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羡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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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鼓银钹, 铜锣喧天,丝竹声声和流莺, 彩旌翻飞迷人眼。

戏台上,伶人艳若桃李, 粉墨登场,眼波流转如娇若媚,莺声燕语似诉还嗔,直叫人斛筹交错间仍侧目连连。

元家戏园闲置多时,今个儿总算迎来了自梁妃省亲后的又一个华彩之日,两层高的小楼妆扮一新,朱栏玉砖, 花团锦簇, 园子里足足摆了数十桌酒席,举目所见尽是一片盛红。

“元兄,今日令郎与国舅结亲,实乃一大幸事, 真真是羡煞吾辈啊!”眯眯眼, 八字胡,又一个官场同僚拍着大肚子朝元尚书拱手道贺,只是这语气里隐隐约约透着股酸意,倒叫人略显尴尬。

“呵呵,王大人儿女绕膝,不过几年光阴,必能觅得佳婿贤媳!”元尚书捋了胡子, 朗声笑答。今个儿穿了一身绛红暗金礼服,更显得他红光满面,踌躇满志。

一个时辰前,八人大轿抬着新嫁娘稳稳当当进了元府,一百零八抬嫁妆九曲十八弯,红色长龙蜿蜒前行,半个京城笼罩在欢天喜地的唢呐迎亲声中,百姓纷纷咋舌,皇帝嫁女儿怕是也不过如此!

元尚书见满堂佳客云集,府里金玉满堂,只觉半生操劳偿其大欲,脸上不由挂起了笑容,不料吓得一旁偶然路过的小厮手一抖,凭白洒了一壶极品佳酿。

小厮跪在地上,抖如筛糠。他家老爷掌管刑部,绰号铁面阎王,这回被逮个正着,死定了死定了……

谁知,元尚书却仅是挥了挥手,连骂都没骂上一句,轻轻松松放了那小厮。小厮擦了擦虚汗,今天运气好到爆,待会儿喜宴完了,可得给老娘好好烧柱香,感谢祖宗保佑……

一曲龙凤呈祥余音袅袅,台上浓妆艳抹的伶人纷纷垂首敛眉而立,台下一众官老爷连连叫好,戏班班主弯着腰,捧着戏单交给新郎官点戏。

元微之一身锦绣红衣,许是喝了不少酒的缘故,如玉俊颜染上了几分薄红,减了些许出尘之姿,又添了一抹俗世气息。

他似醉非醉,一双眸子朝班主淡淡扫去,恣意风流直叫见多识广的班主也不禁心中一荡。元微之也不去瞧那戏单,启唇问了班主,“可会南戏?”

那班主眼前一亮,杂剧随着元朝的消亡,日渐颓败。反观江南戏界人才辈出,南戏已然成了当今主流之一,作为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戏班,他们哪有不会之理。他拍了拍胸脯,信心十足,“回公子,班中略通一二,尤善昆曲。”

元微之浅浅一笑,光风霁月,风姿卓绝,几令台上名角黯然失色。他嘴角含笑,吩咐道,“如此甚好,汤义仍的《牡丹亭》堪称个中翘楚,想来班主必不会陌生,不如便唱一曲‘皂罗袍’吧。”

班主刚想开口应承,话到舌尖打了个滚,忽然心头一颤,差点没把自个儿的舌头咬下来!

《牡丹亭》虽在南方如火如荼,连演数月场场爆满,可杜丽娘梦里私会男子终究不合正统教条,始终未能获官家认可。更何况,这“皂罗袍”不止唱那“断尽颓垣”,更叹“锦屏人”痴恨“韶光贱”,字字怜闺阁女子青春错付,句句哀繁华盛景不过过眼云烟。

满堂的达官贵人,红绸遍地大喜之日,若他真让人唱了《牡丹亭》,唱完他就该领着戏班子回去洗洗睡了,明个儿直接解散各奔东西……

班主顾不上擦拭头上不住冒出的冷汗,拱手讨好的朝元微之哀求,“公子,您可别跟小的开玩笑了,小的胆儿小,可受不住啊。”

元微之见他百般求饶,仗着酒意笑骂道,“连个牡丹亭都不会唱,还妄言京城一绝?!父亲,您可是看差了……”注意到走近身旁的元老爷,他故意话锋一转,朝父亲刺去。

元尚书由他说完,淡淡吩咐一旁候着的管家,“二少爷醉了,扶他去侧屋歇息,好好醒醒酒。”顿了一顿,他又朝班主说道,“犬子无状,还望班主海涵。接下来不如唱曲《凤求凰》,大喜的日子,总要热闹欢腾些才好。”

