中站着，与其他伽脸色不好地和对面的军人互瞪的表情不一样，她虽然也一个劲儿地往对面看，但是却不是去瞪人，而是在使劲地找人。只是她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想看的那个人，顿时有些悻悻然。

她抬头向着一个方向看去，对面，那个一眼就能看到的男人站在那里，站在众人之前。

笔挺军装，颀长身影，俊美到了极点的面容，还有那种说不出的无形威压感，让那个男人就像是一个发光体，让人不由自主地就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塔纱有些气闷。

又没能见到缪特。

她不开心地想。

这个元帅特小气，缪特都要跟他走了，还总是不肯让缪特回来和他们多待一会儿。

一想到这些令人厌恶的人类两天之后就要离开，她就心情舒畅，可是一想到缪特也会跟着离开，还是在名义上作为人类的人质，她又开始郁闷——哪怕她其实也知道有那个人类元帅在，缪特应该不会被人类欺负，但是一想到又要很久见不到缪特，她就不高兴。

…………

签署和平协议的仪式安全结束，弥额尔返回了不远处的城市。

人类几乎都已经撤离了地球，这座城市是仅剩的还在运转的城市，虽然这里差不多也已经成为了空城。只有少许军人留在此地，做着最后的撤离工作，而他们也将会在今天或者明天陆续离开这里前往外太空的船舰之上。

漆黑的长靴踩在金属地面上发出沉闷的脚步声，深色的披风随着他的步伐在他身后时不时地飘动起来，他颊边那有些长了的细碎黑发散落下来，发梢垂在肩领上金色的徽章。

弥额尔快步走到了走廊一侧的门口，他往门口一站，一道光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门自动打开了。他刚要迈步进去，突然从后面传来了匆匆的跑步声。

一位年轻的军人快步跑到他身前，向他行礼。弥额尔认出来，这是他那位血缘上的父亲身边的心腹通讯士兵之一。

“元帅阁下，格曼主席原预定与您在明早返舰，但现在他临时修改行程。因此，请您明早自行返舰，主席阁下因有要事将秘密前往沙凡亚城。”

那位军人说，“信息机密等级是最高级别，仅允许口头告知，仅会告知您一人。”

弥额尔点了下头，表明自己明白了。那位传讯的军人再次行了个礼，然后一个向后转，快步跑开。

转身走入门中，弥额尔突然眉头一皱，在房间里他感觉到了自己以外的呼吸声，也就是说他的办公房里除了他还有其他人的存在，这一发现让他目光一凛、身体也随时绷紧起来，像是即将发动攻击的野兽蓄势待发的姿态。

若是训练有素的潜伏者，在弥额尔陡然散发出压迫力的一瞬间就会感觉到威胁，哪怕还能保持隐匿不动，呼吸多少也会有轻微变动。可是，弥额尔却并未感觉到一点点呼吸的变化，那个呼吸仍旧是平稳的、安安静静的，像是在沉睡中一般。

沉睡？

弥额尔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走过去站在沙发背后低头一看。黑发少年安静地躺在沙发上睡得正香，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男人原本凛然的目光在落到少年身上的时候就柔和了下来，他站在沙发背后，弯下腰，伸手撩起缪特落在睫毛上的发梢，指尖抚了抚少年温暖柔软的脸颊。

沉睡中的少年在梦中轻轻地嗯了一声，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手，那像是小动物一般可爱的模样让弥额尔嘴角扬了一下，又揉了揉那浅黑色的发。

【元帅阁下，格曼主席叫您过去。】

一个声音突然从房间里响起，弥额尔皱了下眉，他看了眼缪特，确认缪特没有被这个声音吵醒之后皱起的眉才舒展开来，又轻轻抚了下少年的头，这才转身快步离开了房间。

只是比起进来的时候，脚步声要放轻了许多。

门嗤的一下自动关上，元帅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安静的房间里，没过多久，沉睡的少年睁开眼，揉了揉。

