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前传一]两小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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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神户

这一年,山城幸十一岁,五年级。已经和小林翔混得很熟了。

周围邻居家的孩子们以她为小团体的头目,同时也是大姐姐,每天都在一起玩。

幸对谁都很好,非常公平,从来不背着某个人对其他人说他的坏话,也从来不指使别人做事,谁要是被欺负了,她就去义正词严地要求对方道歉,谁要是有困难了,她就视为己任地帮助。那时候大家都想当正义使者,可是他们不得不承认,只有幸最像正义的代表人。

“好!现在大家决定玩什么吧?我投票给捉迷藏!”

一个普通的傍晚,年龄最大,比其他孩子稍微高出一点点的山城幸拔高音调,随着提议高高举起了手。

“我也是!”

第二个举手的孩子是小林翔。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对幸的决定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地大赞成。

对翔来说,幸是和任何人都不同的存在。

她总是神采奕奕。不管遇到什么挫折,不管是被妈妈骂了还是考试不及格,不管是弄丢了零花钱还是喜欢的棒球队输了比赛,她总是能正面面对,说着“下次再加油啦”然后做别的事情去了。

和总是躲在角落胆战心惊地蜷缩着身体假装没有听到母亲惨叫的自己不同,她有着无法被任何困难磨损的坚强意志。

他羡慕着她,崇拜着她,她身上散发着明亮而闪耀的光芒,在翔充满黑雾的心里投射下一片弥足珍贵的温暖。对山城幸的纯真信仰,绝对,无论何时,都不会改变。

企盼着什么时候能像幸一样勇敢地与父亲的“惩罚”对抗,企盼着什么时候能够像其他孩子一样获得和平的家庭生活,小林翔被压迫在软弱之下所剩无几的忍耐只需要一个契机就会彻底爆发,燃烧直到毁灭。

然而,崇拜着她,对宣言成为“正义使者”的她却从来没有提到过自己的事情。

男孩本身就是矛盾的存在。

他希望有人拯救他,那个人选现在看来除了幸没有别人。但他又不希望那个人是幸。如果被幸知道了自己的事情一定不会坐视不管。幸是“正义使者”,是大家的偶像,却毕竟是小孩子,无论她怎么厉害都无法与身为大人的父亲对抗,还可能会受伤,那样的话她的形象就会被父亲摧毁,谁都不会和不是“正义使者”的她一起玩——身为孩子的幼稚思想,使得小林翔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身上的伤口,若无其事地跟在幸后面假装快乐地过着充满血泪的每一天。

“那……我也……”“我也要玩!”“捉迷藏吧!”“对啊对啊捉迷藏吧!”“捉迷藏捉迷藏!”

“——啊,又是全员通过吗,太好啦。”

幸叉着腰一笑。

“太好啦。”

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不知何时开始总是全员通过的决定里,包含着怎样危险的脆弱平衡。

——女孩对于两年前自己的野性觉醒的事情,没有清晰的记忆也无法弄清楚原因。就冈本的判断,幸差不多要脱离父母施加的道德约束了,但仍只是躲在暗处细心观察,等待她本来的“自我”挣脱束缚的一刻。谁都不知道两年前的车祸究竟是谁把幸和翔送进医院的,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她也能够持续着,注定没有结果的正义梦想。

翔抬头看着低沉的积雨云,云朵边缘沉淀着晦涩的霞光。仿佛一碰就会破碎的天空,将会落下怎样酸涩的雨水。

——不会真的下雨吧。

这样想着,不幸成为“鬼”的翔捂住眼睛,面朝着树干低下头。

“1——2——3——4——5——6——”

男孩稚嫩的嗓音传达着与天气同等程度的不安。那是从家庭环境生出的,对危险的神准预感。这预感在后来,在与平和岛静雄共事时发挥了绝佳效用。

“……大家都被找到了啊~”

“翔果然非常擅长捉迷藏呐,没意思啦。”

“嗯……”

男孩子非常腼腆地笑笑,脸庞乖巧。

“不过……不觉得……”

咕咚咕咚喝光了易拉罐装可乐,幸聚起眉峰:“少了一个人吗?”

“少了一个吗?”

“少了谁呢?”

翔仔细数了数小团体的人数,却没发现有谁不见了。

“存在感太弱?”

“啊啊你们别管了。”轻巧地将易拉罐投进垃圾箱,幸转身握拳,“快要下雨了,你们都回去吧,找人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啦。”

“诶?可以吗?”

“没问题的啦。”

女孩子笑着挑开马尾,快要下雨的天色里,发丝粘在脊背上非常不舒服。

“我可是,‘正义的使者’哦!”

所谓的“正义”究竟是什么。

该被崇敬的又是什么。

比任何人都要承担着更多的责任,保护着一部分人的同时必然牺牲其他人的利益,说到底根本不存在皆大欢喜的世界,所以“正义使者”这活儿才不好做。

女孩在奔跑。

穿透云层的阳光渐渐消失,只剩下软弱的乳黄色。平地里起了大风,枯叶夹杂着废报纸打在脸上,全力冲刺的女孩抹掉脸上的汗珠,扯开喉咙喊着那女孩的名字。

“你在哪儿?捉迷藏结束啦!快出来回家吧!!”

