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答案丝毫不出何容锦的意料, 且不说阙舒与确珠积怨已深,便是没有这段恩怨, 阙舒也不会这样平白被人打到家门口而不还手。
何容锦看他老神在在的模样,许多冲到喉头的问题都一一地吞了回去。他目前的身份可谓是不尴不尬, 尽管阙舒将城中的军权都交给了他,但就个城卫军统领的角色,说说城中辎重尚可,说说两国战事便算逾越了。于是他只将职权范围内的事说了,关于西羌与突厥的交锋只字不提。
阙舒道:“察隆回国都正是为了调集辎重及军队。飞翼、疾风、骤雨等军早有准备,只怕确珠这十万大军这次是来得回不得!”
何容锦道:“这便好。”
阙舒犹豫了下,轻声道:“我还让他去圣月教调人手了。”
何容锦心头一紧。离开圣月教是不愿自己和尼克斯力再受其束缚, 并未到翻脸成仇的地步, 那里毕竟是他的成长之地,情谊岂是一笔交易便能购销?只是眼下景况再见,他不知自己该以何种心态。是高兴于重逢,还是尴尬于双方立场的转变。
阙舒道:“你若是不想见他们……”
何容锦回神道:“很久没见, 我也很想他们。”
阙舒心下不悦。他可没忘当初是谁把何容锦从他手里偷走的, 更没忘记是谁挑唆何容锦行刺他,这笔账他不会明目张胆地算,但暗地里的刀子就被怪他丢起来没轻重准头。
何容锦见阙舒眼里闪过一丝冷厉,顿时一凛,“你在想什么?”
阙舒顺口道:“想你啊。”
何容锦道:“想到面露凶光?”
阙舒开玩笑道:“每每想到你不肯与我好,我何止面露凶光,简直可以穷凶极恶。”
何容锦道:“那你岂非要穷凶极恶一辈子?”
阙舒笑容一下子没了, “什么意思?”
“好是左女右子,你我皆是男子,如何能好?”
“那是中原。西羌文的好可不是这么写的!”阙舒有些气急败坏,何容锦的表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明明已经随他回西羌,两人和好应是水到渠成之事,为何看起来还如镜花水月一般虚幻?
何容锦道:“因为我叫何容锦。”
阙舒看着他,慢慢收敛起脾气,轻声道:“是否因为赫骨的名字?”
何容锦道:“是也不是。”说完全不介意自然不可能。被别人替代的感觉并不好受,而且名字能够替代的话,是否意味着人也是可以被替代?他始终认为阙舒对他的执着来自于不甘心,不甘心他臣服于闵敏王,不甘心他当年对他的不屑一顾,更不甘心他执着了这么多年依旧得不到回应。但让他勉强自己逢场作戏来满足阙舒的执着,他又做不到,于是,变成了死结。
阙舒紧追不舍道:“何意?”
何容锦道:“我相当何容锦,不想当赫骨。正好有人成了赫骨,遂了王的愿,也解了束缚我的绳索,一举两得。”
阙舒盯着他,半晌突然笑了,“果然是有怨气的。”
……
一个人自说自话的时候,便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的。
何容锦只好沉默。
阙舒道:“傅炎祖和你是不同的,他就算顶着赫骨的名字也只是个外人,你却是我的心上人。”
何容锦震惊于他越来越厚的脸皮,连说心上人三个字时都脸不红气不喘。
阙舒道:“其实当初让他改名字也是为了能让他更快地融入西羌,毕竟他出身中原,统领大军始终难以服众。”
何容锦皱眉道:“言下之意,你打算易将?”