…………

“我思考了很久，才做出这个决定。”

身为联盟国主席的男人说，伸手，将一枚看起来像是乌金的黑色指环递给弥额尔。

一道光幕在房间里升起，地球的立体投影出现在房间里的两人面前。

投影出的地球上十几处都有着黑色标记，弥额尔看着那些黑色标记，皱了下眉。

他问：“这是什么？”

格曼抬起手，在他那只带着雪白手套的左手上，有着和他刚才给弥额尔的一样的黑色指环。

“一共两枚，都在这里。”

格曼盯着弥额尔说，像是想要看清楚弥额尔眼底任何一点情绪。

“启动核弹的按钮。”

墨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弥额尔盯着格曼的眼，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对撞，一时间仿佛炸开了火花。

“你不知道这件事，这都是在你前往宇宙探索的时候我暗中命人布置下的。”

明明说着一件无比恐怖的事情，男人的语气却是轻描淡写。

“十二枚核弹，放置在标记的位置，指环就是开关。”

“这是经过各大地州的代表人同意的，他们一直担心，如果我们离开地球，伽以后进化到可以离开地球了，就会给人类带来极大的威胁。”

“所以在我们离开之前，必须将伽这个种族彻底消灭。”

男人说，以一种虽然平淡但是异常残酷的口吻。

然后，突如其来的，话锋一转。

“虽然是所有地州代表人的要求，但是，最终权还是在我的手中，同时，也在你的手中。我说过，你是人类未来的领导者，所以，在我们离开地球的时候，要不要启动核弹，由你来做出决定。”

他说，“如果你觉得要履行和伽的和平协议，可以不启动。”

狭长凤眸凝视着自己掌心上那枚小小的黑色指环，弥额尔慢慢攥紧。

格曼转过身，低低地笑了一声。

“幸好知道此事的人非常少，也没有人敢外泄……如果被伽知道了这件事，他们必定会不惜一切想要抢走这枚戒指吧。”

弥额尔握着指环的手突然用力攥了一下。

…………

……………………

“弥额尔哥哥，这两天我可以回爸爸妈妈那边吗？毕竟马上就要离开了，也不知道多久之后我才能回来……”

弥额尔的手指顿了一下，然后嗯了一声。

他说：“在出发前五个小时必须回到舰上。”

“好！我一定准时回来。”

得到了准许的少年开心地说，没留神弥额尔凑过来，微凉的唇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墨蓝眸子注视着没反应过来有些懵的缪特，弥额尔的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声音低了许多。

“约好了。”

怔了一下的缪特反应了过来，他想起来，这是当年他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和弥额尔经常做出的孩子的约定。

亲一下脸颊，那就是绝对要做到的约定。

缪特忍不住笑了起来，过了这么多年，反而是弥额尔变得比他更加孩子气。

“好的，约好了。”

少年笑着，凑过去，也吻了一下弥额尔的颊。

【约好了。】

……

………………

第二天中午，按照事先预定的，弥额尔以及他的下属乘坐飞船离开城市先行返回太空中的船舰。而格曼主席一行则是因为其他原因临时改变行程，秘密前往沙凡亚城。

为了格曼主席的安全，知道这个秘密行程的人除了跟随前往沙凡亚城的人之外，就只有弥额尔一人知晓。

“元帅阁下，收到城市里传来的讯息！由于意外导致了三架飞船损毁，最后从城市里撤离的那批人恐怕无法按照规定时间撤离，而且军队内部发生了小范围的骚动！”

弥额尔皱了下眉，他看了眼飞船外面，还没出大气层。

“先返程。”

他说。

既然还没出大气层，他干脆先返程处理好最后这一点事，而且，三架飞船损毁会滞留部分人员，那么，那些多余的人员可以通过他现在的这几架飞船一起带着从地球撤离，从而避免耽误时间。

