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父查问了一下门房可还记得当日来投诗稿的人, 但已经过去了许多日,他已经不抱多少希望了。而结果也的确如此, 他没能从这上面找到什么线索。
他花费了数天的时间,才在大致上把这些诗稿粗略的看完。
虽然各朝各代都有偏爱的文风, 时常有佳作因此埋没,直到许多年后才由后人拂去其上的阴霾,重现传世之作的光辉。但是卫父身为应临书院院长,在常年的教书育人的生涯中,让他不得不长了一双善于发现优点的眼睛,只有这样才能遵行圣人教诲,贯行因材施教之道。
这些诗稿中, 读来大气磅礴酣畅淋漓者有之, 文字清丽婉约、辞藻靡艳者有之,语言朴素自然、宛若赤子者有之……
纵然这些诗词里,有一些用典他看得似懂非懂,但这完全不妨碍他对这些诗词的文学价值的认知。
哪怕只是这样粗疏地看下来, 他都仿佛觉得自己唇齿留香。
天下文人士子何其多, 他们为了写出一首佳作苦学音律平仄,删删改改,捕捉灵感,而后创作出难以计数的诗词歌赋。但是这里面真正能流传千古的又有多少呢?不说流芳百世,哪怕只是轰动一时都难得可贵。
然而这一沓文稿里的诗词,却是各个都似有青史留名的资质。
让卫父在震惊之余同时深感迷茫的是,如果这些诗稿上的诗人名字书写无误, 那么他就不得不承认,这些诗人的名号他一个都不曾听闻!
写诗讲究的是“一句能令万古传”,那么能写出这等诗词的李白、杜甫、陆游、苏轼、李清照、李商隐、孟浩然、陶渊明、王安石等人,为何埋没至此?!
而且李兄那边还有另外一沓诗稿他还没来及看,然而即使还没有看到,他都可以预想得到,那些诗稿里的诗词该是何等的天成之作。
更让他不解的是,他居然在这里面看到了他的弟子张道青曾经所作的诗,只不过这些诗上面都题了他人的名字,而这些诗也的确与这个诗人在诗稿里的其他作品的风格相符合。
他目光怔了一下。
卫父心里苦笑,莫非是哪个老友跟自己开的玩笑?
虽然这样想,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些诗稿必然来之不易,光是里面耗费的心血就足以令任何人珍而重之了,再者,若是寄到哪个达官贵人府邸中,足以令任何人平步青云了,怎么有人舍得把它们的当成玩闹之物?
他想不通,把这些诗稿投至卫府的人到底在作何想法?
……
卫父自然想不到,把这些诗稿投至卫府的人正是乔安。
自从拜读过如今这位张道青的诗作后,她就一直在誊抄这些诗词歌赋。然而她记忆中的经典之作多如繁星,一时半会儿誊抄不完,只能分批送给卫父,权当每日练习字帖了。
她并不想用什么鬼魅伎俩来对付张道青,也用不着当面锣对面鼓的跟他宣战,说真的,这根本不值得。其实她只需要把他未来有可能抄袭的诗词先一步宣之于众,就等同于切断了他的前路。
华湘真人这边一病就是病了十多天,直到近来才渐渐好转。
乔安去见她的时候,华湘真人的脸上犹带着病态。不是那种我见犹怜的纤弱,而是像是失了水的花一样,脸上有着还未完全散去的干枯颓然。
跟在乔安后面的念夏,见了华湘真人这副模样,终于相信她之前是真病了。
华湘真人几乎不敢去看乔安的眼睛。
她的脑海里又止不住的在想,要是对方知道了自己这个当师父心慕她那未婚夫,还差一点就将自己交给他该如何是好。
但是一想到张道青,她的心里就更五味杂陈了。在那夜之后,她就传出了她生病的消息,他不仅没有来看望过她,他甚至都没有让小厮代自己慰问一下她。
她背叛了自己谨守的规矩,背叛了自己的弟子,所得到的只有被人围观她行差踏错的耻辱。每当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里就一片空怔。
华湘真人自小到大基本上都生活在游清观里,即使与他人接触,也被人尊着、捧着,她掩饰情绪的能力真的不怎么样。
乔安注意到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绪,别说是她了,大概连念夏都能估摸出一点她的想法。
可是如今张道青哪里还顾得上她呢?这十几日,他怕是日日都生活在怀疑与警惕之中。
华湘真人精神状态不佳,估计她今天是没心思继续教自己医术了。乔安自认自己还算一个体贴的人,就很自觉的找了个借口回去了,华湘真人没有任何阻拦。
……
正如乔安所想,张道青这十数日来,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戒备中。