阙舒道:“临阵易将是大忌,我自然不会如此做。只是想等伤势好一些,亲自上阵而已。届时,你领左路,他领右路,我坐镇中军,察隆负责后方,不愁拿不下突厥送上门的十万大军。”
何容锦热血翻腾了一下。离开军营这么久说完全不想念也是假的,不然也不会听到号角声响起时就想返回去与确珠决一死战。但是这种冲动只维持了一会儿,便被理智压下去了。他摇头道:“我怕难当大任。”
阙舒面色沉下来,“你始终不愿意为本王效力。”
何容锦道:“我只是厌倦了战场。”
“将军厌倦战场,你叫那些受你保护的百姓该当如何?”阙舒冷声道,“难道一个两个都束手就缚等着当亡国之奴?!”
这话说得重了。
何容锦跪倒在地,心里却被他的话激出几分血性和愧疚来。
阙舒并不因为他的示弱而放过他,乘胜追击道:“当年本王与闵敏王之战,你我分属不同阵营,往日恩怨本王既往不咎,可如今突厥大军来袭乃是外敌入侵,你怎能以一句厌倦战场来推辞?难道当日你跪在本王面前说披肝沥胆鞠躬尽瘁都是假的不成?”
何容锦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当日所言的确出自真心,只是那时他还在突厥,这些话对他来说还很遥远,而如今他站在西羌的土地上却发现曾经的自己已经被轻易抹去,要重新站起来必须努寻找自己的位置。这对他来说,太过于难堪。
他低下头,为自己的退缩和软弱而羞愧不已,却又难以迈步,那意味着与阙舒长久的纠缠不清。
阙舒放柔声音道:“今日既然说到这份上,我们便把一切都摊开直言吧。你究竟想要如何?”
何容锦沉思片刻才道:“我愿随王抵御外敌,只等战事一了再告老还乡。”
阙舒怒极反笑,“你多大便要告老还乡?”
何容锦道:“请王成全。”
他的神色那般坚定,仿佛这个决心已下了数百年,如磐石般无法转移,将阙舒所有的怒火反驳全堵在胸口,出不得气,发不得火。阙舒只能叹气道:“我会用尽一切办法将你留下来。”
何容锦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直白,“这又何必?”
“你总是问本王何必!难道你非要本王一再承认本王喜欢你,喜欢到本王纵然不甘愿也不得不强留你在身边的地步?还是要本王承认我为你神魂颠倒到情不自禁的地步?!”
他的话就像鞭子,热辣辣地抽了何容锦脸颊两边,让他双颊一下子红得像火烧。
阙舒放缓语气道:“你莫要怪本王用手段留你下来。我看得出你对我并非一点好感都没有,不然当年你又怎么会手下留情?”
何容锦下意识地反驳道:“我只是不愿西羌失去一位明君。”
“这便是好感了。”阙舒道,“久而久之,你自然会发现本王除了是明君之外,还是一位好伴侣。”
死结,又是这个死结。
何容锦脸颊发烫,手脚却发冷。
阙舒看着他赤红的面容,以为他稍稍回心转意,忙道:“本王并非刚愎自用之人,你若是有何不满,尽管直言。本王一会儿便下令让傅炎祖恢复本名,如何?”他说到后来,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谄媚与讨好。
何容锦闭了闭眼睛,紊乱的思绪突然被理直,自己最纠结的问题才是这个死结的中心,既然他要开诚布公,自己自然不必再藏着掖着。“你可不可以只要我一个人?”
阙舒笑容尽去。
何容锦道:“我心目中的伴侣是一对。”
阙舒徐徐道:“你认真的?”
何容锦道:“是。”
“若本王答应,你便答应?”
何容锦嘴唇一抖。
“若本王答应,你便答应?”同样一句话,这次除了疑问之外,还多了几分逼迫的强势。
何容锦看着他,咬了咬牙道:“是!”
阙舒紧紧地盯着他,呼吸略微急促,许久才疲惫地摆手道:“本王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何容锦默然地站起身,跪地太久,使他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阙舒蹙眉道:“你的脚……”
“无碍!”