只是一点因为无法撤离而要遭到军规处罚的军方科技以及后勤人员感到害怕引起的骚动而已，弥额尔很快就处理好，并安排这些多余人员上了他随行的船队。

然而，就在他率领船队马上就要再一次出发的时候，突然一个紧急消息传来。

“报告！元帅阁下！从沙凡亚城里传来了紧急求救信号！说是格曼主席一行人在那里遭到了伽的袭击！”

不可能。

弥额尔几乎是反射性地这么想着。

不说刚刚签署的和平协议，就说格曼主席前往沙凡亚城这件事是格曼临时起意决定的行程，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格曼主席在自己这艘船上和他一起返回舰队，除了他，根本不可能有人知道格曼去了——

弥额尔按在操纵台上的手指瞬间僵了一下。

……不。

有人知道。

除了他，还有一个人可能会知道。

男人的眼一点点眯起，他眼底的影子深不见底，仿佛酝酿着大海之上令人颤栗的狂风暴雨的气息。

不可能。

他想。

不可能会是……

…………

当救援的舰队赶到沙凡亚城的时候，众人心情压抑地看到沙凡亚城的苍穹之顶的一角已经裂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数架被击毁的飞船在地上冒着浓烟，有些还在燃烧，时不时地发生小范围的爆炸。

他们看到了两架明显是属于伽势力的飞船，他们已经接到消息，这一次伽的袭击并不是倾巢出动，而是其中的精英进行了对人类主席的袭击。

在其他飞船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领头的飞船径直对那两架伽的飞船发动了攻击——那种迅猛而狂暴的攻击让那两架飞船根本招架不住，纷纷被击毁坠地——这个时候其他刚刚到达的飞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元帅大人为什么会一言不发地瞬间击毁伽的飞船，甚至于和元帅在同一架飞船上的下属也不知道。

从面无表情的元帅身上传来的仿佛是极度深寒的压迫感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此刻的元帅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心惊胆战到几乎无法顺畅的呼吸的地步。

看现场的状况，伽的袭击者应该已经攻入了格曼主席所在的市政厅之中，赶来的救援舰队在元帅的率领下迅速击破了伽的防御圈，用强大的火力镇压将残余的幸存下来的伽尽数击毙。

飞船降落在地，弥额尔带着一队下属飞快地冲进了市政厅之中。

庞大的市政厅里空空荡荡的，只有无数军靴踩踏着地面发出的沉闷脚步声在乱糟糟地回响。中途有数名伽试图用力量拦截住他们，但是伽就算有着特殊的力量，在数百人同时射击出的强大的火力之前也无能为力。

弥额尔几乎是跑一般的到了大厅尽头那间屋子的大门前，他听到了里面传出来的说话的声音——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令他的瞳孔用力收缩了一下。

不是。

他想。

不可能是。

男人的眼底泛出戾气，伸手一拳重重地砸在大门的开启按钮上。

厚重的机械大门在他的面前缓缓打开。

就在这一瞬间——

在他的目光落入房间里的那一瞬间——

无比凶猛的气流喷涌而来，空气中震动着的无形的可怖力量震动着整个大厅，几乎让坚硬的合金墙壁上都裂开了裂纹。

那是弥额尔无比熟悉的，强大的伽的力量。

狂暴涌出的气流几乎能将一个人冲起来，他身后的下属们纷纷下意识抬手抱头或是躲在障碍物之后。地面在剧烈地摇晃，像是地震一般，让众人站立不稳。同时墙壁也随之裂开，无数碎裂的金属块滚落下来，砸在众人头上，逼得他们不得不狼狈地躲避。

在那打开的大门之前，只有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站着。

那个颀长的身影像是脚下生了根一般牢牢地站在原地，狂暴的气流无法将他撼动分毫。

漆黑的发近乎狂乱地在空中飞扬而起，弥额尔死死盯着前方的瞳孔几乎收缩到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致，无数碎石从他的身边或是身后簌簌地掉落。

