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甜,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儿啊。”刘小红拉着陈甜甜的手,就问。
陈甜甜今天挺高兴的, 但同时, 心里又挺悲凉的。
因为,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被人排挤了。
可是, 她也发现,自己所受过的那些排挤,将近三年晦黯的时光, 她的少女时代,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于是,她就简短的,把几个女同学给自己造谣的事儿,给刘小红讲了讲。
“她们从来没有在我跟前说过, 她们要敢说,我会撕了她们的。”刘小红气的拳头都捏起来了。
反而陈甜甜豁达:“她们知道咱们是一伙儿的, 当然不会当着你的面说这些呀。”
当然,最重要的是,刘小红和聂卫民都是专注于学习, 上课了认真听讲, 放学了就回家的好孩子,所以, 听不到这些流言扉语, 也不会专门去打听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饿了, 我得吃点儿饭再回家, 你们俩要不要跟我一起吃饭?”聂卫民突然就站住了。
好吧,曾经的黑心毛纺厂,后来变成了酒吧,现在呀,它变成一个川菜馆儿啦,开馆子的是个四川人,站在巷口不干别的,就是报菜名儿。
“爆炒小公鸡,麻辣小土豆,干煸肥肠四季豆,爆炒小猪肝儿。”这四川人一口菜名儿报的,聂卫民嘴里顿时就溢起了口水来。
“我们不吃,那得多费钱啊。”刘小红说。
陈甜甜毕竟馋嘛,就站住了:“我这月工资会有十五块,陈厂长提前支了我五块钱,要不,我请你俩吃一顿?”
“你头一回拿工资,完了给你妈买件衣裳,孝顺孝顺她,咋能光顾着吃呢?”刘小红说。
聂卫民已经进馆子了:“你们俩要再嚷嚷,我就点八个菜,然后自己一个人吃啦。”
果然,他大摇大摆就进去了,俩小姑娘对望一眼,头一回进馆子,也就提心吊胆的,跟着进去了。
不得不说,这地方谁都震不住,开了个川菜馆子,那叫一个宾客盈门啊,就聂卫民认识的,石油系统好几个人都在这儿吃饭呢。
“卫民,一次俩女朋友,你厉害呀。”聂卫民正站老板跟前学着大人装模作样点菜呢,于公安来了。
“老板,我的盒饭呢?”
老板赶忙回头:“咱们于公安的盒饭,盖浇土豆丝,赶紧给他端出来。”
一只铁饭盒儿,下面是白嫩鲜香的米饭,上面是拿青红椒炒过的土豆丝,于公安把盒饭一接,从兜里掏了只调羹出来,边走,边在扒饭。
“于叔叔,您这样吃饭不健康吧,就不能坐下吃,吃完了再走吗?”聂卫民说。
“忙,蹲点儿抓油耗子了,没时间。”
于公安穿的是便衣,矿区男人们现在最常穿的那种灰色解放装,聂卫民往前凑了凑,哎哟喂,好臭。
“于叔叔,你这衣服总得洗洗吧。”聂卫民自告奋勇:“要最近没人给你洗衣服,明天我去巴依老爷家的大院子给你洗。”
“我还打光棍了,你有俩女朋友,我呀,跟卫民老弟你没法比。”走到巷口,饭也扒完了,于公安把自己的饭盒给聂卫民一拍:“告诉老板,明天还是土豆丝盖浇,给我把饭盒洗了去。”
“油耗子逮住了吗?”聂卫民只要一听说什么缉拿坏人的事儿,那叫一个两眼放光。
于公安对于聂卫民,似乎是有着极深的怨念:“我个没有对象的人,跟一个有两个对象的人谈不了这些,再见。”
等再回来,菜都上来了。
陈甜甜手里捏着五块钱呢,孩子头一回下馆子嘛,还以为跟国营饭店似的,要先买票再吃饭,就问说:“老板,在哪买票啊。”
“三个菜,总共一块二,...吃完再结账。”送菜的是个个头矮矮的妇女,估计是老板娘,说话笑眯眯的。
就这功夫,聂卫民从兜里掏了一张大团结出来,递给老板了。
“大蛋,咱不是说好了,我给钱吗?”