班主连连点头,得救后忙转身吩咐戏子们妆扮吹唱起来,依依呀呀的歌词伴着丝竹胡琴很快又充满了整个戏院,宾客们装作毫不知情,不住叫好,场面一时倒也红火。

元微之哂然一笑,讽道,“好一曲《凤求凰》,父亲难道忘了,司马相如拐了卓文君远走天涯,纵是情比金坚,到底最后负了她,倒还尚不如《牡丹亭》。父亲真知灼见,深知我和孙氏必不会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纵是低语,他的话亦叫元尚书肝火大动,元尚书强压下怒气,喊了管家将儿子带出去醒酒。先前他派人压着微之和孙家姑娘拜天地,如今生米成了熟饭,孙颖洲进了元家门,元孙两家牢牢绑在一起,儿子的价值便大大降低,他也懒得再好言相劝,过了今日便眼不见心不烦。

“什么,姑爷他真这么说了?!”孙颖洲“哗”地一声扯下红盖头,不敢置信的瞪着出去打探情形的陪嫁丫鬟,贝齿咬着红唇,几要映出血来。

“哎呀,盖头不能掀,不吉利呀!”颖洲进了门,大少奶奶便成了大孙氏,她忙将颖洲手里的盖头再往她头上盖去。

“哪儿还有吉利,我都快倒霉死了,怎么就瞎了眼看上这么个负心汉!”孙颖洲一跺脚,眼里噙了泪水,手里的盖头捏成了豆腐干。她是天之骄女,皇亲国戚,大婚之日竟要受这等委屈,怎能不怨,怎能不恨?

“呸呸呸,乱说话。好妹妹你可不能哭,当新娘子的掉金豆,妆花了让新郎官见了就不美了。”大孙氏也急了,到底是差了几层的堂姐妹,再不满她也得哄着,谁让人是皇后亲侄女。

颖洲一听微之的名字,更难受了,她顺手把盖头使劲一扔,扔了个老远,挨了门边躺着,嗓子里呜咽道,“再美他也不喜欢,他,他定是喜欢上旁的人了,不然怎么会这样待我?!要让我知道谁敢从我手里抢人,我非扒了她的皮,卖到最下贱的勾栏里去!”

她越想越觉得是,瞪起杏目狠狠朝房里的丫鬟扫过去,这些都是自小服饰在元微之身旁的丫头,要说移情别恋,她们首当其冲!阿凝面容姣好,挨了颖洲好几个眼刀,吓得她一哆嗦,差点没夺门而逃。

大孙氏心里一抖,伸手死死捂住她的嘴,“我的姑奶奶,这等混话怎么能说出口,你还想不想要名声啦?!”你不想要没关系,关键是她也是姓孙的,一个出了问题,整个批次都要被怀疑是残次货,好不容易在元家立了脚跟,她可不想陪这么个黄毛丫头疯。

孙颖洲呜呜地发不出声,这才偃旗息鼓,恹恹的坐回床边,肚子一声咕噜。左手一伸,她朝大孙氏央道,“好嫂子,我想吃海棠糕,你给我拿几块来吃嘛。”

大孙氏眉毛一颤,心里翻江倒海,终是忍下怒气,从门边捡起盖头,手里捏得死紧。皇后嫡亲侄女又如何,这个家将来还不是在她手里!

昔者庄周梦蝶,似梦亦真,栩栩然不知年华几许。

今有孟氏六女,耽于异世,恍然间十五载芳华逝。

十月十五,孟宜珈及笄之日,父离母病,长兄不在,她的成人礼由长嫂孔氏一手操办。谢家自身难保,孟家风雨飘摇,她的成人式仅仅是在正堂孟子画像下受礼,再同至今家眷吃一桌寻常便饭罢了。

孟老太太年事已高,先尝独子嫡孙生死未明之悲,后闻六少携妻返家之喜,大起大落之下,老太太再次缠绵病榻,病势格外凶猛,如今连人也认不得了,只歪在床上不住喊着长子的名讳。大太太闵氏孀居多年,和婆婆间隙了半辈子,如今老人家时日无多,又满心念着早逝的长子,闵氏摇摆之下,终是软了心肠,略收拾了几件衣裳,便去了主屋衣不解带的伺候婆婆。

偌大的明镜高堂里,两排共六座紫檀木雕花椅只坐了两人,且均是孟家本族姑奶奶,除了嫂子孔氏和崔氏,到访的年轻女子不过十来人,俱是与孟家沾了亲的同宗姊妹。昔日人来人往、热闹非常的堂里如今却冷冷清清,门口罗雀,孔氏心下感慨,大姑姐当年之礼名动京城,先不论那场意外,单说宾客与排场,公主为赞,王妃为司,京里但凡有些名头的贵妇悉数到场,场面之宏大任她远在山东也有所耳闻。而如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却寂寥如斯,不由得人不叹一声命运无偿。

