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的吧,答应我两个条件。”
金发的少女如此说,今天她没穿那仿佛雾一般的华美纱裙,也没将自己装饰得精致华贵。
漂亮的金发随意地散开,像是金色的沙粒簌簌滑落而下,她穿着一身柔软舒适的日常服饰,除了发光的水晶耳饰之外全身再无一点装饰。她仍旧是美丽的,却不是以往那般精雕细琢的精致,而多了几分随意和少女的韵味。
她像是失去了一些什么东西,但是也重新得到了一些什么。她不能再站在那辉煌的灯光之下和万众瞩目之中绽放出耀眼的光辉,但是同样的,她也不需要再在众人的窥视之下无时无刻地挺直自己的腰背,张开浑身的利刺,步步为营,时刻警惕着,让人找不到一丝破绽。
仿佛是肩上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落下,现在的她有着失去那沉重之物的一点怅然,但是也有着以前从不曾有过的轻松惬意。
缪特看着这样的莎乐美,熟悉,而又有一点陌生,但是他并不讨厌这样的陌生。
“那你先回答我,为什么非要做到那种程度。”
当时因为被皇帝监控着的关系,他不得不装成被洗脑的样子听从莎乐美的命令和上将对峙,但是……
“你做得太过头了。”
他不满地说。
被少年谴责的莎乐美撇了下嘴。
“我都豁出命去帮你们了,拿点利息稍微欺负一下你们怎么了?”
她哼了一声说,一脸不爽。
“那是稍微吗?!”
少年想掀桌。
想起当时自己被迫拿着利刃去刺杀上将的事情,还有当时上将看他的眼神,他就心肝脾肺肾都隐隐作痛了起来。
“是啊,我故意的。”
“……”
莎乐美坦诚得太干脆以至于缪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质问了。
“当着失恋的可怜而又脆弱的女孩秀恩爱的人应该受到惩罚。”
“…………”
可怜而又脆弱的女孩是谁啊,谁啊?!
少年觉得他不想再和莎乐美说话,并且直接丢给对方一个‘呵呵’。
“所以你之前答应我的两个要求到底算不算数?”
莎乐美大概也知道自己理亏所以没继续扯这件事,而是将话题绕了回来。
“……你说。”
“嗯……那就先说第一件事。”
莎乐美垂眼,细密的睫毛落下来,她的手指轻轻地把玩着一件光滑的玉石雕刻物,看模样应该是照着凯撒的模样雕刻出来的。
她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眼向缪特看来。
“赦免洛宾。”
她说,碧绿的眸子深处隐隐似有流光掠过。
“啊?”
“我说,第一件事,我要你赦免洛宾,不要告诉我这件事你都做不到。”
“不……不是做不做得到的问题……不过,你怎么……”
缪特觉得自己脑子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你这是觉得利用了他因为愧疚想要补偿?”
莎乐美摇了摇头。
“不,利用他的不是我,下达命令的不是我,他也不会服从我的命令,所以愧疚更是无从说起,只是……”
她盯着手中的玉雕出了一会儿神,停顿了一下,才再度开口。
“控制他的,大概是一个腐朽的幽灵。”
卡奈特,忠诚的骑士。
卡奈特家族,从数万年之前忠诚于王室的存在。
拥有卡奈特姓氏的人,是王室最忠诚的仆人。
那仿佛是代代传承的一种信念,他们将自己的生命乃至于灵魂都奉献给坐在王座之上的那个人。
忠诚,即为他们的荣耀。
“洛宾就是卡奈特家族的人,所以,你不需要担心他会再度背叛。卡奈特家族的人会服从于王座之上的人,至死方休。”
莎乐美淡淡地说。
卡奈特之名,是信念,是荣耀,是枷锁,也是那个笼罩在所有拥有卡奈特姓氏的人头顶的幽灵。
没有人能摆脱这个腐朽的幽灵。
作为这个家族的人,洛宾差一点能够挣脱,但是终究还是被他的父亲逼迫着回到了枷锁之中。
“我知道了。”
缪特沉思了一下,然后回答。
“背叛者不可能回去,让他先跟着我。”
“也好,他那样的家伙大概也更希望能帮你挡个炮弹什么的。不过,像你这种歼星炮都挡得住的怪物,恐怕也不需要他这种没用的肉垫,你就当收个跑腿的就行了。”
“所以呢?”