何容锦急促的回答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意思。阙舒挑眉道:“你去房中等候,我让军医过去瞧瞧。”
何容锦只得答应。
回到房中,何容锦心跳久久未平。脱口而出的话太像争宠和要挟,事后想来,满心懊悔。既然打定注意离开,何必横生枝节?腿伤传来的疼痛稍稍抹平他心底的懊恼,他拐着腿回床,准备躺下休息,谁知鞋还未脱,军医便上门了。
军医最擅长的便是这些外伤,摸了摸,又看他走了一圈之后便叹气。
何容锦道:“要落下病根?”
“伤口没愈合好。”军医道,“以后走路会有些跛。”
何容锦早有所料,也不意外,“能走便好。”
军医帮他重新包扎了一番,便去阙舒那里报告,随即被阙舒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军医匍匐在地不敢做声。
阙舒趴在床上,许久才稳住情绪,轻声问道:“真的治不好?”
军医见他的表情就知道那个人身份非同一般,委婉道:“延误了。”
阙舒沉默良久又道:“若是有天神珠呢?”
军医茫然地看着他,显然不知天神珠为何物。
阙舒稍稍解释了一下。
军医惊诧道:“天下竟有如此离奇的宝物?”
阙舒一看他就知道也不知道天神珠能不能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然后叫了塔布进来。
塔布看他脸色不好,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一脸的紧张。
阙舒道:“本王要知道天神珠的下落。”
塔布越发紧张,“王的伤势……”
“不是我用的。”
塔布道:“难道是赫骨将军……”
阙舒道:“不要让他知道。”
“是。”
腿会留下后遗症其实何容锦多少心中有数,可是得到证实之后多少有些郁闷。看着新送来的轮椅,他缓缓地坐上去,推着轮子出了门。
城中百姓还不知突厥即将兵临城下,仍是一派和谐景象。
何容锦忍不住拐进一家酒坊里要了壶酒喝。
西羌的酒不同于中原的清冽又不似突厥的浓烈,别有一番滋味,而且后劲十足。何容锦喝了一壶,就觉得有些上头。于是推着轮椅找个僻静的树荫下乘凉透风。
不知过了多久,百姓们突然疾奔。
何容锦不明所以,不久便听到擂鼓声。
开战了?
他想站起来去城头巡视,却见城守坐在轿子里一脸焦急地冲他招手,“王宣我们去府中议事。”
何容锦点了点头,推着轮椅跟在他身后,到府邸,就看到塔布站在门口,见到他才松了口气道:“王正等着将军。”
城守闻言,好奇地看了何容锦一眼。
何容锦充耳不闻。
阙舒要议的果然是战事,只是他们根本没有工夫议论,城头不断有军报呈上来,确珠攻势猛烈,竟似要打个鱼死网破!
城守道:“突厥一定是怕粮草不济,想要速战速决。”
何容锦道:“塔尔旗镇离此不远,从那里支援粮草也可支撑一时,实在无须如此着急。”
城守道:“莫非是战略?”
阙舒道:“依将军之见,突厥可擅长攻城?”
何容锦道:“突厥擅长骑兵,比起攻城战,野战更适合他们。”
阙舒道:“那依你之见,他为何如此急切?”
何容锦道:“用兵打仗不过虚实之道。虚者,虚张声势,后继无力,因此不得不强攻迷惑敌人,以壮胆气。实者,实力浑厚,不计伤亡,志在一鼓作气以搓敌方锐气!”
阙舒道:“你觉得确珠是哪一种?”
何容锦道:“我不知道确珠这次是哪一种,但我以为确珠并非一个不计一切后果之人。他做事,总喜欢三思而后行。”
阙舒闭着眼睛想了想道:“传令下去,让傅炎祖……赫骨将军固守城门,等他们撤退再出城追击!”
城守吃了一惊道:“王,这,是否太冒险了?突厥是十万大军,而我们……”
阙舒道:“既然是虚张声势,便没什么好担心的。”
城守看向何容锦。
何容锦微微一笑。虽然他没有明言,却的确做出了这个暗示,而阙舒显然是站在他这一边的。“臣愿为先锋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