“我聂卫民出来吃饭,需要花妹妹的钱吗?”聂卫民反问。
“你哪来的钱,不会是偷我小姨的吧,聂卫民,你要偷我小姨的钱,我可真会告状的。”刘小红说。
聂卫民带着俩妹子,本来就是来充大款的。
吃饭的人那么多,彼此都还挨着,刘小红这一句,好多人都回过头来看他呢。
毕竟人聂卫民在矿区,那是风云人物嘛。
“什么呀,我给《上海少年》投了稿子,人家采纳了我的稿子,寄给我的稿费,是属于我自己的钱,好不好?”小伙子脸都红了。
“真的,你给《上海少年》投的稿子,真的过啦?”刘小红声音明显一高,带着满满的羡慕和喜悦。
聂卫民低头笑了:“放心吃吧,要请你俩撮一顿,我还是能请得起的。”
其实吧,稿子投了至少半年了,今天去学校看成绩的时候,校长亲自给他给的样刊和稿费单。聂卫民低调着呢,而且吧,总觉得自己写的文章还不够好,不好给聂工过目,当时也没拿杂志。
就这稿费,下午才从邮局取回来,两张大团结,孩子身上头一回装钱,腰都粗了不少。
俩妹子坐在对面,爆炒小公鸡,干煸四季豆,拿自己的钱,请自己的妹子吃饭,感觉那叫一个美啊。
吃完了,应该回基地了,聂卫民这还高兴着呢,毕竟人生第一笔稿费嘛,他把俩妹子带着,又赶关门跑了趟供销社,一人给买了一瓶汽水。
想想俩弟弟还不知道他拿了稿费了,对了,还有小卫星,好吧,又称了半斤饼干,还给小卫星买了一把供销社最贵的奶油大白兔,这才带着俩妹子,高高兴兴的搭车去了。
好吧,搭车的时候,他就见于公安一个人蹲在路边,正跟一要饭的聊天呢。
远远儿的看,他也跟个要饭的似的。
为了能盯上那些偷油的油耗子,并且摸清他们是从那儿来的,他们的黑炼油厂,以及他们手中有多少武器,他们的窝点又在哪儿,像于东海这样的人民公安,一会儿是乞丐,一会儿是小贩,天天蹲马路牙子上,跟踪那帮王八蛋呢。
要说一边是甜甜,一边是小红,三个人一起走路的日子,往上溯,至少得有三四年不曾有过了。
聂卫民和刘小红两个把陈甜甜送回了家,这才从自家推了辆二八大杠出来,要把刘小红给送回农场去了。
他单手打着自行车,见刘小红坐后面了,就说:“坐前面来啊,矿区晚上风这么大,你坐后面,风不得吹着我,赶紧坐前面,给我堵风来。”
“大杠咯屁股,难受,我不要。”刘小红说。
聂卫民索性两手一撒,歪歪扭扭骑着车:“你要不坐前面,那我就摔倒自个儿 。”
“讨厌,你就跟个小流氓似的。”刘小红说。
聂卫民吐了吐舌头,本来想开句玩笑来着,想想陈甜甜,那玩笑就吞肚子里了。
“往后呀,你要离我远一点儿,要不然,我怕矿区的姑娘们也编排我的名声。”刘小红最终犟不过聂卫民,就坐到大杠上了。
月高而冷,远有狼啸。
聂卫民骑着自行车,妹子的长头发叫风吹着,扑拉拉的往他脸上迷呢。
“好。”他说。
刘小红也没发现他啥时候变声的,但是吧,聂卫民的声音不像小时候那么清脆了,而是变的混厚,沉稳,和着风声,他的声音就跟个成年男人一样。
刘小红于是又说:“我想来想去,我还是应...该去读油田中学,聂卫民,矿区中学再好,师资也不如油田中学,但我妈已经把小姨给惹了,而我了,我是真没脸再求着小姨,让她帮忙给我办这些烦心事儿。卫民,你能去给小姨说说嘛。你就说,无论我妈,还是她,她们给我的恩情我都会记得的。我刘小红只要能读书,就不会想别的任何事情,我不会说什么发誓的话,也不会说自己考不上大学就怎么样,我肯定会考最好的大学,出来上班就还她们的恩情,学费,生活费,那都是小事,只要她们需要到我,能负担的,将来我一定会全都负担起来。”
说实话,刘小红什么都没有。
而现在能上学的一切,都是由陈丽娜来负担的,她除了无尽的对陈父陈母,王红兵一家好,她也不知道自己再做什么,能换来一个自己读书的机会。
但是,读书,那是她的渴望。那怕厚着脸皮,她也一定要求到那么一个机会。
“这些事情呀,我会处理的,你赶紧回去睡觉吧。”聂卫民说的很轻松:“一切尽在我的把握。”
刘小红在农场大门口下了车,摇开大铁门,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聂卫民踮脚在外头看了半天,念叨了一句:“小死丫头,都不知道回头说个再见。”
……
“妈,妈。”
聂工因为有了杜蕾丝,老当益壮,今天都连着干了三回了,还在陈小姐身上趴着呢。
听见儿子在窗外叫,俩人都吓了一跳,因为现在天气热,窗子就只拉了个帘子,窗户都没关。
悉悉祟祟的,陈小姐终于爬起来了,腿软,而聂工呢,听儿子不叫了,这不正在兴头上,就又把陈小姐给拖回去了。陈小姐于是回头,掐了聂工一把。
“妈,我也不知道我该跟你说什么,但我想问一句,你能帮帮刘小红吗?”聂卫民说。
陈丽娜反问:“为啥?”
