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默默坐着,霍辰烨慢慢把头压在膝盖上,塌着肩膀,看起来那么的疲累,也那么的颓然。他把头伏在膝上半天不动,好像睡着了一般。
明玫看着心中十分不忍,她见过的霍辰烨,从不曾是这个样子的。他时常是张扬的,强势的,带着点自以为是的高傲,还有此许的侵略性,爱以“爷”自称,表示自己的高高在上。
虽然真成为爷们儿后,他已经收敛了不少,但也从来没有这么一种,带着点儿说不清的零丁孤苦之意的怪感觉。对,似乎就是那么个意思。那姿势,很象遭遇什么而显得分外无助的弱质女流。
呵,霍辰烨呀,那只“爷”竟然也会有无助的时候么?明玫为自己的文艺腔暗暗汗了一下。
不过霍辰烨浑身散发的那股子阴冷的生人勿近的气息,让明玫也觉得十分不舒服。她不知道他是否有受伤,他身上有股浓浓的血腥味儿,冲得她胃里都有点儿难受起来。
才探身摸上他的肩头,他就猛地甩开她的手。“你走开!”他头也不抬地说。
斗方马车,她能走到哪儿去。
明玫从榻上下来,拢了拢衣衫,靠着霍辰烨坐在马车底板上。她没有出声,她想不吵他让他歇一歇睡一会儿,有什么事,都可以慢慢再说。
霍辰烨却对她的靠近很是烦燥,他挪着无处可挪的身体,道:“你离我远点儿!”他的声音不高,却冷冷的很生硬,让人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然后发现没有空间可以移动后,他十分不耐地推了明玫一把,那带着点儿鄙夷带着点冰冷的眼神动作,让明玫心里也寒了一下。
她身子随着力道往外侧一歪,然后,她终于消停了。
这段回京的路程赶得很快,如非必要,几乎没有怎么停下来。
不过明玫最事儿多,她被霍辰烨身上的味道冲得总想吐,不过她也不好意思表示出嫌弃这位一路都不睬她的,却是踩着七彩祥云来救他的英雄,只好忍不住时就说自己要方便。
霍辰烨每每脸黑得什么似的,总是一言不发地出去找僻静的地方,清场,守护,然后继续不理她。
心里对那斗方车厢异常愤恨:这狭小车厢里,他们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晚上如何睡觉的,白天拉撒的问题又是如何解决的……他觉得他不能多想,想多了只会想杀人……
他也不能多说话,说话就想发怒。忍耐再忍耐,就这般要么装睡,要么装死,一路上也没看明玫几眼,几天后两人一起回到了霍府。
霍辰烨一回府就去了外书房,连霍侯爷那里都没有过去。
谭劲跪在霍辰烨面前请罪,“属下该死,没有保护好奶奶。属下只注意着看护小少爷了,奶奶去进香,属下见跟着的护卫实力不低,便大意了。”
霍辰烨道:“不管你事,我也大意了。”
霍辰烨把谭劲留在家里,当然不是只让他加油造人的。霍辰烨走时,担心挞挞旦在京里留有人手再来闹府,便安排谭劲带人护着府里安全。
当然重点是怡心苑了。
因为北辰使者上次上门,对明玫表现得还算友好,之后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加上刺客入府时,明显的对明玫的正屋毫无攻击性,要不然那些人根本不会跟白夜黄莺她们在院里缠斗,能直接抽空冲进那无人守护的正门里去。
所以霍辰烨也好,谭劲也好,因此把守护的重点都放在小六一身上。连明玫自己也是这么觉得,所以她会把所有得力的人都放在小六一那边,那天逛庙,才会把白夜黑天这些人都留在府里。
谁知就真出了事儿。
不过好在现在人回来了,那些都且不说。
霍辰烨恨恨地想,她被掳了,没准她求之不得呢,日子过得,明显比小六一还自在呢。
他坐在那里,一阵的心酸,本来是安排府里防务的,默了一会儿,却道:“让人把六一抱过来。”他想看看儿子,一路上,他已经多少次想起过儿子了,不象那个狠心的无良的女人,只知道自已笑得灿烂。
那边有人快速去怡心苑传话。这边霍辰烨安排谭劲等人,让他们住进怡心苑左手边的怡畅苑,全天侯地守护着怡心苑。