“什么?”
“所以你要帮他的理由是什么?”
“一定要知道?”
“我心眼没你们多,转不了那么多弯,不知道理由我就不踏实,不踏实我就不想做。”
“……我……”
莎乐美张了张唇,又闭上,她手中的玉雕被她快速地把玩着,泄露出她有些乱的思绪。
“大概……只是说大概……我或许也是被那看不见的腐朽幽灵掌控着的其中一人。”
连性命和灵魂都可以为之奉献,那么,献出一个家族的女儿又有何难?
她随意将手中的黑豹玉雕丢开,坐在沙发上,长舒一口气,仰头看着天花板。
“那么对于或许是我堂兄、或许是表兄的洛宾……伸手帮一把也无所谓吧。”
看着仰头看天花板出神的莎乐美,缪特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
……………………
【发誓,洛宾,你必须发誓,如果你违背那个人的意志,如果你玷污了我们卡奈特家族的荣耀,就让我的灵魂在地狱中煎熬万劫不复。】
【……是的,父亲,我发誓。】
他不在乎那个人的意志,他不在乎所谓卡奈特家族的荣耀。
可是他在乎着他的父亲灵魂的安息。
【你依然被腐朽的亡灵纠缠着啊。】
那个时候,王女看着他这样说,他沉默着无法反驳。
当王女向他伸出手的时候,他也只能将怀中那个昏迷的年轻孩子送到王女手中。
他是一个叛徒。
当对缪特出手的时候,当按照那个人的命令离开特洛尔的时候,洛宾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这是背叛,毋庸置疑。
无论他跟随了特洛尔多少年,无论他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都无法改变他从一开始就是作为卑劣的监视者跟在特洛尔身边的事实。
从一开始,他就是背叛者。
卡奈特是皇帝的影子,是皇帝的手,它不需要有自己的意志,它只需要臣服于王座上的那个人脚下,服从那个人的命令。
当他的父亲去世之后,他就成为了新的影子之一,隐藏在那个宇宙中最为尊贵的男人身后,执行那位大人所有的命令。
然后有一天,他,还有另外两个和他一样身为影子的卡奈特家族的年轻人跪在皇帝的脚下,接受了一个特殊的命令。
他们将前往几个不同的年轻人身边,接近目标,跟随目标,监视目标,每隔数年将目标的情况汇报上来。
他们三个人互相并不知道彼此的目标是谁,而他们也按照命令离开帝星之后就彻底忘记自己身为卡奈特家族一员的身份,忘记自己过去的一切,让自己彻底重生为一个新入伍的帝国军人那样的存在。
走出大门之后,他们这些一同训练长大的人、流着相同血脉的人,从此再不相识。
他的目标就是特洛尔。
说实话,第一次看到特洛尔的时候他怔了一下。这个年轻的男子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嗯……他形容不出来自己当时第一眼看到特洛尔时的感觉。
那个年轻人有着一张无论男女都会为之惊艳的俊美的脸,站在那里就像是光源一般,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他也不例外。
他看着那个年轻人冷冷清清地站在那里,就像看见一把雪白利刃插在冰冷的雪山之上。
新兵入伍的宇宙空间站中,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是直接或是隐蔽地落在那个年轻人身上,他开始还想着要用怎样隐蔽的方式观察对方,现在自然是随大流大大方方地仔细观察他的这个目标。可是,仿佛是感觉到了他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探寻般的视线,那个黑发的年轻人突然转头看了这边一眼。
狭长凤眸,淡淡的一眼,却是让他蓦然心惊了一秒。
数十天的观察之后,他知道了这个年轻人到底多冷,这十几天里,他硬是没看见他和别人说一句话。
洛宾陷入了深思——对一个冷心冷情的人,要怎样才能和他套近乎。
针对于此,洛宾很快设定好了同样身为刚入伍新兵的自己的性格,大大咧咧,放荡不羁,没心没肺——大概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不被怀疑地接近那个年轻人。
接近的方式和手段其实很简单一句话,四个字,死皮赖脸。
宿友:“洛宾,那家伙傲得要死,就跟块冰似的,你还总是`着脸凑过去干嘛?”
