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聂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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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说什么城里来的孩子,呸,你们没妈,没妈的孩子就活该挨打。”聂小强说着,一枚土坎垃就扔了过去,砸在小聂卫民的头上。

聂卫民嘴皮子都咬青了,任凭聂小强拳打脚踢着,紧紧护着弟弟,就是不肯叫聂小强给踹到。

陈丽娜向来最看不惯的就是熊孩子,一把拽上聂小强的耳朵:“谁家的孩子,有人教没人养的,怎么乱打人呢你?”

孩子总是怕大人的,聂小强一看有人出头,当然松开聂卫民就跑远了。

而倔倔的聂卫民了,拉起俩弟弟,飞似的就跑了。

远处的田野上走过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眼瞅着聂卫民跑过去了,拽住了就开始戳指头:“叫你们不要乱跑,鞋子不得要票吗,跑多了饿肚子快,饭不也是粮食?你爸在外头辛辛苦苦挣钱养你们,你们还在外头打架,扯破了衣服谁帮你们缝,啊?”

“婆,是聂小强先打的人。”

“聂小强家爸是大队书记,你爸要也是大队书记,我由着你打他。”

毕竟过了多少年,而且陈丽娜上辈子基本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齐思乡的,自己村里的人还能认个七七八八,隔壁村的人就完全的,一个都不认识了。

所以,她并不认得这个妇女。

但是,聂卫民咋管她叫婆呢,齐思乡土话,婆就是奶奶的意思啊。

陈丽娜当然也在齐思乡生活了近二十年,但是,到底就是没听说过,河对岸的聂家庄有聂博钊这么个人啊。

将来,每每问起聂博钊,问起他的家人,他都说死绝了,没人了,但是,既他儿子在这儿,就证明还是有亲戚的嘛。

“哟,这不是陈老师家二姑娘,你大姐了,在家了没?听说你和国柱的婚也退了,像你们这类成分,现在对象难找吧?”这妇女笑着就问了一句。

陈丽娜应了一声,因为面生,没有多聊。

不过,刚在河畔碰见过,等回到家,陈丽娜就发现,这妇女又在自个儿家坐着呢。

而她妈洗了半天又炖了半天的猪头肉,这妇女一片又一片的,正在挟着吃了。

“何嫂子你看,我儿子四天前才从边疆拍来的电报,三天三夜火车,半天的长途汽车,他明天就到咱们齐思乡了,你家大闺女可现在就得准备,毕竟他只有十天的假期,路上就得花去八天,到家两天,见个面就得走。”这妇女说。

何兰儿犹豫着:“黄大嫂,我家丽丽的心思,还是不想给人当保姆,毕竟仨孩子了,还都是男娃,可不好带。再说了,我们连你家老大具体人是个啥样子都没见过了,这么着急的把人带走,怕不合适吧?”

“但是,你家丽丽可是用了我家二十块钱的,何大嫂你说,二十块钱在现在来说,可不算小数目吧,一个工人的工资,撑死了一个月才十块钱。”这黄大嫂不依不饶。

“那我们要真反悔了,不想去了呢?”何兰儿咬着牙。

“那就退钱,二十块钱呢你得退给我。”这黄大嫂脸变了,猪头肉也不肯吃了。

“行,那我们考虑一下吧。等大姑娘回来了,我问问她的意思。”

“光问可不行啊,何嫂子,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那是定金,事儿不成就得退。”说着,这黄大嫂起身就走了。

何兰儿闷坐了半天,哎哟拍了把大腿,说:“完了,这可完了,妈哪有二十块钱还人家哟。”

陈丽娜也才给大学劝退,从省城回来,于家里的事情一概不知,于是问说:“妈,究竟怎么回事啊?”

“还不是你姐闹的?”何兰儿又气又无可奈何:“刚才来的那是隔壁聂家庄聂老二的妈黄桂兰,她不是有个大儿子聂老大在边疆沙漠里的石油基地上班嘛,前妻生了仨儿子,死了,现在没人带,扔老家放着呢。然后呢,他想把孩子给接回去,于是寻思着,从老家给孩子们找个保姆,一个月给五块钱,去给仨孩子当保姆。当时你姐不是才跟王红兵离婚了,就说自己愿意去,还问黄桂兰借了二十块钱,说是提前借四个月的工资,这不,黄桂兰来找她了嘛,要么还钱,要么去边疆,人家总得要一样儿?”

