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今儿个沐休在家对吧?”坐在梳妆台前,贺明玫看着菱花镜里映出的那张明媚的小脸,和小脸旁忙碌的二个丫头,半晌问道。
“是啊,今儿老爷沐休。这么冷的大雪天儿,肯定也不会出去。刚才灶上,专给老爷预备的炉子也开着呢。”司茶回道,迅速收敛了多余的情绪,声音有些刻意的拔高。
小姐问了司水姐哭的原因,却不言不语,现在又转了话题,那意思就是那事儿揭过了吧。她们作为丫头,虽然有些不甘不服,却也不能再纠结于其中。
既然小姐这么想的开,安安生生的,也是她们的造化了,她们再没有撺掇着小姐生事的道理。当初老爷可是明说了,小姐旦有差错,她们屋里谁也不用活了。
现在倒好,她们反倒要小姐劝着了。
司茶手上熟练的梳着小姐惯常梳扎的双鬏,一边看了眼镜中的人儿。
小姐眼睛看着镜子,一副思索中的样子,悠然沉静,象一朵月光下静静悄悄绽放的莲花,那么好看。
明明还是个孩子,偏偏性子磨的这样沉稳。小小年纪,遇到什么事儿都不燥不怒的,真是让她自叹不如。司茶心里深深叹口气,爹疼娘爱的人家,这样的年纪哪个不是正淘气的时候。连自己那样的穷家薄业的,母亲上回捎信儿来说,妹子也正皮的厉害呢。别说她家妹子,连自己痴长了这么多岁,都不时想不顾老爷的警告,忍不下去了呢。
司茶想着,心中满是怜惜,手上的动作越发轻柔了。
贺明玫看着镜子里司茶的脸色变化,便知道她在寻思什么,忍不住就笑了笑。
司水是外头买来的,逃荒人家活不下去了卖儿卖女的,加上当时年纪小,也不记得家在何处有哪些亲人了,在府里孤零零一个人。司茶不同,她是家生子,爹娘都在贺家庄子上干活,府里自然也有些自己的关系户在,加上她本人有过不错的际遇,竟也读过三字经识得些许字儿的。就这样的丫头,竟然明珠暗投到了贺明玫这里,跟着吃排头受气,虽然不时的想暴动一下,但从来没有过试图另攀高枝儿的举动,踏踏实实地跟在贺明玫身边照顾她。
真的,多亏有她们在身边。
主仆二人目光在镜子里相遇,贺明玫忽然开口问道:“知不知道老爷昨儿夜里歇在哪处?”
“歇在五姨娘那里。”司茶道,“夜里要了热水,早上取热水的时候,守火炉的婆子还嘀咕着什么早也要晚也要的呢。”
贺明玫听了便笑起来。贺老爷不亏是中年武将,还挺生猛啊。
二个丫头不知道小姐笑什么,互相对看一眼没有说话。
其实贺明玫误会了,值夜守火炉的婆子是看到司茶司水去要水太早,换班的还没来,不免觉得自己多劳烦了才抱怨的。若这俩丫头去的稍晚些,便自然另有轮早班的人操持。倒不是那五姨娘和贺老爷夜战双次,还毫不掩饰地要水两回——虽然这事儿她也不是没干过。
歇在五姨娘那儿,要二次水,那五姨娘还真是盛宠不衰啊,贺明玫想着。连带的,五小姐六小姐这对五姨娘亲生的姐妹花,自然也仍是老爷的心头肉呢,尤其是五小姐贺明璇,在府里,仍然是可以横着走的。
“很好。”她说。反正要闹腾一场,震了奴仆,还得震震那没事儿就可劲儿招惹她的五小姐,这事儿,得借借贺老爷的势。
“小姐,什么很好啊?”司茶问,司水也忘了自己的伤心,只担心的看着她。刚才小姐忽然发笑,现在又说出这不明其义的话来,不会是夜里冻坏了发烧了吧。她想着,就忍不住把手放到了贺明玫的额头上拭了拭。
贺明玫拍掉司水的手,看着司茶眨了眨眼睛:“老爷歇在五姨娘处,五姨娘心情好,连带的五小姐六小姐都会心情好,她们心情好了,就不会没事儿找我麻烦了,这不是很好么?”
司茶和司水又对视一眼,不找麻烦就很好吗?
不过既然小姐心情很好的样子,她们便也配合地笑起来。
“不过,司水,你今天若能把炭取回来岂不就更好了。”贺明玫看着司水,不紧不慢的开口道。
“小姐?”司水吃惊地看着贺明玫,小姐这是让自己去找冷婆子交涉吗?
