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回到王府, 和幕僚在书房里谈论了会儿朝堂局势,就有人来报, 说威武侯的女儿来府里找静姑娘谈诗。
静姑娘是顾念的庶妹,性子柔弱, 话不多,平时很没存在感。
奇怪的是,她一直对作天作地的顾恩印象很好,可能因为顾恩每次回府后都会随手扔给她一些街上摊贩卖的小玩意吧。
东西其实不值钱,但顾静自小长在府里,连府门都没迈出去过,自然对这些小玩意稀罕的不得了。
后来白桦被顾念划出族谱, 顾静平生第一次鼓起勇气向一向怕得要命的大哥求情, 被拒绝之后大病一场。
如果这次不是顾静苦苦哀求,顾念才不会心血来潮去看马上被赶出京城的顾恩。
威武侯的女儿就是他现在的未婚妻王娴雅,自从姐姐王淑雅被顾恩害死,她取代了姐姐的位置后, 就时常来找顾静。
明眼人都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顾静出于主人身份不得不勉强陪同, 却很少开口,王娴雅似乎根本察觉不到被冷待,下一次仍然不请自来,如约登门。
威武侯就官位来说,算不上多有权势。毕竟只是个爵位,是个虚衔。但威武侯一脉先后出过几任皇后和太后,一代代下来, 人脉上的累积不是一般贵族能比的。
就算没有实际官位,他们的势力仍然不容忽视。
和威武侯府结亲一事,顾念并不热衷。
连老荆南王夫妇都不知道,顾念对陌生人的脸和名字不太能认出来。那些莺莺燕燕的姑娘,在他看来更是同一副面孔,无所谓谁更得心。
从小到大,他见第一面就留下深刻印象从此再不能忘的,只有顾恩。
他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顾恩时是烟花三月,草长莺飞。
他正在院子里背诗,父亲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单薄瘦小的身影。
“念儿,这是你的弟弟顾恩,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你要好好照顾弟弟。”顾平生说。
顾念一低头,就撞进一双黑黝黝的眸子里,带着点儿紧张,带着点儿好奇,还带着点儿湿漉漉的感觉,就像他小时候养过的那只小狗。
他一下子就记住了。
可惜事实证明,就算长着纯真的眼睛,人的本性却可以很邪恶。
“王爷。”幕僚张继见他走神,低低地唤了一声。
顾念清醒过来,自嘲地笑了笑。
“王爷,您先前说……那边,”张继伸出一根手指,悄悄指了指上面,“不太希望您结这门亲事?”
“只是我的感觉,”顾念说,“或许是错觉。毕竟陛下是我堂兄,我们从小玩到大,情份不比寻常。他若不喜欢,直说就是,这门可有可无的亲事,要不是母亲指定,我根本不会点头。”
“王爷,姓白的已经出了京城,需不需要属下……”张继说着,手用力挥下,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顾念看看他:“多余的事不要做。自作孽,不可活,我们只要看着他的下场就是。”
张继点头应是。
晚上,顾念去看了顾静。
顾静小小的个子,脸色很白,一看就是大病未愈。
看到顾念来,她有些不安。
“今天王娴雅看过你?”他问。
“是的,”顾静的声音特别低,“小妹生了病,精力不济,没办法陪得客人满意,实在对不起哥哥。”
虽然听着柔柔弱弱的,话里的冷淡甚至针对却明显听得出来。
顾念并不在意,站起身:“既然没好就多休息吧。”说着往外走。
“哥哥!”顾静突然鼓起勇气叫他。
顾念回头。
顾静的勇气却丧失了大半,声音重又低了下去:“哥哥今天看到了二哥,是不是……看到他那落魄样子,就开心了?”
顾念眯起了眼睛,声音冰寒:“顾静,你是我顾家女儿。母亲是怎么死的,难道你不知道?”
“可,可,可二哥不是诚心的……”
“不许叫他二哥!”顾念低喝了一声。
顾静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什么。
“你偷偷叫人给他送东西,我扣下了。那个畜生,害死母亲,气死父亲,还对王家嫡长女下毒,差点导致王府和威武侯府失和。我只恨没能亲手杀了他!”顾念一字字地说。
或许是和妹妹有了争吵,顾念回房后,总是没来由地想起白日里那张脸上的笑容。
想着想着,他的眼睛红了起来。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做了那么多禽兽不如的事的人,还能露出那么坦然放下的微笑,顾恩他真的没有一点愧疚么?