“我姐呢?她去哪儿了呀?”陈丽娜问道。

姐姐想去给人作保姆这事儿,她咋就不记得呢?

“妈,妹,我回来啦。”正说着,院子里一个女子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何兰儿正生气着呢,努了努嘴说:“喽,这不是来了?”

“姐,聂老大的妈刚才来,说要你准备一下,到边疆去给人作保姆,你准备的咋样了?”陈丽娜问。

“我不是说让妈给推了去吗?边疆那啥地方,风沙大,又没水,到处是沙漠,我肯定不去,咋,妈还没把这事儿给推掉啊?”

姐姐陈丽丽说着就走了进来,蓝的确凉的裤子,藏青色的绒面小棉衣脏兮兮的,头发紧紧扎着,两只眼睛还有着老大的黑眼圈儿,进来就坐到炕沿子上了,直喘着粗气。

“但是你不是用了人家的钱嘛,黄桂兰指着要钱了。”何兰儿说。

陈丽丽扑通一声跌坐在炕上,咬着唇一言不发,咬牙半天,说:“妈,钱我已经花完了,咋整?”

“二十块啊我的闺女,你爸一月工资才五块钱,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告诉妈,钱你花哪去了?”

“王红兵不是给那些小卫兵把腿打断了嘛,住了十天的院,二十块钱花了个一干二净,不过还好,腿算是接上了,人还不至于废掉。”陈丽丽说着就揉起了肚子,问:“妈,家里还有馍吗,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饿的前心贴后背的。”

“馍,你还知道吃馍。一个月咱们家定量的口粮,现在就剩五斤细面了,妈舍不得蒸馍,家里也只有复合面的窝头,凑合两个填肚子吧。

所谓的复合面,是拿打碎的荞皮子搀上高粮面蒸出来的。

又硬,又难吃,吃了胃还难受中,吃进去不算啥,拉出来那才叫一个,用将来的话说是,菊花残,满地伤呢。

但是现在这个年代本身就缺吃少穿,这复合面,寻常人还吃不上了。

“那妈你快取去,我真是饿坏了。”陈丽丽说着,就瘫躺到了炕上,显然,她这是累坏了。

“那王红兵咋样了,你们俩不是都离婚了吗,他挨他的斗,你凭啥帮他呀?”何兰儿问。

陈丽丽也不说话,咬着牙望着天,看了半天叫烟熏黑的橼梁,说:“他们那些走资派天天挨斗,也是为了不连累我才离婚的。现在他腿断了,我咋能不照顾?”

“那你也不能四处乱借钱啊,咱家本就困难,你再借上这么一笔债,你叫妈拿啥还?”何兰儿更生气。

陈丽丽的丈夫王红兵,因为有个姑妈四九年的时候跑了台湾,给打成了走资派,其人也算仗义,当时就跟陈丽丽把婚给离了,可是,陈家属于臭老九,本身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丽娜回想往事,发现很快,革命的浪潮就要卷到齐思乡了,到时候她和姐姐俩人全得挨批,文斗武斗轮着来,剔阴阳头挂牌牌,哎哟,那种苦,可差点没把她们给折磨死。

给了大闺女一只硬梆梆的黑窝头,何兰儿把另一只掰成两半,给了陈丽娜半只,自己也啃着半只,想了半天,拍了把大腿说:“得,那聂老大回来顶多也就两三天嘛,妈是实在没钱还这个债,不行,咱们把门锁了,回一趟漳县你们舅家,先把这抹子债躲过去,你们看咋样?”

陈丽丽立刻就坐了起来:“好啊,妈,咱们先躲吧,我真是没钱还那个债啊。”

“妈,这样怕不好吧,欠了人钱就躲起来,我爸知道了准不答应。”陈丽娜说。

她想起来了,上辈子这时候,何兰儿确实把门锁了,带着全家到漳县的舅舅家去走过亲戚,一家人在漳县呆了半个月才回来,合着,就是为了躲债啊。

“不躲咋整?黄桂兰那可是整个齐思乡有名的难缠,咱们这个成份,又没钱还债,她还不得把咱们一家人给活吞了去?你爸那儿瞒着,走的时候把他带上就行。”何兰儿这话说的,就好像陈父是个行李,一拎就可以拎着走一样。

“要不,那聂老大我来见?”陈丽娜说:“实在不行,我姐要不想去当保姆,我去。”

“你?”何兰儿和陈丽丽异口同声:“你个大学生,还这么小的,给人作啥保姆?”