聂卫民挠了挠脑袋,把没花开的一张大团结放到陈丽娜膝头了:“这是我挣的第一笔钱,一半给你,我得跟你说,我还会慢慢挣钱的,就算我帮她还她的学费,你暂时帮我把她负担起来,好不好?”
陈丽娜噗嗤一声就笑了:“哟,小伙子,挺有担当的啊。聂卫民,你才多大啊,别告诉我你对人刘小红有好感吧。”
“你,你还是人妈妈吗?你怎么能问孩子这种话题?”聂卫民突然跟触了电似的,就跳起来了。
那叫啥来着,欲盖弥彰,又竭力的想要掩饰,隐藏:“我,我就是小时候打她打的太多了,心里过意不去,而且,你不得不承认,人刘小红高考全矿区第五,女生里头第一个,真是个人材吧。”
“赶紧去睡吧,这事儿,我想办法。”陈丽娜不好再多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只说:“聂卫民,你们生在新中国,不知道礼教是个啥,但我得告诉你的是,在旧社会,小姑娘要给男孩子摸一下鼻子,都要割掉自己鼻子的,我不管你心里想的什么,你得记得一点,你现在是个学生,刘小红也是,你们现在的任务是学习,就算一起读书,也绝不能表现出亲昵来,那对你俩都没好处。你要想谈对象,时间长着呢,等你考上大学也才十七八岁吧,你可以谈到三十岁,没人管你,但现在,不行。”
“我哪有谈对象,你简直就是……你以为谁都像你和我爸一样,一天到晚不消停。”聂卫民脸红脖子粗,舌头都结巴了,气的跺了一脚,转身出门洗澡去了。
陈丽娜觉得吧,小的两个还好,这个聂卫民,总归没有聂工那么的稳妥,遇事冲动,易怒,但是又聪明,是块好料子,可没个人敲敲打打,他还真的,成不了像聂工那样的大材。
这儿其实陈丽娜已经想好了要帮刘小红办入学的事儿了。
结果第二天一清早,陈丽丽就来了。
大清早的...,陈丽娜才要起来烧汤了,闻着一股热油饼子的香气,再看门外,陈丽丽带着俩小闺女并刘小红,全家已经进来了。
她不说话,陈丽娜也不理她。
反而是王红兵说:“来,卫民,卫国,赶紧起来吃饼子呀,这饼呀,是咱们农场最好的荞面和菜籽油烙的,香着呢。”
二蛋很不挣钱的拿了一块,卷巴卷巴塞嘴里,大拇指就竖起来了:“大姨这饼可真香。”
三蛋小嘴一嘟,恨恨的看着二蛋呢。
二蛋还在吃呢,心说发生啥事儿了嘛,这么香的饼子吃着,为啥大家一脸的不高兴啊。
“你们为啥还不回老家,非得人赶吗?”陈丽娜问说。
陈丽丽依旧不说话,但眼泪吧嗒吧嗒的,就下来了。
陈丽娜于是又说:“姐夫,何必呢,我姐这人我是看透,真没意思啊,你要还想有点前途,你就跟她离婚吧,真的,你不要总想着自己是念着我的恩情,所以不离婚的,别人劝和不劝离,我不一样,我觉得吧,她这人没救了,你呀,就甭老念叨是看在我们的恩情上才将就她的了,行吗?”
