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然恨我。”五个字抽离了阙舒眼底所有的光彩和自信。他颓然地掀帘而出。
恨?
何容锦茫然地望着晃动的帘布。
他并不是一个容易钻牛角尖的人。遭遇这样的事要不就痛痛快快地放下,要不就痛痛快快地恨。可是,若说他选择的是放下,这么多年来,这些遭遇却时不时地反复在心头想起。但说是恨,依着他的脾气,在武功恢复之后便该拼死杀进王宫将那个罪魁祸首斩于刀下。
所以,他明明选择的是与他性格迥异的第三种。
恨不得,放不下……
纠结的背后是他不愿触及的真相。
人有时候并不是一定要活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才会快活,有时候糊里糊涂模模糊糊更让人安心。
他从床上下来,坐在轮椅上,弯腰捡起一块酒坛子的碎片,用舌头舔了舔里面一小口黄酒,然后仰头将酒倒入口中。
等塔布进帐来叫何容锦时,他已经喝了将近半个时辰。
塔布光闻着酒气就觉得自己要醉了过去,“将军,布库带了很多美食美酒和美女来帐中,你要不要去看看?”
何容锦支着脑袋想了想,笑道:“好啊。”
塔布见他神情不似往常那般冰冷,欢喜地推着轮椅去祁翟所在的主帐外。
此时天色未暗,虽有风,却不冷。
布库的美酒美食被摆了满满几桌。
祁翟与布库一左一右对坐。
阙舒坐在祁翟下首。
塔布推着何容锦到阙舒身边,却听布库道:“何总管是我的旧识,还请让他坐在我的身边多亲近亲近。”
祁翟身后坐着译官,自然不能置若罔闻。他看了看阙舒,见他没有表现出不悦,便笑道:“应该、应该。”
塔布不甘不愿地推着何容锦到布库下首。
布库举杯敬何容锦道:“昨日相见匆匆,还不曾好好与何总管敬上一杯。今日布库先干为敬。”
何容锦的思绪已经从一团混沌中苏醒,不动声色地端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将军客气。”
布库敬完酒,拍了拍手,立刻有突厥美女载歌载舞。
何容锦旁若无人地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仿佛不把自己灌醉不罢休。
阙舒从突厥美女舞动的间隙中寻找着何容锦的身影,见他不断灌酒心中又气又急,手中的酒杯不由也跟得急了些。
祁翟看着他连喝三杯,忙轻声劝慰道:“王,身体保重。”
阙舒道:“祁翟,你可想念你的亡妻?”
祁翟举杯的手微微一顿,黯然道:“自然想。可惜这么多年了,她从来不曾入梦。”说着,他也狠狠地灌了自己一杯。
阙舒道:“她是我母亲最信任的人。”
祁翟道:“她也是我最喜欢的人。可惜,她不能陪我白头到老。”
阙舒侧头看了他一眼,举起酒杯,苦涩地笑道:“来,敬不能白头到老!”
他的声音略大,何容锦不由抬头,可惜阙舒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并未发现。
天色渐晚,祁翟命人点起篝火。
何容锦喝到最后,干脆伏在案上呼呼大睡。
布库叫了几声没获得回答,尴尬地朝祁翟看去。
祁翟早已注意他们那里的动静,立刻叫人送何容锦回营帐。
阙舒原本也想离席,但布库走了过来,看着祁翟压低声音道:“有人想同祁翟大人谈一桩买卖。”他心中一动,何容锦说过布库身后是确珠,这是否意味着要谈买卖的人是确珠?
他们走的并不是回营帐的路。
何容锦看着渐渐偏离的路径,拳头悄然捏紧。从布库给他倒的酒中掺了水开始,他已经明白布库看到自己给他的纸条,并为自己想出了这样一条金蝉脱壳的之计。
只是,阙舒会追来吗?
布库是否考虑到了这一节?
