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瑚是马天龙原配夫人所生,今年五十有九了,保养得好看起来只有四五十岁。他有一个同母同父的弟弟名叫马琏,比他小五岁,因为母亲早亡,马天龙后院里争斗又多,兄弟两个一直相互扶持着生存,兄弟感情很深,和马天龙的父子之情很淡。
1945年日本人投降,马瑚觉得时局复杂,主要是他判断不出最后谁胜谁败,带着弟弟乘船去了香港,建国后没多久听说内地一片腥风血雨,再往后就和内地断了音信。
马天龙倒霉后是掏粪工还是扫大街的,马瑚刚开始不知道,后来才听逃亡到香港的人提起这件事,他想过回来把马天龙接去香港安享晚年,哪知道没多久就是十年浩劫,情形十分危急,最终在弟弟的劝阻下,没有回来。
现在浩劫结束了,他和内地联系上,才知道马天龙八、九年前被下放到穷山恶水之地接受劳动改造,生死未卜。之所以这么快就找到贺建国家并知道马天龙的死讯,多亏上个月金教授回上海一趟,和住在马家的一些居民提起过这些事,传到了他朋友的耳朵里。
巧得很,他朋友就是金教授老友的儿子,装作不经意地问了金教授几句,了解到马天龙晚年多亏金教授学生的妻子接济才没饿死,回到香港后就告诉他了。
马瑚立刻出发去上海,详细打探后,又找到当时还在上海的陈三川,知道得更多了,这次亲自登门,一是谢齐淑芳养马天龙多年之恩,二是想给马天龙收尸。
和马天龙父子情分再淡漠,马天龙对他和弟弟都有养育之恩,他一直都记在心里,而且在他们离开内地去香港的时候,马天龙偷偷往他们行李箱塞了一大包价值不菲的黄金珠宝。凭着这些东西,他和弟弟很快就在香港站稳了脚跟,有了今天的成就。
“没想到这么不巧,我一早登门拜访的时候,齐女士正好出了门,就和金教授、金太太说了一会儿话,听说家父尸骨在这儿,就一路追过来了。”
马瑚说完,齐淑芳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偷偷接济马天龙的事情,连忙摇手。
没看到周围渐渐围了很多人吗?肯定是来看三辆轿车的热闹。
金教授莞尔一笑,他跟马瑚提过,马瑚很理解,不提齐淑芳让马天龙安享晚年的事实,接着说道:“金教授和家父同住牛棚多年,算得上是晚年之交,金教授只认得齐女士,于是我就来打扰齐女士了,想借住齐女士家里几日,选个黄道吉日把家父尸骨移走。”
贺父听到动静从堂屋里走出来,“淑芳,出啥事了?”
“哦,爹,没事,就是马天龙的儿子特地千里迢迢地从香港过来给他父亲迁坟,因为马天龙和金教授一起住过牛棚的原因,想在我们家借住几天。”齐淑芳解释完,对马瑚道:“马先生,进屋说话吧,外面挺冷的。”主要是不想被那么多人围观。
“对,对,进来说。”
贺父隐隐约约察觉到了真相,其实自己小儿子小儿媳的一些举动都瞒不过他,不然金教授和陈教授怎么都和小儿子一家关系这么好?
金教授好像和儿子没断过关系一样,平反后立即亲如父子。
陈教授更是自己家从来没见过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和自己小儿子一家关系好得不得了,肯定是得到小儿子一家的照顾了。还有一点就是几个老人受这么多的苦还长得脸颊丰润,精神抖擞,明显没挨饿,他要是猜不出原因就怪了。
只不过大儿子一心一意遵从上面的指示,他就装聋作哑。
贺建党听说小弟家门口来了三辆车,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得知马瑚的来意,顿时一愣。
齐淑芳主动提起贺建党的所作所为,“马先生,令尊得以入土为安,全靠我家大哥,别的地方像令尊这样的大多数是死无葬身之地。”
马瑚会意,忙向贺建党道谢。
贺建党受宠若惊,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我其实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比什么都做强了好几倍,了解到这场浩劫里发生的事情后,马瑚如是想着,叫手下拿出送给贺父的礼物。知道齐淑芳公爹还在,他早早做了准备,虽然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但几套衣服鞋袜和一个便携式的收音机让贺建党夫妇和张翠花惊呆了。
贺父推辞不要,马瑚百般劝说,他才勉强收下。
堂屋里人多,马瑚说话就没有什么重要内容,只有平安拉着齐淑芳的手指,指着门外的黑色轿车,“妈妈,车车啊!”