“最好,你马上就死掉,死也不要进到我的梦里。我们从不是兄弟,以前不是,以后不是,你要敢出现在我面前,哪怕是梦,我也要提剑杀了你!”顾念恨绝地喃喃着。
可惜,他的话没人听见。
入夜,他做了一个很奇特的梦。
梦很长,里面人物众多,不仅有过逝的父亲母亲,还有已经被他逐出府门的弟弟。
不同的是,在梦里,他并不是参与者,而是个旁观者,只能被迫地观看着眼前的一幕幕情景。
梦从他读诗,顾平生带顾恩到他的院子里开始。
顾恩在府里以二少爷的身份住下来后,并没像他经历过的那样纨绔、狠毒、狼子野心,而是成了他的小尾巴。他走到哪里,那个满眼充满对他的崇拜的少年就跟到哪里。
刚刚登基的陛下看到他们这样,常常取笑他们。
顾念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开始他很不屑,想离开这个梦,可找不到出去的路,只能被动地继续看着。
兄弟俩笑晏晏地相处,打闹。
世子给顾恩讲诗。
顾恩身子不好,时常生病。世子为了让他强身健体,亲自教他武艺。
兄弟俩的感情一直和睦无间。
直到一个女人出现。
他已经死去的未婚妻王淑雅。
他一直以为自己记不得其他不相干的人的脸,不论是王淑雅还是王娴雅,他都是听了身边人的提示才知道是谁。
可梦里,王淑雅的脸竟然那么清晰。
王淑雅第一次见到的并不是世子,而是顾恩。当时她贴着花钿,涂着螺黛,嘴唇红润欲滴,一看就经过精心打扮。
顾恩看得失了神,他对王淑雅一见钟情。
王淑雅不知道他的身份,对他不冷不热,还时常和别的贵族子弟眉来眼去。
顾恩很痛苦。
后来王淑雅听说他是荆南王府的二少爷,这才改变了对他若即若离的态度,热情起来。
顾恩以为自己的痴心得到回报,开心得不得了。
有贵族子弟和顾恩争夺王淑雅的青睐,为了破坏他在佳人心目中的形象,故意揭破他的底细,说他不过是荆南王的私生子,将来世子成了王爷,他顶多得笔银子就得灰溜溜离开。
王淑雅还真叫人去查了顾恩的底细,发觉确实是这样,对顾恩的态度重新淡下来。
顾恩很伤心,一蹶不振,在府里大醉,借着醉意对荆南王出言不逊。
顾平生大怒,对他用了家法。
世子求情不得,只好在弟弟被打后亲手把他抱回房里,找太医诊治,开方抓药。
顾恩发高烧时,念着王淑雅的名字。
世子这才知道前因后果。他和弟弟关系极好,知道有女子这样耍着弟弟,自然生气,提了剑就要杀人。
眼看着这一幕幕闹剧上演的局外人顾念不由叹气。
梦刚开始时他还会愤怒,看到后来觉得无聊,这时却觉得梦里的世子和他年少时的心性确实有相似之处。
荆南王顾念,并不是一开始就沉稳果敢的。
他也有年少轻狂热血冲动的时候。
不过他知道,梦里的场景根本不曾发生过,都是假的。
这梦挺有意思,他想。
世子没杀成人,被顾平生拦了下来。
看着父亲两颊旁的白发,旁观着闹剧的顾念眼圈一红。
他真的很想念父亲,想念母亲。正因为这样,他更痛恨顾恩。
顾恩他怎么可以?顾府对他恩重如山,可他先间接害死了母亲,又让父亲郁郁逝去,让自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顾恩所有犯下的错,顾念看在他年少不懂事上都能原谅,唯独这一点,绝不原谅!
