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水落石出】
【“在还没有明确死亡的时间之前去‘爱’了别人”什么的……】
——不是吧?
少女整个人呆掉,扫视着两个男人。
——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句啊!?
“……你放心,我对赛尔提之外的女人都没有兴趣。忠义之士才不干那损人不利己的事儿。”青年举起了右手立起三根手指庄严发誓。
“不不不,我看干脆把你刚才的记忆全都敲掉比较保险。”无视新罗刻意的镜片反光,静雄火上浇油地纠正道。
“你是想杀了我吧?果然就是想杀了我吧!?你别忘了千绘的血还和你联系在一起哪!”新罗回身拿出不锈钢的a4写字板挡在胸前,警戒着静雄的视线,一步步蹭到病床的另一边:“既然千绘活下来,那我就要考虑切断‘血缘’的事情了,现在开始千绘就是我的人质了!你不要过来哦,就算是我也会突然暴走的!”
刚说完只见人影一闪,静雄猛然从床尾滚到另一侧拉住新罗的领口就往地上掼,然后果不其然地听到一声惨叫。岸谷新罗还没“暴走”就被彻底地剥夺了反抗能力,现在连千绘都不得不息事宁人:“啊啊算了算了平和岛先生……”
然而在静雄刚在的动作中,千绘却并不觉得非常痛。是因为已经习惯了,还是静雄并没有生气呢?或许只是像普通人那样互相给几拳开个玩笑之类的表示吧,尽管放到他身上就夸张了些。
新罗坐在地上向后挪动身体拉开两人的距离,吐了一口血痰爬起来:“我只是实话实说啊为什么要被打啊——再说就她这号的姑娘没有哪个男人会对熨衣板一样的身材产生欲望吧!”
虽然对自己的身材已经坦诚,千绘顿时还是有种被从身到心都侮辱透了的愤懑,恨不得亲自跳下床抄起拖鞋把新罗胖揍一顿。但是考虑到自己身上还插着针头和止痛泵,而且也生怕伤口撕裂肠子流出来,便默默地接下了“没有男人会产生欲望”几个大字。
但令她更泄气的是,对这句话,平和岛静雄没有表现出任何,像刚才一样“不爽”的意思。
千绘正困惑地等着他做出点什么能让她解气的反应,只见男人沉思半晌,轻轻点了点头,用少见的词汇回答道:
“诚然。”
“平和岛静雄!!”
听到少女第一次口不择言地怒吼出他的全名,有着灿烂金发的男人回头对上了她又急又怒,柳眉倒竖,涨红了的脸。
然后,翘起嘴角给了她一个俏皮的笑容。
——啊……我被耍了。
瞬间她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我被看上去绝对是最无法忍受“开玩笑”的池袋暴君给……涮了……
“——咳,不过千绘,”
新罗环抱着写字板,叹了口气,拉回正题。
“你是不是该说些什么了?”
他看看静雄,板起脸,严肃地说。
“身体成长停止在第二性征发育之前,血液‘质感’与静雄完全相对无法融合,梦话中泄露的信息存在着无法明确的死亡时间——你不说实话,大家都很为难。就算再怎么高明,也没有医生能治好隐瞒病情的患者。”
“伤口是用赛尔提的影子做线缝合的,长好后只要赛尔提抽走影子就不会有缝合痕迹。你还打算继续隐瞒早就藏不住的事实的话,我无话可说,也没法继续合作。抽线后你就爱上哪上哪去吧。”
“——反正你作为‘被解剖体’来说已经被我完全地拥有了。”
“不过说实话,和解剖7岁小孩没什么区别。十分无趣。”
身为解剖变态青年,岸谷新罗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了科学怪人的模式,翻着写字板中夹好的报告。“肺脏肾胰脾肝胆都比较正常,胃,不想死的话就以后好好吃饭,子宫卵巢完全没长开,免费帮你切了阑尾,胳膊腿里的碎骨头又重新查看了一遍恢复得还算好,顺便一说你的心脏形状是下垂状不是拳头状,虽然不是病但还是注意点。以上。”
“你真的不想说点什么?”
“……”
千绘盯着天花板上一块灰尘,想象着那片灰尘是云朵的形状。
——要说出来吗?