侧房里,二太太谢氏正和小儿媳崔氏一道替宜珈做最后的整妆。雪缎裁衣,玉带为系,层层裙裾以金丝为线,绣出夺目流云,行动间流光四溢,仿若天人。

谢氏从锦盒里抽出一条五彩发带,素帛为底,锦缎为纹,色彩浓艳,质地华丽。她轻轻拢住宜珈两边的秀发,理顺后拿了发带系上,艳丽的彩带成了她通体唯一的彩色,乍一看夺目逼人,无比惹眼。

宜珈看着铜镜,抱怨道,“娘亲,这根发带这么多颜色,看的人眼都花了。”小龙女一身白衣,同色发带飘扬,仙气外露。难得她也想飘飘欲仙那么一下,白色头饰她就不想了,咱弄根素色的也行啊!

谢氏笑着拍掉宜珈想要拆发带的手,重新替她整了整丝带,解释道,“你是十五,又不是五十,这年岁正适合鲜亮的颜色,待你到了娘这个年纪,想穿花衣裳还得掂量掂量会不会被人唤作老妖精呢!”

宜珈还想辩驳,丹庭凑上前来,也笑着帮腔,“太太可别妄自菲薄了,您看上去也就三十多点,哪就不能穿红带花了?倒是六妹妹,你这般年轻都一身素色,莫不是觉得我们这些嫂子整日花枝招展的,厌烦了?”

亏得丹庭和她平素关系甚好,不然宜珈听了这话能呕出一口血来,有这么胡说的么?!在亲娘和嫂子两座大山齐齐压顶之下,宜珈悻悻的住了口,随她们折腾,横竖,小龙女的白袍子咱保住了……

丹庭不一会儿便被孔氏喊去帮忙了,屋里就剩下几个小丫鬟,谢氏坐到宜珈身旁的锦凳上,双手环住女儿的肩胛,含笑看着铜镜里不甚明晰的影像,“一晃眼这么多年,连你都长大成人了,娘可真是老了……”

宜珈反握住肩头母亲的手,这双手伴着她度过了十五个念头,再熟悉不过。当年那双纤纤玉手如今不可避免的染上条条细纹,手背不复往昔湿润,唯有掌心依然温暖如初。她鼻头微酸,紧紧握着谢氏的手,安慰道,“母亲可记得当初宜珈说过,一生一世都要伴在母亲身边。母亲养育之恩宜珈万不敢忘,您老了就换我照顾你,您走不动了我就背着您,您看不清了我一句一句讲给您听,您牙口不好我就给您炖肉粥米糊喝。娘,乌鸦尚知反哺,您想啊,我总比乌鸦强,肯定能养好您!”

谢氏前头听了还感动不已,可听到后来却哭笑不得,她拿抹了丹蔻的指甲戳了宜珈的脑袋,笑骂道,“瞧你这出息,就知道和乌鸦比!娘还没老呢,等你孩子大了我可要把这通话原封不动的告诉他!”

宜珈一脸无所谓,霸气十足的说道,“养儿防老,他敢不养我,没收他老婆本。”

谢氏喷笑出声,母女俩揉作一团。

女子十五及笄礼,等级和档次上也就仅次于婚礼了,宜珈时运不好,没捞着个和她姐姐一般豪华气派的成人礼,连三婶沈氏也以女儿宜璐动了胎气之名,明晃晃的缺席及笄礼。谢氏和两位嫂子心里多有愧疚,当事人万分无所谓,至亲好友都在场,其他阿谀奉承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孟子在上,宜珈在下,青烟袅袅,仿若臻境。

“甘醴唯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无人来观,族中一德高望重的姑奶奶便做了这赞者,念起祝词。

宜珈叩首三拜,全了三加礼。

谢氏执一雕花镂空古玉掐银丝长簪,缓缓插上宜珈发髻,抿嘴笑道,“这根簪子乃是先皇后爱饰,后赏了你外祖母,你外祖母于我及笄之时又转赠于我,如今传给你,当好生保存,万不可恣意玩损。”

宜珈敬谢叩首,孔氏一叹,崔氏一喜,宜珞一惊。开国功臣之后,百年世家之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高耸入云的城墙仿若近在眼前,袁丛骁一人一骑,骑了一匹枣红色骏马,四只马蹄上均围了一圈雪白戎马,奔跑间如祥云飘动,极为俊逸。

袁丛骁见那厚砖城墙抬眼可见,不由勾起嘴角,他吹了记马哨,轻拍马首,手里长鞭直指城墙,“惊雷,那便是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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