他的心慢慢沉下来,没了愤怒,没了无聊,也没了无奈可笑。这个梦挺好的,至少,能让他再一次看到逝去的父亲母亲。
时辰到了自然会醒,就让他在梦里多看看父母的脸吧。
梦在继续。
顾恩病好后,像是变了个人,不再天天吵着跑出去,静下心闭门读书,整个人都变得内敛,如同玉器经过打磨,终于有了原本的光彩。
陛下下旨举办赏花宴,世子和顾恩都去参加。
王淑雅在宴上看到顾恩,惊讶于他的转变,找机会故意含羞带怯地和他说了几句话,顾恩却反应平平地冷淡以对。
王淑雅失望而去。
顾念却看到顾恩瞬间紧握的手,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
顾恩根本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淡然,少年分明还喜欢着王淑雅。他故作冷漠,一是为了王府名声,二则是出于自尊心。
王淑雅发觉顾恩不再痴缠自己,像是没了兴趣,反倒开始有意无意地撩拨。
顾恩的不在意本就是假象,哪禁得起她这种欲擒故纵若即若离的手段,再一次陷了进来。这次陷得更深,几乎茶饭不思,整个人瘦成了骷髅。
荆南王对他彻底失望,再不管束。世子却兄弟情深,一直陪着弟弟,待从顾恩那里知道事情始末,恨得直接把王淑雅约了出来。
王淑雅却矢口否认自己和顾恩有关系,还趁机对世子表白心迹,说赏花宴上对他一见钟情,此后一直想的都是他,希望能和他在一起。
世子不屑于她的话,拂袖而去。
王淑雅冷笑一声,转头给顾恩写了封信,说自己要去济能寺进香,却没有合适的人陪同,希望对方能够在济能寺等她。
顾恩收到信,不疑有诈,开心得不得了,第一次振作起了精神。
他特意换上了兄长的衣衫,希望自己能看着更俊秀些,像世子一样有男人味。
顾恩到达济能寺时,远远发现进寺的路已经被封住,禁止其他人通行。他隐约听说有什么贵人在,并没细听,只是感叹王家势大,不过一个侯府,竟然能让济能寺封路。
正路走不通,他悄悄从王淑雅告诉他的小路穿过破败的小门进了寺里,正躲躲闪闪地寻找王淑雅所在的大殿时,听旁边房间里传来男人的笑声和少女的惊呼声。
他听那惊呼声有几分熟悉,像是约他来的佳人,不由大惊,推门进去,果然看到一个男子正压在个姑娘身上。
男子背对着他,姑娘也被挡着,只露出浅黄色的裙摆。
顾恩急切之下,四处打量,只看到一边桌子上放着把带鞘的长剑。
他冲过去拔出长剑,朝男人跑过去,本想威逼男人让他放开意中人,结果脚下一绊,整个人向前倒去,长剑直接将男人插了个透心凉。
男人惊讶回头,眼睛瞪得圆圆地倒了下去,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死去。
那少女惊叫一声,推开男人的尸体,用手挪着退到一边,头发散乱。
顾恩看清她的脸,根本不是王淑雅。
第一次杀人,他几乎傻在当场,不知道怎么办好。
被救少女缓过来后,满脸惊恐地朝屋外跑,刚跑到门口,就猛地停住脚,接着身子软倒下来,身子同样被长剑穿透。
世子把剑从尸体上拔-出来,一边擦着上面的血迹一边进来,等看清死去男人的脸时,不由神色大变。
那是平安王。
平安王和荆南王不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不成武不就,可他毕竟投生于皇家,再不成器也是个王爷。
顾恩把平安王杀死,这事儿放哪儿也说不过去。
世子转瞬间做出判断,听到外面有了凌乱的脚步声,显然有人察觉到不对,正要过来打探情形,来的还不止一个。
他赶紧从后窗把顾恩送出去,叮嘱这个闯了祸的少年赶紧沿原路出济能寺。他刚把后窗关好,前门就冲进来不少人。
看到平安王和少女都死了,这些人发出惊呼,不过他们认出了荆南王府世子,不敢对他动手,却也不敢放了凶手走人,只能团团围住不放。
世子知道这事儿不可能轻易结束,并没反抗,当陛下得知消息派人来时,他就跟着来人走了。
世子觉得,事情固然不能善了,却不是死局。
犯事的人肯定要先在大牢里呆些天儿,等事情有了定论后才会公布结果。顾恩身子先天不好,真要在牢里蹉磨那么多天,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他不一样,自小习武,身子骨比一般高手结实很多,受点儿折磨不算什么。而且他是父亲嫡子,荆南王不会眼看他陷入狱里,肯定要想办法把他弄出来。