“你坐过车,忘记啦?”七斤像小大人一样,煞有其事地提醒她。
“车车啊!”平安想跑到跟前去看,被齐淑芳拉住了。
马瑚微微一笑,朝她招招手,“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带你去坐车好不好?”
“安安啊,我叫安安啊。”平安往齐淑芳身边一躲,探出小脑袋好奇地望着衣着笔挺的马瑚,“我没见过你啊,我不跟你走。”
平安一打岔,屋里的气氛就好了很多。
以为马瑚是奔着迁坟来的贺父和贺建党父子带他去拜祭马天龙,看他在马天龙的坟前摆上丰富的瓜果馒头祭品,烧纸上香,脸上都露出一丝惊讶和一丝羡慕,惊讶的是这时候他居然行四旧之事,羡慕的是马天龙得到了自己家老祖宗都没能享受的香火。
马瑚拜祭完,就说等选了黄道吉日再来迁坟。
香港人很讲究风水,耳濡目染之下,马瑚也比较注重这些。
来者是客,贺父邀请他吃了一顿饭,才抱着小孙女跟齐淑芳一起回城,小儿子不在家里面,虽然有金教授和金婆婆,但他没办法完全放心。
到家后齐淑芳就告诉贺父说自己和贺建国接济金教授时,同时接济过陈教授和马天龙。
“我早猜到了。”贺父笑笑,“这么说,马先生除了迁坟,还是来道谢?”
“是的,非常感谢齐女士和贺先生的暗中接济,先父才得以安享晚年,也感谢贺建党先生的仁慈,家父没有曝尸荒野。”见齐淑芳没有瞒着贺父的意思,马瑚也道出自己真正的来意,“来得比较匆忙,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请齐女士一定要收下。”
他一声令下,几个保镖就把车里的礼物成箱成箱地搬进来,大大小小七八个箱子放在地上,还有大大小小四个盒子堆在桌子上,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马瑚打开一个箱子,取出一个漂亮的洋娃娃,蹲在平安跟前。
“这是伯伯送给你的洋娃娃,你看喜欢吗?”
平安睁着圆滚滚的大眼,手指戳了戳洋娃娃的脸,咯咯笑道:“盼盼!”
盼盼?
虽然平安早就会叫哥哥姐姐了,大多时候都很懂礼貌,但她毕竟年纪小,有时候跟着大人学话,就直接叫人的名字,曾经还随着贺父叫贺建国老三或者建国,大家都笑坏了,所以她说的盼盼就是李盼,经常一起玩,比较熟悉。
齐淑芳和金教授夫妇定睛一看,洋娃娃是圆圆的脸蛋,圆圆的大眼,圆圆的小嘴,鼻子肉嘟嘟,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扎着蝴蝶结,除了头发不是黑色,倒真和盼盼有那么四五分相似。
“这不是盼盼,这是洋娃娃,来,跟妈妈学,洋娃娃。”
“娃娃!”
平安抱着洋娃娃不松手了。
“妈妈怎么教你的?你拿了伯伯的东西,应该怎么做?”
“谢谢!”平安眨眨眼,一手抱着洋娃娃,一手以掌心放在嘴边吧唧一声亲了一下,然后飞给马瑚,“谢谢伯伯,亲一个!”
