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前。
……
缪特看着光圈中那个惊惶的少女,他咬紧了下唇,他的目光落到王女向他伸出的手上,身体像是不受控制地向王女的方向走了一步。
但是终究也仅仅只有一步。
那一步之后,他就停了下来,又重新后退了一步。
“不。”
少年摇头,他仍旧是咬紧了下唇,但是他的脚步却坚定地再度后退了一步。
“你要看着她死吗?约翰。”
莎乐美看着缪特,再一次开口说,她的手抬起做了个手势,光圈里那个房间的墙壁里缓缓地伸出数个漆黑的枪口瞄准了面色惨白的少女。
她的手抬起在空中,微微一动,作势要挥下去——
少年瞳孔里的蓝光陡然大盛,一股看不见的气流从他周身爆发出来,几乎成实质性的精神力像是惊涛骇浪陡然间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一瞬间就将这个房间毁得如同废墟一般,就连四周的墙壁和柱子上都出现了无数道如同蛛网一般的裂痕。
就在他精神力向着四面八方爆发的一瞬间,莎乐美身前的光幕线条扭曲了起来,挣扎着抖动了几下,瞬间消失了。
伽强大的精神风暴让方圆数里所有的信号光波都在这一刻扭曲断裂了开来。
庞大的无形气流从王女身侧刮过,将王女脚下的地面都撕扯出一道裂痕,却终究还是没有伤害到王女本身,只是将她的金色长发吹得狂乱地向后飞扬起来。
少年凝视着莎乐美,他闪动着蓝色光泽的瞳孔散开了水面的波纹,似隐约乱了几分,可是他看着王女的眸子比什么都还要明亮。
“想害她的是你,不是我,我会难过,但是不会将那罪责归咎在自己身上。”
他说,目光清明。
“战场无情,只要走上去,谁都可能有牺牲的一天。无论是谁,穿上军装就得有这样的觉悟。”
“我想保护她,但是,今天我保下她一人,明天死去的将是成千上万的人。是的,我知道……”
说到这里,缪特突然顿了一顿,他垂下眼,闭了闭眼,他身侧的手用力地握紧了一下,然后松开,他再一次睁眼看向莎乐美。
“……算了,何必找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那也只是说得好听而已。”
少年苦笑。
“我很自私,就是这样。”
他说,“不管多少人同时在我面前死去,我想要保护的也只有一个人。”
他看着莎乐美,摇了摇头。
“你说得对,如果你和少将只能活一个,我就要少将活下去。同样的,不只是你,不管是谁,无论有多少人,没有人能和他比。”
少年深吸一口气,踩在地上的脚再一次微微悬浮了起来,无形的气流掀起他眼角的额发。
他的瞳孔掠过蓝色的光彩,看着莎乐美的目光带上一分冷意。
“莎乐美。”
他说,第一次直呼王女的名字。
“你若杀了玛娅,我也只能为她复仇。”
“复仇?你能动手杀死我?”
王女晒然一笑。
“不。”
少年湛蓝的瞳孔凝视着王女。
“我不需要杀死你,我只需要攻击你的精神,让你神智昏迷或者错乱数日,直到少将来到这里就够了。”
缪特说出的话让莎乐美的瞳孔用力收缩了一下。
她并不畏惧死亡,比起死亡来更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在无知无觉之中就一败涂地这种事。
她死死地盯着缪特,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前一刻还轻松自如的笑容。前一秒她还以为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现在却成了她被人掐住了要害之处。
王女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半掩着眼,她环视了一周,目光从已经成了废墟的房间里扫过,她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脸上露出几分不屑的神色。
然后,她才再次抬眼看向缪特。
“就这样吧,我认输。”
她说,原本脸上不忿的神色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还露出一点轻松。
“你赢了。”
她这么说着,突然又一转,“可是你还是不能走。”
“……”
“如果你不想看着你重要的那个人被扣上颈圈,而缰绳被拽在某个家伙的手中的话,你就必须留下来。”
“什么意思?”
“哼,你刚才那一波精神攻击倒是正好切断了监控的信号……这个房间里可是有着十几个呢。算了,信号恐怕很快就要恢复了,我长话短说。”
王女目光一冷。
“那颗星球的试验所的背后控制者,就是我的父皇,他为了不让实验体脱离控制,在每个实验体身体里面都放入了能够操纵其生死的控制装置。你应该知道这一点,毕竟除了特洛尔,你还曾经看到另一个实验体死去。”
……特兰。
少年呼吸顿了一瞬,他压下那一点心颤,沉思了一下,然后才开口回答。
“特兰说过,少将是最后的胜利者,所以只有他身体里没有控制装置,可以随意离开星球。”
“呵,那只是说得好听而已,对一个极度自私的家伙来说,怎么可能容许自己创造的东西脱离自己的掌控?”