“我不同意,你给我好好儿在家呆着,等妈把猪头提给聂国柱,把你的婚事保下来。”何兰儿说。

陈丽娜才不答这个,反问陈丽丽:“姐,你说现在的斗争形势严重吗?”

那还用说吗?

前夫王红兵和她,本是一对恩爱夫妻,真到斗起来,小卫兵要他们各自揭发彼此,王红兵不肯揭发陈丽丽,就跟她离了婚,把她给解放了。可他自己了,给人打断了腿,就这,小卫兵们还嫌他接受的教育不够深,检讨写的不够好了。

“边疆没有革命,也没有武斗,姐,咱们要真想躲过革命,只怕得到边疆去。”陈丽娜说。

当保姆是一回事儿,油田是国家支柱型产业,在大革命的浪潮中,算是波及最少的地方了。而聂老大在油田上,就免了大革命这一重的冲击,这才是陈丽娜所看中的。

她觉得,无论那个聂老大人咋样,三个孩子好不好带,她们家都得有一个人去边疆。

边疆,是她们一家人想要避开大革命时,最好的一条路。她先去,再把姐姐带出去,说不定这辈子能躲过武斗了?

至于那聂老大,该不会就是聂博钊吧,否则的话,聂卫民咋喊黄桂兰叫婆呢?

还是,她眼花看错了,那孩子不是聂卫民,而是别人家的孩子?

毕竟她上辈子跟聂博钊结婚后,一起生活了也有十几年,咋的就从来没听说过,他妈竟然会是聂家庄的黄桂兰啊?

他应该是红岩省城人,父母都是老革命战士才对啊。

“丽丽,你说呢,见还是不见?”何兰儿说:“横竖你和王红兵都离了,狠心咬牙,不如你就去边疆吧,说不定还能把我们也带出去了,妈吃复合面的窝头也是吃够了,万一油田上有白面吃了?”

陈丽丽心中想的,其实是想让陈丽娜去给人当保姆,但这话她不好明着在母亲跟前说,毕竟陈丽娜读书好学习好,可是老两口子的大宝贝,想了想,她说:“得,那明天,我和丽娜一起去见见聂老大吧。见上一面了再说,妈你说行吗?”

另一边,老聂家,所谓的聂老大,也就是聂博钊,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又转半天的长途汽车,风尘朴朴的,也才到家。

甫一进门,仨儿子就在墙跟头站着呢。

“叫爸爸。”聂母黄桂兰说。

“爸爸好。”仨孩子异口同声,当然,一眼望过去,倒也洗的干干净净,衣服虽旧,打着补丁儿,倒也没啥。

聂博钊看了半天,忽然伸手,抚了一下老大聂卫民的额头,孩子应声嘶了口气,别过了脑袋。

果然,头上一个大包,肯定是叫人给打的。

虽然没说话,但聂母也看到儿子眉头簇到了一起,这肯定是心疼了。

这仨孩子,是聂博钊的妻子在半年前去世之后,聂博钊没办法才给送回农村的。

这个农村老家,聂博钊其实不常来。

黄桂兰是他的亲生母亲,但是,早在他九岁的时候,就把他卖给别人了,所以,他是在省城长大的,于老家的人也不甚亲。

黄桂兰除他之外还有二男一女仨孩子,老二家还有六个小闺女,老三和老四还在读书,家里一长串的娃,聂博钊总担心生母要照顾不好,让仨孩子受罪。

这不,妻子去世将近半年了,聂博钊急的什么一样,联络着听说有一个保姆肯跟他去边疆,就请了十天的假,回来接孩子了。

“妈,那个保姆了,明天能见到吗?我只有两天的假,后天就得带着孩子们走。”聂博钊说。

聂母黄桂兰其实根本不想给孩子们找保姆,是碍于儿子一再写信而求,这才找的陈丽丽。

这会儿当然也没啥好语气:“妈都说了多少回了,你就让妈给你带孩子,把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全迁到基地去,一家人热热闹闹呆在一起多好。你非不肯听,就想找个保姆。得,人是找好的,明儿咱们一起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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