眼见离营地的中心越来越远,何容锦的心渐渐放下来。
又要……离开了。
但事情显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当他们走到营帐边缘时,后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谁人要出营?”一声咆哮让轮椅的轮子骤停。
何容锦的背脊撞了下椅背,放在大腿上的手慢慢地移到扶手上。
人已经走到近前,是祁翟贴身护卫。“原来是何先生,不知道您要去哪里?”
何容锦淡然道:“我去哪里难道还要向你报备吗?”
护卫道:“祁翟大人严令,何总管无论去哪里都需十人陪同。”
何容锦不怒反笑道:“突厥可汗视祁翟大人为座上宾,处处礼让,何以祁翟大人视我这个小可汗府的总管为阶下囚,竟找了十个人来监视于我?”
护卫忙道:“何先生喜怒,大人并非此意。只是怕总管孤身在外,有所闪失。”
布库派来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见他们说了半天还不走,知道定然是枝节横生,粗声粗气道:“总管,莫管他们说什么,我们只管离开!”
何容锦心知护卫必定是在拖延时间,好叫人通知祁翟,当下点了点头。
布库派来的人立马抽出刀来,将何容锦的轮椅一推,叫道:“总管先走。”
他一亮兵器,西羌使团的其他人顿时围了上来。
何容锦心中叹息,知道今日之事已难善了,只是不知道是出于布库的授意还是事到临头无可奈何的选择,反正他是真的事到临头无可奈何了。
“保护何总管!”布库的手下扯着嗓子一喊,何容锦就感到有人推着轮椅向外冲去。
“有人劫持何总管!”西羌使团一边大声疾呼,一边纷纷举起兵器拦截。
两种语言各喊各的,全然不顾对方的想法。
何容锦被护在中央,只看到刀光剑影闪烁,耳边呼声喊声震天,轮椅被几个人争来夺去。他抓着扶手,不着痕迹地避开使歪的兵器。
“赫骨!”
身后突然传来阙舒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原本坐得稳稳当当的何容锦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窜起,双手下意识地夺过身边一人的兵器,在猝不及防下用刀绞掉三个西羌护卫的兵刃,一手抓着轮子急速朝后退去。
阙舒看着他主动后退,只觉心如刀绞。
布库找祁翟等人密谋对付密加叶护之事却翻来覆去只说密加这些年来在突厥朝野的种种恶行已让他感觉到不对劲,听到护卫禀告何容锦被挟持后,他顿时知道布库的打算,当下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想要救他,却没想到这一切本就是何容锦精心安排策划的!
怪不得那日他与布库两人在茅厕之外相谈甚欢。
怪不得他对自己始终不咸不淡。
阙舒握着拳头,双眼紧紧盯着那抹奋力向外冲的身影。
他这样拼命却是为了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阙舒像是被人勾了魂,一边看着何容锦,一边迈开双腿往前走。
“小心!”塔布从侧边伸出手用力挡开突厥士兵砍过来的刀,抬腿将他踢出三四步远后,才后怕地扯着阙舒道,“王!”
一声惊呼将阙舒从自怨自艾的情绪中惊醒过来。他举起满是指甲刻痕的手掌,用力一挥道:“速速拿下何容锦!”
布库和祁翟随后跑出来。
祁翟怕他泄露身份,在旁补充道:“不得伤他!要生擒!”
阙舒突然用鼻子冷哼了一声。
祁翟侧头看去,心中惊骇。阙舒看何容锦的眼神,竟含了恨意。
布库哪料到事情竟然发展至如斯田地,吼了几句住手,可惜突厥士兵听了西羌使团却不愿意,如此一来,突厥士兵也不敢贸贸然停手,双方越打越激烈。
布库只好去劝祁翟。
祁翟故意当听不懂。
布库催着译官翻译。
祁翟冷着脸道:“布库将军难道看不出此处还是我西羌营地吗?”
布库自知理亏在先,只好打了个哈哈道:“这里定然有什么误会。”
眼见何容锦已经退到营地边缘,阙舒终于按捺不住,亲身上阵。
塔布怕他有失,急忙跟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