“…………”
“信号马上要恢复了,你若要走,没有人拦得住你。”
王女环视着已经成了废墟的房间说,语气轻描淡写。
缪特闭上眼,只是一秒,再度睁开的时候,他已给出了答案。
他说:“好。”
他的回答干脆得让莎乐美都怔了一下,她打量了缪特一眼。
“你不怕我骗你?”
缪特如此的果断,反而让她觉得好奇了。
少年摇了摇头。
“就算被你骗一次又如何。”
他说,神色平静。
当年他太弱小,所以终究没能带走那个说会跟着他走的人。而到了现在,他既然已经拥有了足够的力量,就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将落得和特兰一样的下场。
如果莎乐美是骗他,那就被她骗一次又如何,只要能保少将无恙。
“我得事先提醒你,为了瞒过那人,我必须要对你进行记忆清除。”王女抬手,手指指了指上空,“否则那个人不会消除对你的怀疑。我查过记录,以前为了控制伽,也有对伽进行记忆清除的试验,虽然有成功的例子,但是很少,绝大多数都因为无法承受那种痛苦而窒息身亡。”
“哦。”少年哦了一声,他说,“没事,在我这里不会成功的。”
他不觉得他挨不住,而且,只要察觉到一点记忆被消除的可能性,他就会立刻爆发力量摧毁那种装置。
莎乐美:“…………”
重点不对,我想警告你的不是有成功的例子这件事。
她虽然想这么说,但是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不打算再就此事多言。
莎乐美没有再多言,但是缪特却开口问了。
“那是你的父亲吧?为什么你要背叛他?”
“我是政客,只会选择对我有利的选项。所以,我会根据你的表现作出决定。”
王女如此平静地回答。
“你若选择为了那个女孩屈服,那么特洛尔必败无疑,我就会服从父皇的命令为他控制住特洛尔,那样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若你拒绝了,我就帮你,虽然从此会一无所有,但是我能确定,至少在你手中我性命无忧。”
…………
…………………………
两人的交谈只有那短短的几分钟,从那之后,无论是莎乐美还是缪特的一举一动全部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下,只能靠偶尔彼此眼神的交汇来交换彼此的想法。
然后,就如同莎乐美所说的,缪特必须接受记忆清除的手术。
他咬牙撑过了所谓的记忆消除,那种痛苦而又可怕的感觉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一定要说的话,恐怕只有上一次被那群所谓的研究员进行精神入侵时的痛苦可以相比拟了。
结果就是他在撑过去了之后昏迷了两天。
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就‘失去’了所有的自我,对第一眼看到的王女唯命是从。
……
对于一个喜欢说话喜欢吐槽的人来说,装成一个傻子真是煎熬。
从早到晚只能木愣愣地站着就连表情都不敢随意变换一下的少年只能木着脸在心底发出如此的哀鸣,而且,不止如此,莎乐美王女更是借由这个机会毫不客气的指使他、折腾他,偏生他碍于装傻,只能耐着性子被王女当成仆人呼来喝去。
…………
所谓的莎乐美王女逼她的父皇退位,那不过是那位皇帝一手安排的一场戏。
随后,特洛尔上将来到帝星。
王女放弃帝星有利地势,出帝星星系之外迎击,并非是因为故意对外传出去的她没能掌控【天国的权杖】或者是妇人之仁想要不危及帝星的民众之类的缘故,而是因为那同样也是皇帝的暗中指示。
皇帝要给予特洛尔试炼,但是绝不是想两败俱伤导致双方势力都大大受损,他可是还指望着特洛尔能重振王室声威呢。毕竟在他看来,莎乐美只是一个弃子,一块让特洛尔上将踩着上位的踏脚石而已。
……
……………………
华丽的后厅之中,烛光在晃动。
断裂的手臂静静地躺在黑红色的地毯上,从断裂处流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那一块地毯上粗长的绒毛。它的前面是一双穿着漆黑色长靴的脚,靴子上被溅染上了一点血迹。这双脚的主人向前走了一步,弯腰将那截手臂捡起来,也不在乎上面流出的血染红了自己的手指。
莎乐美拿着这截手臂翻过来看了一看,嗤的笑了一声。
“竟然将控制装置直接装在血管神经里,只要脑波一动,就能启动,难怪不管我怎么查探都查不到它被您藏在哪里啊……父皇。”
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拿着断臂的王女抬头,目光看向上方。
坐在王座之上的皇帝捂着手臂断裂处,脸色比刚才更苍白了几分,他的手指已经被流出来的鲜血尽数染红。
他俯视着下方的那几个人,目光阴鸷。
“莎乐美。”
他开口说话,沙哑的嗓门,像是沙子摩擦着石地。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哪怕是在这座灯火明亮的后厅之中,他的眼窝也被阴影笼罩着。
皇帝盯着王女,说,“你做了一件蠢事。”
“蠢事?不,父皇,我认为我做出的是正确的选择。”
莎乐美摇了摇头,目光看了一眼身侧的两人。
“我判断后得到的结论是,这两个人要比您的承诺更值得信赖。”
“……”
目光阴鸷的皇帝没有再说话,在他看来,这个世界最憎恶特洛尔的人恐怕就是他这位被夺走了一切地位和未来的王女,他怎么都没想到,莎乐美会倒戈到特洛尔那一方。
当初那个实验星球并非只有一个,在宇宙中,他委派心腹秘密建立了数处进行实验的星球,每一个星球都有着相同的实验,每一个星球都创造出了无数有着皇室基因的后裔。就如同养蛊一般,有些星球所有的实验体失败了,也有几个星球成功地诞生了从那些批量产物中脱颖而出的优秀的实验体。那几个优秀的实验体都被他给予了不同的名字,暗中引导着进入了军队……几十年后,唯一成功地在战火中生存下来并且成为一方霸主的,只有特洛尔一人。
正是因为亲眼看着这个实验体是如何一步步成长到现在的地步,所以他比任何人还要清楚这个实验体的强悍之处。
他虽然是造物主,但是也绝对不是这个实验体的对手,他唯一可以控制住这个实验体的手段就是植入实验体之中的控制装置——那个控制仪器不能让任何人碰触,不能让任何人夺走,必须被他一个人掌控着,所以他直接将控制器植入了自己右臂的血肉之中。
只是——
伽!还有居然会反叛他的莎乐美!