平安王府那边要说多想替平安王报仇,倒也未必,毕竟不过是个闲散王爷,无论权势还是威望都比不上荆南王。他们最有可能的是借机提些条件,只要父亲答应下来,这事儿挺挺就过了。
当然,这么一来,他这个王府世子的位子肯定保不住。不过,还有顾恩在,这个弟弟经过这件事肯定会成长,再有他在身后指点,荆南王府不至于没落。
世子想得很好,却没想到事情的后续发展根本不如他想象。
平安王妃直接敲了登闻鼓,状告荆南王世子行凶弑叔。平安王世子平时一个懦弱无能到极点的家伙,这次直接吊死在荆南王府,死后手里牢牢抓着一张血书。
最让人震动的是,平安王的二儿子抱着先帝赐的铁券丹书出现,跪在宫门前,言说不严惩凶手一家,他宁愿跪死在这里。
御史们也纷纷上书弹劾荆南王。
陛下再有偏袒之心,毕竟不能逆大势而行,不得不判了斩立决。
荆南王察觉到风头不对,先将顾恩逐出王府,又带亲卫去劫大牢,却没成功,这下真的触怒了皇帝,直接满门抄斩。
最后的最后,旁观的顾念站在一边,看着坐在囚车里一身囚衣被押向法场的自己,不由啼笑皆非。可转头看到同样在囚车里白发苍苍的父亲和母亲,他不由鼻子一酸。
虽然知道梦是假的,但看到梦里的父母是这个结局,他实在不好过。
他更加痛恨那个闯了祸的顾恩了。
眼看王府上下一家老小百余口从囚车里被拉出来,按跪在行刑台上,顾念突然恐慌起来,他冲上去,拼命解着父母的绑绳。
可是他的手一次次穿过父母的身体,根本无法接触的到。
“父亲!母亲!”他大声喊着。
顾平生和夫人却根本没听到他的声音,只是转头不舍地看着同样被绑在台上的儿子,直到监斩官那声“时辰已到”,签子被扔了下来。
刽子手举起了明晃晃的大刀,阳光从刀身上反射过来,刺得他的眼睛微微眯起。
人群一阵骚乱,顾念满怀希望地扭头看过去,却没看到盼望中的赦免圣旨,只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顾恩!
顾恩正挤在人群里,满眼泪花地看着行刑台。
顾念气恨得冲过去,对他破口大骂。
顾恩根本听不到,呆呆站了一会儿,忽地转身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顾念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见他冲到王府外,喃喃了几句,就解下腰间的带子,吊死在平安王世子上吊的那棵树上。
顾念冷冷地看着他悬空的身子先是挣扎着,最终慢慢失了气息,身体随着风在空中飘荡。
心中仍旧是抹不去的恨意。
身为旁观者,他其实知道这次梦里的事并不全怪顾恩。
顾恩对王娴雅动心闯了祸,但那地址是王淑雅给的。王淑雅或许提前知道平安王去济能寺的消息,想让顾恩这个呆子误闯一次,被那些军士教训,出些洋相。
她大概没想到顾恩闯了大祸。
顾恩回府之后已经找不到那封信,没有物证,没办法证明王府的清白。
至于后来的走向,的确够诡异。先不说平安王府那一拨人出人意表的举止,各个豪门贵族之间反倒像是联合起来,一起向顾府施压。
整个事件一环套一环,一步步将顾府推向死路。
顾念看得毛骨悚然,甚至觉得平安王的死会不会也是某些人有预谋的结果,不然为什么独独让顾恩撞见?
顾平生逐顾恩出府,是气急了,何尝不是想替王府留个根。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嫡子死去,却知道这举动十之八-九无法成功,干脆先把顾恩赶出去,算是留条后路。
陪嫡子去死,让庶子代替他们活下去。
不然顾平生不会给顾恩那么多银子。
可惜顾恩的愧疚之心压过一切,见顾府人等全都因他死去,实在想不开,在王府门外自尽。
顾念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身为武者,他习惯了每天早起练剑的日子,还是第一次睡得这么沉。
可是想到梦里的事情,他一点儿都不觉得轻松。
当然,最多的还是对顾恩的恨意。
他害死自己的母亲,气死父亲,竟然还敢钻进他的梦里搅东搅西!
真把他当成是泥捏的不成?
顾念下定决心,以后再做这种乱七八糟的怪梦,尤其梦里还有顾恩,他会在顾恩出现的第一时间就把对方斩于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