自从冷婆子撕破脸,小姐从不让她跟冷婆子打任何交道。何况小姐一向好说话,从不计较些个身外物,也管束着她们,从不让她们和人争东抢西,虽然是府里最小的主子,但什么都是让着别的主子先挑,别人挑剩下的也从来都说好,便是短了少了,也从没在意过。别人也许觉得她不过是没有依仗不得已,但她们屋里服侍的都知道,小姐是真的不在意。
可今天这是怎么了?
“今天可以不去,明天呢,后天呢,你准备一直这样忍着冷婆子吗?”贺明玫问,语气里不觉带上一丝强硬。
“那,那,小姐觉得应该怎么办?奴婢听小姐的。”司水闪着水汪汪的眼睛,低低地问,心里话里都极为惴惴。
一边司茶手上也不由顿了顿,心里不由一阵小雀跃,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贺明玫。小姐这意思,是要争一争了么?早就该立立威出一口气了,怎么说小姐也是府里的主子,那些人也欺人太过太甚了些。小姐要忍,她们也只好忍着。但小姐若要闹一闹,她司茶一定不往小姐身后缩。
贺明玫却心里有些好笑,司水是她身边最大的丫头,但说“奴婢听小姐的”说的最多的也是她,十四岁的大姑娘,听她一个几岁小姑娘的话完全没有心理障碍的么?
“本来我想着,你年纪还小,冷婆子再放肆,不过言语上得些便宜罢了,我总能留你到十八岁。还四年呢,总会有别的法子。”
司水连连点头:“奴婢知道,奴婢都听小姐的,奴婢一直躲着冷婆子不理她的叫嚣......就是想到是因为奴婢委屈了小姐,奴婢心里难受。”眼睛一眨巴,眼圈儿便又红了起来。
厨房那毛大娘是冷婆子的亲家,因为司水,那毛大娘总把七小姐的饭食排在最后。虽然七小姐是府里最小的主子,说起来这么排也有她的道理。但六小姐是府里第二小的主子,就住一个院里,却常常六小姐那边都已经开完饭去送食盒了,她们小姐的饭食还没有送来。多少次送到的饭食都是冷掉的,还得再在炭火上热了才能吃。
现在炭也没了,天又这么冷,恐怕以后只能让饭菜先放热水里煨一煨才让小姐吃了。
也是因为这个,早上她才一声不敢吭,怕连炉子上的婆子也得罪了,以后热水也时有时无的供不上就糟了。
想着,泪珠儿就挂上了眼睫。
贺明玫听着司水一口一个“奴婢”地叫着,看着她不由笑了笑,这丫头,太有做奴才的自觉了。
“那冷婆子既然放出了话来,只怕最近就会有别的动作,万一太太真的同意了,只怕到时不好转圜。”贺明玫道,声音清朗,“所以,丫头们,不如,咱们先下手为强,把那冷婆子收拾了吧。”她眼睛扫着二个丫头,商量的话语,却是当家作主让人听从的口气。
“怎么收拾?”二个丫头异口同声。虽然一个怯怯,一个兴奋。
“等下司茶随我去给太太老太太请安,司水稍后便带着蔡妈妈和范妈妈在致庄院门口等着,看到冷婆子,直接上去两嘴巴。然后只管大声喝问她:‘克扣小姐公中份例,陷太太于不义,可是奴才做大了,欺到主子头上了?’就说是我的话。我就不信她挨了你的抽,还有脸让你做她家儿媳妇儿。”贺明玫不疾不徐道。
两嘴巴?还让她去打?司水听得呆住。
连司茶也有些呆愣。她委实没想到小姐不动则已,一动便如此火爆。
府里谁不知道,小姐自从掉到冰水里被捞上来后,虽然捡回一条命,但从此体弱畏寒,更该做好保暖才是,这时候供应不上份例内的炭火,说轻了是那冷婆子当差失职,昏馈不察,说重了就是欺负他们萱香院七小姐是府里不得脸的,跑不过一个奴大欺主,再往狠了说说,这和谋害主子也离的不远了呢。随便哪样闹将出来,纵使最后她们得了大太太的罚,那冷婆子总也落不了好去。
作为七小姐身边大丫环,很该她和司水出头为小姐争一口气的。要依着她,昨天眼看着炭只有最后几块儿了,就想去跟冷婆子撕破脸理论一番,总好过这样不声不响地被人白白欺负。
可是司水却泪汪汪地求小姐,说无论如何忍了这一回,那冷婆子,确实不好惹。而偏偏小姐,明明脸上已显不虞,皱眉半晌不语,她还以为小姐也会生气呢,谁知小姐最后却还是息事宁人地道:“算了,一天没有炭也不会冻死。先这样吧。”于是她也不好再坚持,她们屋便在这最冷的清晨熄了火。
司茶昨儿还叹惜,小姐虽说一向心里通透,可是到底年纪太小了,又病的弱不禁风的,只怕就这样要一路忍耐到底了。就是刚才,她还这么认为来着。没想到小姐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仔细打量起小姐的脸色来。小姐那神情,从容沉稳,正是惯常吩咐她们正经事时的样子。