——好像对我这样交流困难的人来说,太难了些吧。
她想起母亲的脸,小时候抱着自己哭的脸,被奶奶打得头破血流的脸,弥留时惨白的脸,下葬时安详的脸,以及刚才见到的,看破一切的淡然的脸。
可是事实上,现在的她已经被拆掉了太多盔甲,想要再次把自己完全涂上保护膜已经不可能了。
她暗中咬咬牙,对着天花板叹了口气。
“平和岛先生,师傅对你说过一些东西。”
她没有等待回答,继续说道。“那么,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不能再总是隐藏着自己的本心。妈妈说不能再总是隐藏着自己的本心。
千绘闭上眼睛,张开嘴做了几个口型作为热身,才慢慢地发出声音。
“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我的母亲,家里有一种无法治疗的遗传病,这种病,本来是只传给男孩子——虽然并不是每个男孩子都一定会患病——但是不知为何我也得了病。患病之后,身体生长就会变得缓慢,变得时不时地全身疼痛,我的身体原本的发病情况,平和岛先生也是看见了的。这个病会让人在一个无法确定的期限里承受着折磨,但是一旦过了某个年龄,就会突然地成长,而这种超越生理限度的快速生长,成为一个普通人的最终,就是从此自愈,或者马上死亡。”
“我的母亲,在发现我患病之后,非常害怕被婆家被丈夫知道我的病有猝死的可能性,怕我,也怕自己被抛弃,所以她谁都不敢说。在别人眼里我得的是怪病,其实说到底也没有什么太大差别。所以我有了那样的童年,又被迫有了躲进水里那样愚蠢的减压方式,被母亲告诫如果不想让别人伤心,就不要去爱别人,然后变成现在的样子……被与平和岛先生血液相连,对我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因为注定活不长,何必在乎这一点小事。”
——这是怎么了啊,我。
——今天话多到简直不像自己。
不知为何,眼角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
“可是……我不想……不想在我不知何时降临的死亡之前,总是看到平和岛先生因为我而忍耐着愤怒伤害自己的样子……如果我六十岁才死,如果我一百岁还没有成长,就会给平和岛先生带来终生的困扰……所以,对于无法无视我的疼痛尽情使用‘力量’的平和岛先生来说,不切断联系是肯定不行的……可是……”
少女有些哽咽,但依然平静。
“我其实还想活下去……可是被逼无奈想被平和岛先生杀死又死不了……既然怎样都不行,只有拜托岸谷医生了。可是就算我和平和岛先生的血缘切断了,我还是活不长吧……”
令人难堪的沉默。
能把心口完全堵住的重量。仿佛吃什么都是苦的。
少女把被子拉过头,躲在里面深呼吸,硬生生把哽咽全都憋回去。
——不想再回忆抱着自己哭泣的母亲的脸的那一天了。
她把一只手伸出来,隔着被子往自己脸上按,感到满脸的水迹被吸干,揉着皱巴巴的被单蜷缩成一团。
一片冷寂中,新罗试探性的俏皮话不自然地传来:“那个……挺凄美的哈哈,像昙花一样的病呢。”
见没人搭理他,他摸摸头,“……啊咧?不像昙花吗?那樱花怎么样樱花?迅速地绚烂又迅速地凋谢……诶?什么?‘闭嘴都是你非要问个水落石出才过瘾现在你满意了吧’……赛尔提你不能把责任全推给我啊,难道你不想知道吗,难道静雄你不想知道吗,你们俩不想知道的话刚才为什么不阻止我啊现在马后炮也太不负责了吧,这种事情就像排毒说出来才噗呕呕呕呕……”
然后屋子里只听见血流在地板上蔓延的声音。
忽然轻轻的,千绘放在被子外面往自己脸上按的那只手被温柔地握住。
因为感受到了异样的触感,可以判断是赛尔提戴着影子手套的手。好像在说“没事了。我在这里。”
“喂,你,谢罪。”
男人低沉的嗓音。
“我错了代田千绘大人请务必保住在下的小命不要对魔王放任自流。”
“谁是魔王啊你果然还是想死吗。”
少女被包围在温柔的空气中。
空气破冰,飘散着淡淡的温柔与暖意,令人安心。
“已经没关系了。”
头蒙在被子里的少女瓮声瓮气地说。
——因为你们给予我爱意。这房间的空气对我说“没事了。我在这里”。
【私たちは、ここにいるから。】
(我们在这里。)
——妈妈。
——我……算是……可以了么?被您加以允许了吧?从现在开始,能够卸下所有负担,专心地去爱人,给予我的情感了吧?
忽然就觉得轻松了好多。
身体比任何时候都要轻盈,风一吹就能飞上天空。
在被子里握紧的拳头支撑着身体想要挣扎着坐起来,赛尔提见了赶紧立起背后的枕头。对没有头的骑士费力挤出了答谢的话,她忍受着半坐半倚的不适感,将没有被插针头,空出的左手拿出来叩在胸前刚被夏惠刺到的地方,闭上了眼睛。
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
对屋里其他三个人一字一句地,用名叫“口”的器官,认真地做出了代田千绘,身为“人类”最初的内心告白。
“我,爱,你,们。在我死之前,我会好好地去爱我身边的人。”
“尽管我也不太清楚,具体要怎么行动才能表达爱意。但是唯有现在的决心,我不想玷污。”
这是一句,有着百分之百诚意的“爱”之呼喊。
听到千绘的宣告,其他人不约而同地愣住,然后赛尔提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静雄“切”地一声推着墨镜轻笑着别过头,而刚拿纸巾擦干嘴角血迹的新罗,看看赛尔提,又看看静雄,笑了。
“——不觉得刚才这话挺耳熟?好像在某个恶心的家伙嘴里经常听吧?”
“‘恶心的家伙’说的就是你,那跳蚤应该被称为‘该死的家伙’才对。”
静雄满是厌恶地嘟囔了一句。
你一言我一语,大家仍是你来我往地说着不着调的废话。
但是,她仍然感觉很愉快。
被包围在温柔的空气里。
如果可以,真希望这场景被留在名为“永远”的时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