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 姜芜也没有等到爸爸来接她,傍晚时分,天边云朵被渲染做橙红色时,姜芜等来了一个中年女人。
那女人的样子姜芜已经记不清了, 她手上牵着的那个孩子梦里也是虚影一团看不真切。
姜芜只记得, 那女人看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就上前来和她搭话,问她在等谁, 后来还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糖给她, 哄着她想让姜芜跟着她走。
幸好当时来来往往都是行色匆匆赶着回家的行人,姜芜也还记得爸爸嘱咐她的话,当那女人伸手想要拉扯她袖子的时候,姜芜放开嗓子哭开了。
众人纷纷侧目,那女人心虚,拉着自己手边的孩子就准备离开, 而被女人拉扯着的孩子, 在那一刻用尽全力回头看了姜芜一眼。
那双眼睛灵动清透, 亮得仿佛没有微尘的碧水,带着祈求, 也带着渴望。
姜芜猛地睁开眼。
高热让她整个人都有些虚弱。
而此时也刚好有一双眼睛满含担忧,在看着她, 那之中似有星辰宇宙, 亮得让人发烫。
“醒了?“沈慕原本就坐在床边,见姜芜睁开眼睛,她便凑过去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姜芜伸手摸了摸沈慕的眼睛, “我该记得的,记得你这双眼睛。”
长大了,也许模样会变,性情也会变,但一双干净的仿佛会说话的眼睛,是应该被记得的。
沈慕把姜芜放平,让她找个舒服的姿势躺着,自己则坐在姜芜身边一下一下拍着她。
沈慕至今也从未忘记过小时候那个怯懦的自己。
沈老爷子的独子早逝,孙女尚在稚龄,那段时间很多人都打过沈家的注意,但最狠毒的却莫过于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的堂姑姑,她让同龄的孩子将自己骗出了沈家,随后把她交到了一个拐子的手里,带离了京元市,几经辗转来到了个叫做兴城的地方,那时候的沈慕胆小得很,只知道哭,六七岁的年纪个子又瘦又小,拐子觉得这孩子应该是被打怕了,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所以也就偶尔带出来转转,有个小孩儿在身边,和同龄的孩子说说话,玩闹一下,他们想要行什么不轨行径也不会太显眼。
沈慕当时被女人带着在姜芜周遭绕了好几个来回,确定附近没有她家大人后,女人才带着她上前。
女人原本是想要两个小的先说说话,可不论怎么对沈慕使眼色,沈慕就是不动,女人暗中掐了她一把,只好自己拿了糖哄姜芜跟她走。
年幼的沈慕当时真的很想对同样年幼的姜芜说,她是个坏人,你不要收她的糖,你快点走。
可她太害怕了,她一步都不敢动,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后来警觉的小姜芜直接用哭声引来了路人的围观,女人见事不成了,拉了自己就准备闪人。
就是在那个时候,沈慕用尽全身力气回头去看了姜芜一眼。
帮帮我,有人能够帮帮我吗。
那是当时的沈慕无法用语言来传达的想法。
沈慕记得,她都记得,她记得那时候的姜芜同样也看着自己,就在沈慕以为一切又没了希望,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的时候,姜芜突然冲了过来,拼命拉着自己的手,放声哭喊道,“坏人,你不要抢我妹妹,你放开她,坏人。”
兴城虽然不大,但城市基础建设完善,姜芜的父亲敢把孩子一个人留在这里,也不过是仗着这里人多、店面多、脸熟,有点风吹草动就能够引出大动静。
果不其然,两个孩子哭喊开来,立刻引来了不少人围观,甚至有动作快的已经在报警了。那女人还想跑呢,结果还没混出人群就被大家一把按住,抓了个现形。
警察后来一问下来才知道,女人是个惯犯,孩子是她从京元市带到这里的,起初说起拐卖,她还不承认,说是父母孩子多养不活才准备送养的,自己不过是个中间人,可在给两个孩子梳洗的时候,有细心的女警员在沈慕衣服的最里层发现了一枚坠子,莹润通透,一看就价值不菲,一看就是孩子小心翼翼藏起来的。
养不起?