那天在花园中念诗之人,他既然出现在了卫府中,十有八九就是卫府中人,每当与他人说话时,他都在暗暗对比两人的嗓音,然而没有一人那天的声音相同。
每当夜晚即将睡觉时,是他最为烦躁与不安的时刻。因为在白天的时候,要是发生什么事情,他还能在意识清醒时做出一些应对,然而在深夜中,当他陷入沉睡的时候,一切就都不由着他了。他怕他睡觉前还是人人瞩目的进士苗子、千百年难遇的天才诗人,梦醒之后就什么都不是了。
不过他可不是华湘真人,虽然心里焦躁难安,但表现出来的依然是往日那副沉稳文雅的样子。
华湘真人不知道的是,张道青在这一段时间里虽然没有去找她,但是却有来找过乔安。
张道青很清楚,对于一个陷入热恋中的女子来说,他的爱人是好是坏、是高是矮、是美是丑都再无关系。只要卫氏女对自己心存爱慕,哪怕那个躲藏在暗处的幕后人将自己的一切都公之于众,凭借着卫家的地位,他仍然能够富贵安康一生。
乔安对他的主动接近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
并且又一次地拦住了,想要跟卫母说清楚这位张公子真面目的念夏。
现在还没到时候。这个时候把事情说给卫母,只会打草惊蛇。张道青不用深想,都能知道那一夜是谁念的《桓灵时童谣》了。
不管张道青心中在想些什么,在白日里他还是要跟着卫父学习的。
此时他正跟在卫父身后,听他为自己讲解文章。
原身这种马上就要考取进士的学子,学的已经不再是那种最基础的基本功了,然而张道青如今最欠缺就是这个,但是他又不能对卫父明言,因此每次跟在卫父身后,都是在考验他的演技。
一开始还好,为了让张道青调整心态,卫父没有在课业上对他多做要求。但是后来,卫父看到张道青并没有太将会试的事情放在心上,平时谈起来也没有什么禁忌,就心道他还是小看自家学生了,既然如此,他这个为人师者也不能太过懈怠。
然而,一切步入正轨后,道清呈交给他的文章,实在难以与他之前的水准相比。
卫父曾认为他是年少出名,有些飘飘然了。他提点了张道青几句,对科举来说诗词为小道,要想在会试上博得一个好名次,还是要靠文章。不曾想道清像是没理解他的话一样,所作的文章依旧敷衍至极,那水平,还不如一个秀才!
他本打算着改日好生与道清说一说,实在不行,只得请出应临书院的院规了。
只是那一日的那一沓诗稿,彻底打乱了卫父的计划。
卫父给张道青讲解了一会儿文章,有些乏了,就捏了捏额头。
站在房间里的小厮,非常有眼色的给卫父端过去一杯茶。卫父伸手接过这兰草青釉杯,啜了一口茶。
一扇明窗正对着他大开着,窗外有一清池,他看着池里打着卷露出水面的荷叶尖,心里叹道:这不知不觉中,夏天都来了。
也不知怎么了,他的心中忽然泛起一个念头。鬼使神差的,他对着张道青说:“这弹指间一个春天就过去了,你便作首以初夏为题的诗吧。”
张道青露出自信的笑容,诗词歌赋是他的强项,让他吟诗实在是再好不过。
他顺着卫父刚刚看去的方向望去,见是一汪栽种着荷花的活水清池。他立即想起了南宋文人杨万里的《小池》。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出声道:“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卫父正在饮茶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是正统的进士科榜眼,能一路凭自己本事考到进士的人,记忆力和理解力无不出色,卫父年轻时还一度传出过过目不忘的美名。
在张道青即将念出下一句时,卫父无声地在心中与他同时念道:“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卫父随口评道:“清新质朴,化诗为画,上佳之作。”他手托茶杯,用杯盖抹了一下杯沿,深吸一口气,说:“既有夏,何妨来秋。再来!”
张道青佯装思考,片刻后毫不畏惧地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卫父本在看着自己搭在桌面上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听到这里,他缓缓地抬起了头看向自己的学生,自然而然地接道:“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