洛宾:“嗯,他脸好看,跟着他会有女孩子自动围过来,都不用去勾搭。”
宿友:“……那也不是冲着你来的。”
洛宾:“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呢,你也说了,他就跟冰块似的,根本不会搭理那些女孩子,等她们伤心的时候我就可以过去好好地安慰她们了啊。”
宿友:“…………”
在一次分组执行任务的时候,他终于抓到了机会,接近了那人。
“美男子,我和你一组呗。”
“……”
那个年轻人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继续死皮赖脸地凑过去。
“你看规定了必须两个人以上一组,你一个人会没成绩的。我的身手你也知道,还算凑合,肯定不会妨碍你的。”
“…………”
“我没什么意图啊,我就是觉得,你是很厉害的家伙,而我是个很懒的家伙,所以就想跟着你蹭点军功。”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个年轻人虽然一贯摆着个没表情的面瘫冷漠脸,但是他身上那种看不见的光仍旧将一个接一个的人陆陆续续地吸引到了他的身边。大家被他吸引着,都不由自主地跟随上了他的脚步,跟在了他的身后,维亚也是在那个时候出现。
这个逐渐成型的小团体中,他和大多数人都相处得不错,唯独与这个个性死板的维亚不对付,确切的说,是维亚单方面看他不顺眼,虽然他不怎么在乎。
在那段日子里,有一部分人死去,却也有更多的人加了进来,等到洛宾反应过来的时候,年轻的少将身边已经汇聚了不小的力量,大家都被这个人的光芒和强大吸引着,来到了这个人的身边。而他也一心一意做着‘洛宾’,一心一意地做着这个人的下属,肆意做着一切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他成为了歼灭舰的战斗员,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呼啸着撕裂敌人的阵列,击溃敌人的战舰;他开始拥有了同伴,在战场可以用性命信任着彼此的同伴;他跟随着这个被他称为boss的人,看着他们的力量一点点变得强大,看着他们的地盘和势力一点点膨胀,从一开始众人对他们的视而不见,到现在的闻之色变。
他不知道心底那种一点点被填满的感觉是什么,但是他知道他享受着这一切,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活。
……
快活的日子过得太久,舒心的日子过得太久,久到他几乎都要忘记了——那个大大咧咧总爱嬉皮笑脸喜欢女人的粗神经‘洛宾’其实只是他给自己戴上的一张面具。
面具戴久了,在他脸上生根了,摘不下来了,他几乎都忘记了原来的洛宾是什么样的人。
但是,只是几乎而已,他终究还是没有忘记。
当他突然收到那个人的命令的时候,他才发现,面具毕竟只是面具。他终究不是特洛尔麾下一个嬉笑怒骂没心没肺随心所欲的粗俗校官,而是那个人潜伏在特洛尔身边的影子和眼睛。
那一天,他终于记起来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见不得光的潜伏在黑暗中的傀儡。
他就是这样的东西。
他看见那笼罩在卡奈特姓氏之上的加锁,看见了囚禁着他的让他无法挣脱的幽灵。
他无法违抗那位尊贵的大人的命令。
在那最后一次战役中,他拼了命地冲进了敌阵之中,挽救了战局,维亚那家伙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说他那种做法简直就跟不要命一样。
……他是真的想着,如果他就死在那一场战争中里了该有多好。
如果他死了,他依然是特洛尔麾下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凶狠校官,他依然是特洛尔忠诚的下属,就算是看他不顺眼的维亚或许也会在他的哀悼会上赞扬他一句……不,那个死脑筋的家伙,大概仍旧会不爽地斥责他吧。
如果毕竟是如果,不是现实。现实里他依然活着,成为了令人不齿的叛徒。
当皇帝将他交给特洛尔上将的时候,他并不觉得意外,甚至还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原谅,如果是其他的事或许还有可能,但是他很清楚,他动了特洛尔上将的逆鳞,那是绝对不会被饶恕的事情。