这种说法也就只能骗骗鬼了。
沈慕这孩子的来龙去脉算是清楚了,到了姜芜这里,大家又犯了愁。
这孩子说是她爸爸让她坐在那里等的,一等就是一整个下午,孩子都要让人拐跑了也没人关心,更没人找,没人报案。
“不会是遗弃吧。“有人忍不住低声问身边的同事。
“你可闭嘴吧,别被孩子听到,六七岁的孩子早就懂事了。“另一个道。
“干干净净,长得也齐整,都养到这么大了才想起来遗弃?我看不可能,但这是哪家的父母,也实在是有些太大意了,怎么能够让这么大点个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啊。“
大人们都以为孩子们睡了,但实际上她们并没有。
沈慕一直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直到外面大人们的声音听不见了,姜芜才开口问她,“你多大?“
沈慕细声细气报了自己的年龄。
“原来你是姐姐呢,快别哭了。“小姜芜道。
沈慕果然很听话地渐渐收了抽泣声,哑着嗓子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不是那个女人的孩子的?“
姜芜答道,“你告诉我的呀。“
“我……“
小沈慕又要哭了,不过这回是因为羞愧,她根本就什么也没跟对方说过,甚至都没有提醒她一句这是个坏人,可对方就像是童话世界里的小飞侠一样,依然冲过来,紧紧拉住了自己的手。
这个小姐姐……
她又哭了。
姜芜只好轻轻拍了她两下,“你刚刚用眼睛告诉我了呀,你希望我能帮帮你,难道不是这样吗?“
沈慕抽抽搭搭,“真的是这样吗?“
小姜芜安慰道,“真的真的,不过你为什么被陌生人带走不跑也不喊呢。“
小姐姐眼泪汪汪,“我害怕,我怕她又要打我,我不敢。“
这个比姜芜只大几个月的小姐姐,哭得一抽一噎的,好不可怜,光是哭还不够,她还要往自己这边凑凑,一定要紧贴在自己身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安心似的。
一张单人床被大人们腾出来给两个孩子,空间有限,姜芜也只好随她凑得近一点。
姜芜安慰小姐姐道,“那你以后就变得更厉害,这样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嗯。“沈慕点点头,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呢,“下回我来保护你。“
姜芜打了个哈欠,她有些困了,完全没有留意对方刚刚说了什么,“我们睡觉吧。”
“我不敢。“说着说着,沈慕这边又开始了。
“我陪你呢,你害怕什么?“姜芜小大人一样轻轻拍了拍沈慕。
“我,我还怕黑,你,你能唱首歌给我听听吗?“
姜芜想了想,“好吧,这是我外婆经常唱给我的一首歌。“
“月亮弯弯,月亮圆圆,月亮是娃娃的脸,月亮凉凉,月亮皎皎,月亮说宝宝快睡觉。”
沈慕再唱起这首童谣的时候,姜芜已经伴随着她的轻拍和歌声沉沉睡去了。
病来如山倒,随手在她脸颊上摸摸,沈慕还是觉得有些发热。
这样下去不行啊,一会儿等人睡醒了若还是这样烧着就一定要去医院了。
沈慕理了理姜芜额前散乱的头发,认认真真打量着她的眉眼。
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那一夜,沈慕时时刻刻都不敢忘。
因为不想再被人虐待,所以沈慕学习体术,到如今再无人敢碰她一根手指头,因为不想再受人欺凌所以先要让自己变得强大,她十九岁接手天悦,一系列手段老辣独到,干净利落。
至于自己那位堂姑姑就是老爷子的手段了,在她官司缠身无暇他顾之时,老爷子直接将堂姑姑的两个孩子都送出国去了,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她不是喜欢看人家骨肉分离的场面嘛,沈老爷子自然会让她好好活着去体会体会这样的痛苦。
长大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那个弱小到只会哭泣、懦弱无助的自己,被封存进了沈慕的心里
而这些年她唯一的遗憾却留在了兴城那天的夜里,那天沈慕的爷爷星夜兼程、凌晨时分就赶了过来,将她接走。
行程来去匆匆,匆忙到沈慕还没来得及问一问那个小女孩的名字,也忘了告诉对方自己是谁,等沈慕央求爷爷再派人去兴城了解情况的时候,派出所的人说孩子已经被家属接走了。
自此,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长大后的沈慕去过兴城很多次,她总希望能够和当初的小恩人在某个路口不期而遇。
最初这只是一份埋藏在少女心中的小愿望,很简单、很质朴,没有一丝暧昧,她只是想要见一见这个小恩人,对她曾经向自己施以援手略作报偿,可找着找着,遍寻不到,这就成了一种执念,这一执着就是近二十年。
所幸,上苍还是厚待她的,一场旗下艺人的新剧发布会上,让沈慕一眼就看到了姜芜。
然后……
她成了姜芜的被告。
再然后……
她把姜芜骗上了床,还哄得她和自己领了证,有了一个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家。
沈慕想着想着,脸上便不自觉挂上了笑容。
她戳戳姜芜的脸蛋,“反应这么大,是不是发现自己有一点点在意我了,一丢丢不属于你都不行的那种在意?“
姜芜睡得很沉,听不到沈慕的问题,自然也不可能做出回答,不过沈慕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因为她自己心里清楚。
“阿芜,我也一样,你是我的,一点点不属于我都不行。你好好睡吧,等你睡醒了,我就带你回家,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什么都不瞒你了,希望我们都平安,健康,然后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