司茶放下心来,看来小姐这是拿定主意了。
那冷婆子如此作死,正该给她好瞧!司茶小小激动了一下,便忍不住提醒道:“小姐,请安的时候,那些管事儿婆子们大多已经在致庄院门口等着回事儿了,这闹起来,动静会不会太大了?那些婆子们哪个不是登高踩低的,到时顺手拉个偏架,没准倒让司水姐被打一顿,太太只怕也立时就知道了,可能就会连小姐也被怪罪。不如等冷婆子回了自己屋子,咱们瞧着空忽然过去撕闹一番,那冷婆子理屈,便是吃了亏,也不见得就敢吵嚷出去。”
司水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怯生生的附和:“是......是啊,小姐。”让她教训教训院里的小丫头还可以,去对冷婆子甩巴掌,想想都让人胆寒。
贺明玫摇摇头:“人来人往的正院门口,才是最好的场子。不管最后吃亏占光,都最能下那老婆子面子。”
在正院门口,冷婆子也好,那些管事儿婆子也好,谁敢放开了闹腾?一个不得势的小丫头泼出脸面去,那些自以为有头有脸的媳妇婆子们也能泼出脸面去?那些人哪个不是人精。没准那老货为了示弱,就让你抡上两巴掌去呢。
便是最后反被她多打几下又怎样?就算吃了亏也吃在明处,冷婆子便是以后要使阴招,别人也明镜似地看着,知道她报私仇为的哪桩。若暗中去闹,她一个泼皮老货,如何会吃一个小姑娘的亏?到时挨揍事小,只怕还被白揍一场,外加事后的一堆小鞋。
阴是阴不过她们的,如此便来明的。
敌强我弱,来明的,便要不动则已,动则务求一击中的,一招制敌。就算自己力量弱小可能制不服,那也得让她至少有三分惧意才行。
好在,不管名正不正言顺不顺,好歹的,她还是个小姐,她还是个主子。
打了冷婆子,她敢打回来么?
所以实际上,贺明玫觉得,还是她直接打更实惠代价更小一些。可,曾长时间存于和平年代的这抹老灵魂,从没挨过也没打过别人耳光子啊。她实在是个色历内荏的口头派。
好吧,还是和身边众人一起互相狐假虎威吧。
“司水你可想好了,你是愿意打她或者哪怕被她打一顿呢,还是愿意做她家儿媳妇儿呢?”贺明玫盯着司水问道。还是逼司水好点儿。自己遇事儿好歹的还可作作表面文章,可她呢,从内到外,都软如一团水。
司水听了直了直身子,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了一会儿,然后看了看司茶,司茶冲她点点头一脸的鼓励,看了看小姐,小姐正静静地稳稳地看着她。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那么慌了。
“小姐,那打了之后呢,被她反打一顿奴婢不怕,被太太责罚奴婢也不怕。反正如果要跟那姓冷的过一辈子,奴婢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奴婢只怕又要连累小姐跟着受罚。”
司茶也跟着点头:“是啊,只怕最后司水姐白白挨了打,最后太太还怪罪到小姐身上。”她眼睛定定盯着贺明玫,想看清小姐到底有没有动摇。如果小姐还要忍,不如一忍到底好了。如果要闹,就一闹到底,让别人也看看,我们小姐也是有脾性的,再想欺负也要掂量掂量。就怕小姐前头让司水姐去闹,后头又低头认错,白白受罚,那样既失了面子又失了里子,还不如吃着暗亏算了。
贺明玫看着俩丫头凝重的表情,心中一哂,脸上倒笑起来:“我脸上有花吗?我开给你们看吧。”说着呲牙做了个夸张的笑脸。
退让软弱惯了,忽然要强势一下,连身边一向听命荣辱与共的贴身丫头都要再三确认呢。
司茶不由也笑起来,嗔怪道:“小姐真是的,人家那么紧张,你倒有心开玩笑。”
贺明玫却转身看着司水道:“傻丫头,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受罚。不用怕,一切有我。”
听着小姐“一切有我”这话轻轻吐出口,二个丫头的情绪都一下子缓和下来。
司茶知道,小姐是下定了决心了。她忽然也有了主心骨似的,心里大定。憋屈了这么久,总要出口气了。便是最后不可开交又怎样,是被老爷罚死好,还是憋屈死好,她选前者。
司水也狠狠点了点头,身板儿一挺,满脸的“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壮烈,表决心似的握拳道:“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