盲道砖在女孩的脚下飞速后退,硌得她脚疼;雨燕感受到了低气压,在她身边高速飞行,寻找着暂时能够躲雨的屋檐;蜻蜓追上了她的脚步,保持在相对三十公分的距离。女孩像是能读懂动物的心声似的笑笑:“谢谢,快回家吧,我一个人能行。”

“雅子!”

她左右扭头。

“雅子!!”

她跳着脚,将双手抬到嘴边做出喇叭的动作。

“雅子!!!”

雨燕和蜻蜓都找到了避雨的场所,大雨即将落下。女孩子却仍然焦急地边跑边喊着名字。

——难道是捉迷藏时躲在哪里睡着了吗!?

——这样的大雨,要是淋感冒了可不得了!

理所应当地为他人着急,理所应当地把他人视为需要保护的对象。山城幸很强,无论是自评还是共识都是如此。抱持骄傲的女孩将他人作为弱者加以保护,活在一个由自己扮演“王”的世界里。

而她的世界里的子民,至今为止都很安心地呆在“弱者”的位置被她加以保护,才能维持其乐融融的关系。

对于鞠躬尽瘁为“弱者”做尽一切的王,有人忠心地依赖着她如翔,有人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跟随着她如千绘,就有人不肯接受她事无巨细的帮助,如她。

“雅子!!”

女孩变得越来越慌张,全身喷汗,远方的云层尽头已经一闪一闪地出现贯通天地的雷光,可她却还是找不到雅子的身影。

——可恶!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到底到哪里才能找到你啊一桥雅子!!

——如果把你弄丢的话……把你弄丢了的话……

轰隆!

大地上终于落下第一声惊雷。

与此同时,女孩的泪水因为焦急,霹雳啪啦地掉出来。

然而在接踵而至的暴雨作用下,泪水还没落到地上,女孩的全身就被淋了个湿透。

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就在这时,女孩子光速扯下了王的面具,很干脆地仰起头放声大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对不起……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作为大姐姐,作为正义使者,叔叔阿姨把孩子们交给我,可是我却没法保护他们。

——这样的我算什么“正义”!

所谓的“正义”究竟是什么,山城幸只有十一岁的概念里认识到的东西既狭隘又偏门,因为太过可笑,被成年人视作童言无忌也懒得加以纠正。

只要能遵纪守法不闯祸就谢天谢地了。“正义使者”什么的,反正长大了就会自然而然地放弃了——在母亲的眼里她的志向就如同“月亮上住着捣药的兔子”一般美好却只是传说。

大人的掉以轻心一定程度上也造就了现在的幸。

女孩在大雨中哭了一阵子,脑袋有些发晕,一步步挪着身体向雅子家走去。

——要去谢罪。

——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要去找大人报警。

——自以为是的“正义”根本什么都做不了!连一个人都找不到!

抱着巨大的内疚,女孩发自内心地感到世界末日来临般的恐惧。平日总是精神百倍地面对困难勇敢挑战,积累下来的疲劳和胆怯只有自己知道。

即便做不到也要逼迫自己做到。

因为自己是大姐姐,因为自己是正义使者,她不敢想象当她做不到、被推下神坛时那些孩子们的眼神,尤其是小林翔的眼神。

最忠诚的跟随者的眼神一定最厌恶。她是这么想的。

——如果现在去告诉大人,或许还有挽救的余地,否则真的会被推下神坛的。

嘭嘭嘭嘭!

“阿姨!”

女孩哭着砸门。

“阿姨快开门!”

门很快被打开了,跟在中年女子身后的是个大约十六七岁的男生,那男生好像刚洗过澡,脑袋上还顶着大浴巾。

“啊呀是小幸,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女子看着门外的大雨,“都过了晚饭点了,还没能回家吗?”

“直子阿姨,嘉信哥哥,都是我的错。”幸在人家门口直接跪了下来。“我把雅子弄丢了!”

“丢了?”

她回头看看身边的男生。

“……雅子她不是……”“我想她确实是……”

两人相视着确认道:

“——在浴室洗澡啊。”

——哎?

幸慢慢低头看着被大雨浇得湿透,冻得全身打冷战的自己。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嘉信,叫雅子快点出来。”

“喂,别坐在澡盆里玩水了。”“哇啊!滚出去你这变态哥哥!”(砸东西的声音)“去你的看你还不如看阿米巴原虫交|配!”“快点得艾滋病死掉吧混蛋!”

——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变成这个样子。

比自己还要小的孩子抱着胳膊站在面前,倨傲凌然地俯视着跪下的自己。洗过澡的漂亮女孩子比花朵还要娇艳,与她对峙的自己却像是一袋垃圾。

“你怎么……怎么会在家里?”

幸颤抖着伸出手,被女孩厌恶地拍掉。

“别碰我,我刚洗完澡。”

“雅子!你在干什么!”