怡畅苑原是霍辰烨以前的练武场,与怡心苑之间的隔墙没有外墙那般高大。所以后来他成亲之后,武师陪练护卫什么的全挪进了前院。如今,他也顾不得避这些嫌了,怡心苑连番出事,让他懊恨不已。实际上他甚至想过把怡心苑里的书房小院儿腾出来,让这些护卫们住进去才更放心些。
没想到明玫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明玫一回府,就传话让她萝卜胡同的十二护卫留下二个看院之外,全数住进怡畅苑来。
所以当谭劲带着护卫们在怡畅苑收拾院子屋子,安置自己铺盖的时候,就遇到了那些扛着树苗花盆诸如此类以园丁名义进府的另一拨护卫。
两拨人如何配合,是个问题。谭劲着人去报霍辰烨,安新着人来报明玫。
那时候,霍辰烨带着小六一,正在盛昌堂跟霍侯爷请安。没说上几句话,就有人来请,霍侯爷就道:“你去忙吧,把一哥儿先留我这儿。”
他很爱跟小孙孙玩,这小家伙儿还不能坐,软软的一团,却开始长牙了,一个小小的白牙包,十分喜欢抓他的手指去啃着。
两爷孙就那么玩磨牙游戏。
霍辰烨独自回了怡心苑。这趟回来,虽然是为了送明玫,实际上,一路上,他都在想明玫会不会跟他说些什么,比如解释,比如想法。
他明天就走,不能再拖了。路上置气,回来,却得关着门儿好好谈一谈,他一路深呼吸深呼吸,试图让自己等下能尽量的心平气和,却在见到明玫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脾气不是想控就可控的了。
那边明玫出怡心苑的时候,被在院门口的护卫拦住了。
“少奶奶,世子爷说,让奶奶没事儿不要出门。”那护卫道。
“噢?”明玫皱眉看了他一眼。
那护卫一脸的紧张,被明玫一看,立马挺立了腰身,接受检阅一般。
明玫见他语气恭敬,神态却坚决,半分没有让步的意思,便知道,是霍辰烨的死命令了。
跟个护卫较劲儿没必要,明玫只顿了一下,便道:“我知道了。”说着退了回去。
那护卫就大松了一口气。
明玫仰头看了看头顶那片天,在门内站了好一会儿,心中很是惊异。
于是她也是被软禁起来了吗?
她知道这次有点儿麻烦,别的不说,她被掳这么久,外面定有很多传言,如何善后是个大问题。
她去寺庙时带的人都还好,有伤无亡。司水妙蓝他们躲过追杀,或者说没有什么人追杀,回去找了明璐。明璐玩弄铁娘子手腕,放话说谁敢出去乱说一句,乱棍打死全家。
可是这事儿依然瞒不住。
安新在水里被呛着,顺流被冲下去二十多里,才在一个转弯处被冲上缓滩。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了。封刀失踪,到现在也没有半点儿消息。其他的,最后都顺利归来了,可是当初却七零八散,各种境遇,所以统一封口之事,是绝不可能的。
然后有逃出的护卫回了府,报告到霍侯爷那里。霍侯爷迅速组织了府里护卫各处排查,并给霍辰烨送了信儿。
那边明璐在寺里,见有人陆续回去,只是一直不见明玫,她情急之下也让人报了贺正宏。
贺正宏迅速领兵围了留峰山。
留峰寺也被细细排查,那小沙弥的确是寺里的小沙弥,没有被人引诱利用。总之,这一番排查追踪下来,人失踪了这事儿,怎么也瞒不住的。
还是霍辰烨得了信儿,才统一了口径。说是他上任途中,携夫人同行,原来只是想让夫人顺路游玩一下后派人送回府的,现在终究不放心,才亲自送回来了。
明玫很觉得这更有点儿欲盖弥彰的意思。
总之不管外面是怎样的传言,要把她关在这么个地方等死,不可以。
霍辰烨回来的时候,明玫就坐在那里等着他。
“霍辰烨,你什么意思?不防把话挑明了说,让人死也死个明白好不好?”明玫道。
“什么死得明白?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哼,比我活得好多了自在多了。”霍辰烨道。
“我知道你为我没有拼死挣扎在不痛快。可我力拼不过,只能迷惑他而虚与委蛇,难道我受尽折磨你才开心?”