“小姨,对不起。”刘小红说。
大妞也说:“小姨,我妈妈说她错了,你原谅她吧。”
陈丽丽依旧不说话,哭的呀,泪叭叭的往下落着,反正吧,她是想好了,只要能让刘小红上油田中学,不就挨几句骂嘛,自家妹子骂的,有啥呢。
“话不能这么说啊丽娜,我和你姐经历过风雨,就算真回齐思乡,就算真的永远不提干,我也不可能和她离婚,离婚的话你就别说了。”王红兵摊了摊双手:“夫妻一辈子,不就是个不离不弃嘛。”
陈丽丽哭的越发伤心了,但最终,她也没等来陈丽娜的吐口。
一次又一次,陈丽娜多辛苦的帮她,刘小红的学费,她出,父母虽然跟着陈丽丽,生活费全是陈丽娜在补贴,想当初陈丽丽刚到农场,从羊肉到调和,再到自家困难的不行时,还省出来的那一小罐清油,她帮姐姐那是无微不至的。
陈丽丽在孩子的事情上糊涂,陈丽娜能轻易原谅她吗?
要这次原谅了,万一她下次再犯呢。
陈丽娜吃完了早饭,破天荒的,头一回光明正大进聂工的实验大楼。
一个电话打到自己在党校时的恩师,林老师那里,听说他们党校的人马上要来矿区审核新一批的预备干部,身为我党的干部嘛,陈丽娜给了老师两个建议。
一是核查预备干部的存款,以及存款来源。
二是增加对于家属的考核与调查这一项,因为家属受贿,目前在各大系统中屡见不鲜,这个歪风,比干部自己受贿还普遍。
林老师听陈丽娜讲的很中肯,当即采纳了她这个意见,当然,一个电话,也就打到刚到矿区,准备提拨干部的人那里了。
掏了管口红出来,对着小镜子补着妆,陈丽娜心说,听到被提干,杜启明可能会高兴疯吧,但再说审查家属,估计焦来娣就该哭了。
但焦来娣可不知道这事儿。
一周过去了,陈丽娜没给她穿小鞋,也没问过她家杜兰兰的事儿,甚至于,她听人说,陈丽娜鼓动姐夫离婚,还要跟姐姐断绝姐妹关系呢。
哎哟喂,焦来娣这一手玩的,自觉天衣无缝,而且平安过渡啊。
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有一天杜启明回家,特兴奋的告诉她,自己要给提干了呢。哎呀,焦来娣一家,除了小姑子杜宝珍觉得老天不开眼以外,全要高兴疯了。
那叫啥来着,杜宝珍看不惯嫂子的猖狂,是因为她简直太不要脸。可在嫂子眼里,她就是红眼病。
这天,陈丽娜特地从农场把刘小红叫来,然后把聂卫民也带上,说时机差不多了,自己要去帮...刘小红办入学的事儿。
要入学,那就得找油田中学的柴校长,因为抄袭没有证据,只是一个举报,举报就可以自辩啊。
柴校长为人清高自负,当然了,先入为主,就认定刘小红是抄袭,所以才会卡她的名额。
陈丽娜打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整个儿坦呈给柴校长,当然,也向他道歉,并给刘小红争取一个,能入学的机会。
“妈,你口喝水吧。”聂卫民抱着妹妹呢,给陈丽娜递茶杯:“里面我放了蜂蜜,润润喉,万一一会儿要跟柴校长吵架,你嗓子不会哑。”
“谁说我要去跟柴校长吵架?”陈丽娜反问聂卫民。
刘小红也抱着自家二妞呢,在另一边笑红了脸。
“不吵架吗,你不是说,你今天要扒焦来娣的皮,还要把王思甜的入学给办下来?”聂卫民心说,你一贯不就是,平常好好儿的,动不动就暴起,吵不够还要上手打?
“我现在是一名人民公仆,党员干部,我想好了,从此以后,不论处理任何事情,要优雅,不吵架。”陈小姐笑的很温柔:“卫民啊,我不能把你们给带坏了,动不动上拳头,武力解决问题,从现在开始,咱们要以德服人。”
重新喷过一回漆,虽然说超领服役了好久,但性能优良,驾驶感超好的老吉普行驶在重新铺过的公路上,天际一片蔚蓝,沙枣树叫风刮的沙沙作响。
陈小姐优雅而不撕逼的新奋斗,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