直子想把幸拉起来,幸的双腿却一点力气都没有。“……阿姨,我腿动不了了,就让我这么跪着吧……”

她抬起头看着瘪着嘴的雅子。“我们不是在玩捉迷藏吗。”

“天快下雨了,翔又一直找不到我,我就直接回家了。”

女孩理所应当地回道。

“而且老是玩捉迷藏,我都厌倦了。”

——怎么可以这样。

——玩捉迷藏怎么可以不告诉别人自己跑回家。

——怎么可以让别人顶着大雨,发疯了似的满街找她,却能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人类都应该感谢帮助了自己的人不是吗,雅子不是应该谢谢我吗。可是她却在随意践踏我的担心!

——简直不可原谅!

“你太过分了……”

幸摇摇头,眼泪霹雳啪啦地落下来。

“你实在太过分了……”

她单手撑着眼眶。

“我那么担心你,你却招呼都不打就跑回家。否则我也不必跪在这里,事情弄成这样是我的错吗!”

——把我的感情当球踢!

靠在门框上的女子实在看不下去。“雅子你给我进去!”

“够了妈妈!”女孩子也被激怒,将母亲和哥哥向后推:“既然弄成这样那我就和你说清楚好了!”

她扭过头尖叫着将伤人的□□刺进幸的心脏。

“——山城幸,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轰隆!

一道雷声在幸的身后炸开,霎时间幸的眼里只剩下雅子一个。

“‘正义使者’?到底什么是正义?你觉得你是正义吗?你喜欢的民主投票是正义吗!?每次只要你一举手小林翔就一定跟着举手,其他几个无所谓的人也就跟着举手,我们这些人即便不举手也是少数票,最后还不都是听你的!与其和你这位‘正义使者’抱持不同意见,被其他人明里暗里地讽刺,还不如一开始就跟着你举手比较快!而你从来都没觉得奇怪吧,不知何时我们总是全票通过你的任何提议。你也从来没数过,这些年来我们跟着你玩了多少次你最喜欢的捉迷藏吧,那是因为……”

女孩子深吸一口气。

“——那是因为,所有人都在陪你做着无聊的国王游戏!”

“我们真的需要你的帮助吗。我们没有了你这个‘王’就活不下去,走路都不知道该迈哪只脚了吗。山城幸,你是‘王’,正因为你是‘王’,才太过骄傲,根本不懂我们这些‘平民’的心情!”

“骗人……”

她摇着头后退。

“大家的友情不是谎言,你刚才说的话才是谎言,绝对是骗我的……”

——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光。排队去买冰棍儿,大家一起写作业,互相照看暑假里的豌豆芽,这些事情都是我提议的……都是我提议的……都是假的吗。

——都是假的吗!

“你还不明白吗,你根本无法代表‘正义’,也没有资格成为‘王’,大家都只是在起哄而已!如果你还要沉浸在梦里不愿醒来的话,那就继续活在其他人的众星捧月中吧!”

“你说的都是骗人的!”

女孩声嘶力竭地大吼着。

“我是正义的!我被妈妈和爸爸从小教导什么是诚实,勇敢,勤劳,公正,高尚,宽容,无私,有礼貌,见义勇为,尊老爱幼,我被施加正确的道德与法律,是闪光的模板!”

“可你终究是需要虚荣心的陪衬才能闪光不是吗!”

只有不到十岁的一桥雅子说出的话异常成熟而可怕。在他人所不知的背面,女孩有着超越幸的经历,才能用准确的词语描述幸所身处的假象。在她看来,幸的大脑幼稚到不值一提,所以暗中对她的不满也超出常人的速度增长着。

——谎话。骗我。

——决不允许。

——谁也不准欺骗我的感情。

女孩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跑进大雨中。

——好疼。

——好疼啊。

——全身都好疼。

她嚎啕着边跑边哭。

——心脏也疼,头也疼,脸也疼,手脚也疼。

脑神经像是彼此带着性质相反的电流,随着脚步互相碰撞产生火花,燃烧的大脑将理智焚尽。燃烧过后灰烬与脑浆混合出一股带着热浪的黑色物质,逐渐蔓延滋长,充满整个大脑,快要溢出来。

眼球在沸腾。快要无法承受黑泥的侵蚀而被烧穿。

就在黑泥从眼眶溢出的前一秒,山城幸的脚步停止了。

全身的机能也发生了停滞。

心脏骤停。

只要稍微不注意,道德心就会被黑暗吞噬。

“唔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再迈步的那一刻,女孩不再是作为山城幸,而是作为再次觉醒的野兽奔跑起来。

——此为,第二次沉沦。

三小时后,睡梦中的一桥雅子被无法辨认形状的怪物残忍地折断四肢,赶来阻止的直子亦受伤。

暴雨响雷击穿了雅子家的电路,混乱中谁都没有看清怪物的模样。此事也就只能作为神户的怪谈之一流传下来了。

人们所知道的是,山城幸淋了大雨发烧一周没能上学。

人们所知道的是,一桥雅子一家被怪物所惊吓,就此搬出神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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