“可你那么气定神闲,自在得好像在享受一般。是不是我来不来救你都没关系,你不管是以什么样的身份,你哪怕是和那个人过日子,都可以过得下去都可以活得很好是不是?”
如果真被掳跑了,能不能和那个人好好过下去她不知道,但她会尽力朝好了活是真的。
当然这种话打死她也不敢说出来,哪怕是在这种理论的节奏中。她得坚决地,预以否认。
明玫道:“不是。不惊慌是因为笃定你会来救我,我心里盼着你来救我,也觉得你会来救我,所以才沿路扔下东西给你信号。你果然来救我了不是吗,我心里不知道多感激……”
还没表白完,就被霍辰烨打断了:“这样虚情假意的话你也说得出口,为什么要象个伪装的戏子?那个敢说敢为的人哪儿去了,那个理直气壮气势如虹,连我也敢打敢骂的人哪儿去了?你为什么现在连真话都不敢说,你在心虚什么?”
不久前,她才觉得别人象戏子,于是她也成为戏子了么?
“我心虚?我为什么要心虚?难道我落入贼手是愿意的,是主动的?我被掳了,又回来了,你从见到我开始,就眉眼不对,冷言狠语,你在怀疑什么不满什么?”
“霍辰烨,你又能否说句实话?你是不是特不想救我?我活着回来了,你不开心是不是?来救我耽误了你就任,累你受了伤,流血又流汗,十分多余是不是?我应该在外面死了以全名节,好过这样给你霍家摸黑,更带累你的名声是不是?”明玫道。
霍辰烨青筋暴露,一脚踢翻了那梳妆台前的圆墩。
“我不想救你,这样的诛心之语你也说得出口?”霍辰烨几乎是咆哮着道,“那你是怎么回来的,难道是自己逃跑的?噢,我看不出你有想逃跑的意思,你自在的很呢。你其实才是不想回来是不是?我救你才是自作多情是不是?”
他越说越气,那压抑了许久的怒气似乎再也压抑不住,他冷声道:“我救了黄莺,然后我又撵走了黄莺,她不会再回来招你的眼了,你高兴了吗开心了吗?以后我这怡心苑里,再没有半个对你不敬的声音,再没有不对你眼的人,你满意了吗?现在又有人等着对你好,你得意了吗?于是我现在是不是真的象你说的那样,可以去死一死了呢?这才是你想要的对吗?”
明玫从榻上站了起来。
“……所以你怨我是因为黄莺走了?因为我没有尽职尽责地照顾好她,让你为难了?你英勇大义忍痛斩情丝,而我龌龊卑鄙与人不清不楚?”她问道。
霍辰烨没有说话,他绷着脸盯着明玫,等着她发怒发飙。她说的很对,就是事实,就是他心里的想法。他知道这么提起黄莺会让明玫生气,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怨气想撒,他就是想要她生气。
他虽然硬着心肠说与黄莺断了关系,但心里还是多少觉得自己有点儿对不起她。让对他真心真意的一个女子,从此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他心里也不痛快。可他觉得他这么做至少是对得起明玫的,他是为了明玫才那样做的。可那时候,她在哪里,和什么人在做些什么?
明玫仰着头望着屋顶,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屋里静得只剩下彼此浓重的呼吸声。
她对着屋顶眨巴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皱了好几下鼻子,喉头滑动着吞咽了好几下口水,然后长长呼了口气,这才对着霍辰烨道:“霍辰烨,对不起。”
霍辰烨心里一怔,他瞪着明玫没有吭声。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句“对不起”让他心里猛地一酸。他只是想撒出来他的怨气,他只是想让她知道,他就是憋闷,他就是不爽。
可他不想要她说对不起。
他这么为她,她不是应该心中感动,而不是抱歉吗?