“好乖!”马瑚忍不住夸赞几句,接着送了七斤一个色彩斑斓的魔方。
七斤礼貌地道了谢。
马瑚没有在贺家久留,说借住只是托词而已,定下迁坟的黄道吉日,他就带着人告辞了。
金教授和贺父带两个孩子去书房玩,齐淑芳在金婆婆的帮助下整理马瑚送的东西,说是薄礼,其实一点都不薄,箱子里都是衣服鞋袜玩具,老人的、年轻人的、小孩子的……蕾丝的、丝绸的、牛仔的、呢子的……有连衣裙、有喇叭裤、有皮夹克……一年四季都有,林林总总,一时数不清有多少件,反正款式新颖别致,颜色十分鲜艳。
盒子里的东西更贵重一些,一对钢笔、一对男女手表、一尊黄金铸造的马上封侯摆件、一瓶香水和一套璀璨的钻石首饰。
“真有钱。”
虽然齐淑芳认不出钢笔和手表的品牌,但以马瑚的身份地位,这几件东西肯定不便宜。
金婆婆看了看,“还不错,钢笔是万宝龙的,手表好像是江诗丹顿的,应该是最近才出的款,以前没见过,但牌子我认识。香水是梵克雅宝的吧,这标记很清楚。首饰是戴比尔斯的高级珠宝,他们家有一句广告语叫作‘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广告语才出来时,金家还没出事,她经常和海外的友人通信,所以清楚。
“师母你好厉害呀,都认识。”齐淑芳认识进口手表那是因为百货大楼里有,加上自己也听说过,但见到这些奢侈品,她是真不认识,见都没见过。
因此,齐淑芳最喜欢黄金摆件,拿起来掂了掂,笑弯了眼睛。
拳头这么大的摆件,没有五斤也有二三斤。
她没流露出如果自己家缺钱就把摆件卖掉的想法,而是收拾好东西,去书房和贺父说起去首都的事情,打算等马瑚迁完坟再走,家里有很多东西没法随身带走,家里没人看着也不放心,贺父立即表示家里的农活不忙,自己可以过来帮忙看家,等贺建国回来。
贺父知道小儿子进修的时间,不就三个月吗?金教授能在牛棚里住那么久,他也能在城里住三个月,不出门就行了。
商量完,齐淑芳就开始收拾行李。
马瑚选的日子是在两天后,还请人在坟前作法,吸引了很多人看热闹,起坟后捡骨入棺,火化后收进骨灰盒。因为在上海已经找不到他母亲的坟墓了,听说早就在破四旧的时候被破了,于是马瑚就把马天龙的骨灰带回香港安葬。
临走前他来向齐淑芳辞别,齐淑芳忽然想起马天龙说过自己有七子六女,就问马瑚是不是不打算找那些活着的兄弟姐妹了。
“找他们?懒得找,我和老头子关系这么差,和他们更加没感情。”
马瑚一脸冷笑,“老头子那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四姨太目前就在香港,过得很好,听说卷走了老头子不少财物,刚到香港就包了一个小白脸,那又怎么样?老头子落了难,谁伸手搭救他?其他人好像也都跟着四姨太学了,我找他们干什么?”
这真是马天龙自作自受了,齐淑芳不再多说,倒是提起马天龙临终前说的珍宝。
马瑚一定见过马天龙曾经的珍宝,齐淑芳按马天龙的意思取了马天龙藏匿的珍宝,并没有瞒着马瑚,只是没说数目,马瑚财大气粗,并不在意,当时就说:“老头子全靠你们养活,给你们一点东西作为补偿是应该的,我很清楚内地的粮食比珍宝更贵重。”
听齐淑芳提起这批珍宝,马瑚先是有点可惜,他知道马天龙手里珍宝无数,很快就道:“既然老头子没说完就断气了,那就不用提起什么珍宝不珍宝了,免得庸人自扰。”
齐淑芳点点头。
如果不是因为马天龙临终前的遗言说到要分一半给后人,齐淑芳觉得自己应该告诉马瑚一声,那么她根本就不会提。
马瑚离开后,齐淑芳就准备出发。
她给贺父留了不少粮票,又给他一百块钱,把家里的事情交代清楚,一一别过老家的亲朋好友,就和金教授夫妇带着孩子登上了去首都的列车。他们的行李不太多,原因是在出发之前就吧衣服被褥等打包托运,寄到薛逢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