在大门打开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他血缘以及名义上的那位父亲的身影被冲击波那般无形的力量冲击而起，重重地撞到墙壁上，刹那间后脑迸裂而亡的模样——

他看到了使用出那可怕的力量杀了他的父亲的人——

浅黑色的短发，略带着一点稚气的熟悉面容。

他看到那个爆发出伽的力量的少年站在那里急促地喘着气，原本漆黑的瞳孔此刻闪动着让他感觉无比陌生和憎恶的蓝色光泽。

他看到那个叫塔纱的女性伽瞬间出现在死去的格曼身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夺走了格曼手中那枚黑色的指环。

弥额尔站在那里，脑子在这一刻一片空白。

内心深处像是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原来那些伽知道……

原来那孩子知道……

在地球上埋着核弹的事情，掌控着核弹启动的指环的事情——原来他全部都知道！

可是这么久以来，他却从来没有向自己问过一句！

原来他从来没有信过自己！

…………

【怎么就那么恰好，伽那边节节败退抵挡不住的时候，他就醒了？】

【怎么就正好你来到地球的时候，他和你见了面？】

…………

【元帅阁下，这是最高机密信息，只会口头告知你一个人。】

不是他一人。

他和士兵都没有看到，在房间里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在沉睡的少年。

……

【如果伽知道了核弹这件事，想必一定会不择手段地从我们这里夺走启动按钮吧。】

………………

不择手段？

……是，不择手段！

弥额尔猛地举起枪，枪口对准了那个侧颊苍白呼吸急促的少年。

仿佛是感觉到了危险，缪特回头。

那双闪动着蓝光的瞳孔和他的目光重重地撞上，刹那间，空气都仿佛为之凝固。

少年站在房间中间看着他，光线昏暗，他看不清缪特眼中的神色，只能看到缪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按在枪上的手指痉挛般的抽动了一下，却怎么都按不下去。

他的唇在这一刻抿紧得如同刀锋一般锐利。

他的眼底像是有风暴在肆虐，将他曾经悉心地、小心翼翼地护在心底的东西撕扯得支离破碎。

“……指环给我。”

弥额尔说，用冷到可怕的声音。

他看到缪特的瞳孔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剧烈地颤了一下。

突然有喊声从弥额尔身后传来，不知从哪里赶来的数名伽出现在队伍的后面，他们的袭击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而就在队伍有了骚动的这一刻，拿到了黑色指环的塔纱已经腾空而起。

“走，缪特！”

她高喊道，周身蓝光一闪，眼看就要消失在空中。

可几乎是在她飞身而起的同一时间，站在大门口的弥额尔手一动，枪口已经对准了空中的塔纱，手指重重地按下去——

只是，在他的手指眼看就要按下去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从对面射来的无声无息的子弹贯穿了他的胸口，让他的右手偏离了方向，射出的子弹从塔纱身边擦过。

擦过的子弹打在墙壁上，下一秒，塔纱的身影消失在空中，连同她握紧的指环。

“元帅阁下！”

“大人！”

冲过来扶住他的下属们紧张的喊声太过遥远，远得根本听不到。

他的手按在胸口，那个被子弹贯穿的地方，鲜血从他的指间渗出，染红了雪白的手套。

在弥额尔开始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对面举枪对他射出这颗子弹的缪特的身影消失在空气中，消失得干干净净，像是将他身体里的某个东西也一同带走。

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和那个少年离开的身影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在他胸口深处的那个地方，像是被什么腐蚀掉，只剩下空荡荡的一块。

……

【约好了？】

【嗯，约好的。】

约好的誓言不能反悔。

这个对他来说甚于一切重要的东西，却总是被那孩子轻易地舍弃。

……

是他太蠢，执拗地抓着回忆不肯放手。

他一直不肯去承认——那两百多年的时光，足以让一切都面目全非。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人类和伽，要么你死，要么我活。

为了生存，必须不择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