明玫望着窗外,眼光落在不知名的什么地方,又看了许久,才对他又道:“霍辰烨,对不起。我说过我不会是个好妻子,所以我说你娶错了人,我说的是真心话。成亲这么久以来,你对我很好,我都知道。是我不好,才会贪得无厌,想要更多。我仗着你对我好,发可笑的脾气,使幼稚的小性,没好好帮你管好内宅,对姨娘不闻不问,没有唯你是从,敬你如天……细数起来,许多的过错,实在让人惭愧。”
她说着,轻轻对他福了一礼。
霍辰烨脸色难看地把头扭向一边,不看明玫。
“该死的!”他狠狠地诅咒道,也不知道是冲谁。
“可是这件事儿,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想法周旋,而不是一头撞死。你来救我我很感激,但感激归感激,却感激不至此。我想,你心里一定也觉得,能为你殉节的人,能付出性命维护你的人,也从来不会是我,对吧?”明玫道。
霍辰烨咬着牙,这是什么混话,他拼死救她回来,是为了让她一头撞死殉节?
他冷着脸尚未开腔,明玫已经接着道:“可是现在这件事儿已经出来了,我们没办法当它不存在,没办法回到从前,我们只能往后看,想想以后的路怎么走。”
“你若能忍耐我这样的过往,还想一起过日子,我以后就尽力去学,怎么样做个合格的正室夫人,怎么处理好内宅事情,怎么照顾好你们一家,照顾好你的女人们,好让你的女人们心情愉快,能尽情尽心地伺侯你。我想别的女子也不是谁天生就会此道,我们总能把日子平淡地过下去,和别人一样,过成这俗世间的大多数……”
霍辰烨冷哼道:“谁要和你,成为什么狗屁的大多数!”
明玫道:“那么或者你有本事,能求动圣上,开个先例。你不是有功之将吗?你不是圣上近臣吗?能不能求个恩旨,让他否了他爹的圣意,赐我们和离或者休弃都随你,我都同意。至于贺家那边,我来处理,可以么?”
霍辰烨闻言,手上青筋根根暴起。她说什么,求恩旨,为和离?他眼睛喷火地看着明玫,看着她面色平淡,嘴巴一张一合地自顾说着。
“这样的话,让我带走六一好吗?他还太小,我不想让他长于别人之手。我可以住在京城方便你去看望他,我也可以离开京城有生之年都不再回来,随你的意思。我会把他带大,好生教养,按你们霍府的意思,请师傅教他文武艺,什么都给他最好的。
霍家子孙,我不敢夺。十五岁束发,他能自己照顾自己,就让他回归霍府。以后他仍是霍家的子孙,和我没有半点儿关系,我以后可以再不见他……只求你这件事儿,你答应了可好?”
明玫尽量说得心平气和情真意切,霍辰烨却越听越怒,到后来他脑袋嗡嗡的,好像把她的话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进去。
他忽地一拳砸在梳妆镜上,把那可恶的照着他愤怒扭曲的脸的镜子砸得碎裂成许多片,一条猩红的血线在那满是裂纹的镜面上缓缓向下蔓延。
霍辰烨却完全没觉出痛来,他两步逼近明玫,狠狠盯着她看。这是怎样一个无情的狠心的女人啊,到今时今日,她想的竟然是逃离,离开霍府,离开他?
他抓住她的肩膀一阵摇晃,他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女人,你到底长没长眼睛长没长心?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明玫被他晃得一阵头晕,霍辰烨还在叫嚷着道:“你总撵我和别人双宿双栖,是不是你自己早有此念?”
他说着笑起来,“哈哈,和离?休弃?好让你和别人风流快活?你休想!贺明玫,你是我求来的,我会放你走?啊,那我这些年岂不是个笑话,你就给我死了这份心吧,或者你慢慢等着,等我死了,你再去……贺明玫!贺明玫!”
那个叫贺明玫的,身子软软无力,窝囊的,又晕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