他并不觉得惊慌,他只是觉得,失眠了这么长的时间,他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了。
——死亡的安眠。
那个笼罩在卡奈特姓氏上的幽灵再也无法控制他了。
他终于自由了。
当两个士兵将他从牢中带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被执行死刑的准备,所以当他看到站在房间里的缪特的时候,他张着嘴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作为休息的茶室此刻模拟出园林的景色,淡紫色的蔓藤缠绕在支架上挡住了明亮的阳光,紫藤的影子落在站在那里的少年身上,光的斑点在少年颊上晃动着。
漆黑的瞳孔看着他,眸中像是有星光的明亮。
站在那里的少年仍旧如初见时那般的干净,清澈,就像是初春时分的曙光。
缪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他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越来越厉害,笑声越来越大,笑到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地步。
他蹲下来,双手搭在膝上,垂着头还在大声的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怎么都停不下来。
缪特盯着他蹲在地上笑,盯了半晌才开口说话。
“你这笑跟哭似的。”
“喜极而泣啊。”
他说,依然是哈哈哈哈地笑着,用缪特形容的那种跟哭似的笑,笑得眼角泪花都泛出来了。
“不用死了,哈,我开心啊。”
“……还真看不出来你哪里开心。”
少年摇了摇头,“你不是中校了,一撸到底,重做个初等兵吧”
“嗯,初等兵,挺好。”
红发男子点点头。
“跟着我,做个打手吧,我指哪儿你打哪儿。”
“你不怕我又打在你身上?”
少年瞥他一眼,瞳孔里蓝光一闪。一股强大的攻击力重重地砸在他的胸口,就像是空气中有一只看不见的巨大锤子狠狠地砸在他胸口,将他整个人砸飞了出去,啪嗒一下撞到墙上摔在地上。洛宾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了好几声才终于缓过气来。
“随时欢迎你试一试。”
缪特哼了一声,转身走到一边。在淡紫色蔓藤的另一侧,木藤编制而成的古朴桌边,特洛尔上将静静地坐在那里喝茶。那极具欺骗性的脸让他看起来像是从光中降落的天使一般。他侧着身坐着,从洛宾被押送进来起就根本没有看过洛宾一眼,就像是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于他眼中一般。
那张俊美的侧脸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丝毫的情绪。
少年站在木藤椅的椅背后面,伸手从后面搂住了特洛尔,歪着头看着特洛尔的侧脸,想从那张冷淡的脸上窥探出上将此刻的心情。
嗯,上将的心情并不好。
得到这个结论的缪特想了想,俯身,双臂从后面环住上将的肩,头一歪,落在上将一侧的肩上。
“我不会蠢得上第二次当的。”
他说,搂着特洛尔的手臂轻轻晃了晃。
“你别生气。”
他一边说,一边用脸颊蹭了蹭上将耳边的发丝。
他笑嘻嘻地说,“罚过去的中校大人做我的狗腿子,时刻紧跟在我身后,让我随便指使和欺负,这不是挺好的么?”
狭长凤眸的眼角一瞥,瞳孔里映出了那搂着自己的少年笑嘻嘻的脸,上将似有些无奈,但神色又透着几分纵容。
他抬起手,抚摸着脸颊旁边缪特的头发,他微微侧过来看着缪特的墨蓝色眸子里有着说不出的柔软,像是深深地溺到海水中。
“下不为例。”
他说。
“好~~”
少年开心地回答,笑眼弯弯,再度主动蹭了蹭特洛尔上将的颊。
……
一旁被忽视的某位红发初等兵觉得自己快要眼瞎了扛不住了。
“那个,缪……”
“用敬称,洛宾初等兵。”
“好的,阁下,没问题,阁下。那么,缪特阁下,我能询问您一个问题吗?”
“说。”
“身为阁下您的狗腿子,我一定要时刻紧跟在您身后吗?”
“当然。”
“可是我觉得……作为一个识相的狗腿子,请您务必允许我在阁下您和您家情人黏糊的时候退场。”
然后那个识相的红发狗腿子立刻就被从大门丢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