这两个意外的因素打乱了他的布局。
一步算错,步步皆错。
当那截断臂离开他的身体,当那血肉之臂断掉和他脑波神经的连接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筹码。
王座之上的皇帝缓缓地闭眼,不再开口。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既然已经输了这一局,多余的话和行为都只会让他显得更加难看。
他仍是这个帝国的皇帝,他仍然保有他的尊严。
皇帝和王女的对话一句也不曾传到这边少年的耳中,撕裂了皇帝那只右臂之后,他的注意力就再也不曾从特洛尔的身上移开过。
他跪在特洛尔身前,紧紧地搂着特洛尔的颈,他的颊紧紧地贴在男人那冰凉的漆黑发丝上。那里的黑发被冷汗浸透了,有些湿地黏在他的肌肤上。
他抱着特洛尔,就像是抱着一个孩子。
他的眼神看起来心疼得要命。
那种心疼让他此刻已经开始语无伦次地在特洛尔上将耳边轻声说着‘不怕不怕’这样简直像是哄孩子般的话来。
说了几句之后他自己都似乎觉得这样有点不对,想了一想,他又换成‘不疼了不疼了’就这么继续念了下去。
殊不知,他这句‘不疼了哦’一出口,顿时就让旁边原本心情不好所以面无表情的王女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她回头一看,看到缪特那搂着特洛尔的颈轻拍着后背像是哄孩子的模样,顿时眼角也跟着一抽,立马一脸惨不忍睹地转过头去。
眼不见为净。
实在是看不下去听不下去的王女嘴角抽抽地想着。
被缪特抱住的特洛尔上将半晌没有动静,他仍旧保持着单膝半跪在地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成了一尊雕像。
他的颈被缪特抱着,头被缪特搂住,大半的脸都埋在少年的肩上。被汗浸染得有些湿润的额发少部分黏在他雪白的肌肤上,大部分散落在少年的肩上。
从旁边看过去,只能看到一点苍白的颊,还有漆黑发梢下雪白的侧颈。刚才痛苦时后颈上青筋暴起,异常可怖,到了现在还残留着淡青色的痕迹。
任由缪特轻声地说着那些话,特洛尔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安静地保持着半跪在地的姿势,任由缪特搂着他的头抵在自己肩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年轻的上将终于动了。
他伸出的双臂穿过少年的腋下,伸到少年后背,双手抬起来,手指用力地扣紧了缪特两侧的后肩。
他的脸从缪特右肩上微微抬起,凌乱的黑发仍旧掩盖着他大半的脸,只能看见他那薄薄的唇抿着,那色调冷到了极点。
他转了转头,大半的颊埋入了怀中少年毛绒绒的发丝中,他那看起来冰冷的唇碰触着少年柔软的发丝,像是想要汲取发丝中的温度。
这个男人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虽然想着眼不见为净,但是一种说不出的情绪还是让莎乐美忍不住拿眼偷看那个男人此刻的表情。可是上将大半的脸都被阴影笼罩着,剩下的小半截也埋进在缪特的发丝中,她什么都看不见,更别说男人此刻脸上的表情。
放弃了的莎乐美默默地转开了目光。
可是,就在她的目光即将完全转开的那一刻,就在她转开的目光残余下最后一丝眼角余光的时候,花纹圆柱上的烛光突兀地晃动了一下,晃动的烛光让上将脸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了一下。
那只是一秒,甚至一秒都不曾有,但是就是那一瞬影子的晃动,却让莎乐美整个目光都僵住了。
看错了吧?
她惊疑不定地想着。
烛光晃动的一瞬间,影子晃动的一瞬间。
那个男人狭长凤眸眼角似有似无的隐约一点水波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