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青梅血马】
掰着手指头来算,小林翔和松尾幸相识有十五年以上。即便刨除两人分别在不同的城市,也超过十年。
因此,彼此都非常熟悉。
翔勉强还记得幸离开神户之前是什么模样:高挑的身材,飞扬跋扈的性格,从来不化妆、素面朝天的脸,还有错买了劣质洗发水造成的发质损伤而毛蓬蓬的长发。
他也还记得在东京偶然与她重逢时是什么模样:细白的皮肤,艳红的唇蜜,精致的眼线,恰到好处的营业性笑容。长发已经彻底被大都市整理成了流行的式样,指甲做了精心的保养,说话时丝毫不见老家口音,始终用牡丹般傲人的姿态与人谈笑风生。
以前的幸与现在的幸,正因为变化太大才能令人印象如此深刻。也正因为变化太大,此刻青年才会更加吃惊。
从超市门口走出的熟悉的青梅竹马的窈窕身影,完全不是他认识中业已接受的幸。
素面,披发,线衣,长裙,平底皮鞋,巴掌大的零钱包,还不够惊悚的话,再加上手里的环保购物袋怎么样。
“你……”
如果说从学生时代的幸到后来的幸可以用“哇塞!”来感叹的话,从婚礼上的幸到眼前的幸就只能用“哇靠!”来哀叹吧。青年手一抖,汽水瓶差点摔到地上。
而幸也看见了吃惊的青年,因自己此刻的样子被发现而显得更加吃惊。
“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在这儿!?”
“……原来如此,所谓家庭主妇真的是很辛苦呢。”
在路边长椅上听了幸各种各样的抱怨,青年微微抬起头盯着远处的一棵树梢感叹道。
光是看女性的样子似乎就已经能想象到在家里都做着怎样的工作了。感慨着即便是变得好像很上流社会的幸也没法逃脱“欧巴桑诅咒”,结婚之后和其他主妇根本毫无二致,身为青梅竹马只能表示同情和惋惜了。
——结婚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呢。
从事实出发,青年的想法再一次被侧面证明了。
为了婚姻放弃了即将升职的职位,放弃了去时装杂志的理想,也放弃了衣着光鲜的外表。询问“为什么不化妆了?”,得到的回答是“没有时间”。
蜜月回来还没有一个月,同时坚持着照顾家人和上班就已经到了极限,以至于没有时间考虑上班和回家以外的事情。翔深知性格泼辣的幸能够忍耐住全凭对丈夫深深的爱意和身为妻子的责任感,不禁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呐,你记不记得咱们几个有次玩捉迷藏,结果有个女生藏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怎么找都找不到,叫她也不回答?然后你还为了找她把我们都赶回家,一个人找了好几个钟头?”
“啊啊,记得记得!”
在成年人的话题里有些不开心的女性提到儿时记忆也心情稍微好了一些,笑着答道:“没办法嘛因为几个孩子里我最大,大姐姐就是要管这些麻烦事情啦。”
“对啊对啊,”翔哈哈笑着随手摘下眼镜,掏出眼镜布擦拭着,“不过后来我们谁都不知道那天最后到底怎么样了呐?”
“什么怎么样?”幸从购物袋里拿出一罐啤酒,径自拉开拉环喝了起来,爽快劲儿不像个家庭主妇,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就是找到了然后把她送回家了嘛,那丫头啊,居然藏在河床下的芦苇荡里,睡着了哦。”
“睡着了!?”“就是啊,真的睡着了。我当时超级想揍她你知道吗!”“啊我似乎能懂你的心情。”
仿佛眼前浮现出小小的幸看着睡着的女孩那张气鼓鼓的脸,对小时候的翔来说生气的幸姐比任何大人都可怕,甚至比打人的父亲还要可怕。
真的。
之前也说过,翔的年幼记忆被大脑所操控,把想要记住的和想要忘记的概念弄反,如今几乎只记得惨痛的事情。青年忍住不去回想自己的世界全部粉碎的那一天的情景,强硬地把涌现出的痛苦记忆咽下去,他转过头去看幸眯着眼睛的侧脸,似乎能看到初中社团活动时女生击出本垒后对着场外的学弟学妹们毫不吝啬地抛出飞吻的样子。以那一天为界限,翔的大脑从那天以后才开始陆续接收普通的记忆,没有失败地全部过滤出去。
究竟是谁将他的可悲日常破坏,又将他拉进没有悲伤的世界中呢?
毫无疑问地,是身边的女人。
了解他的一切痛苦,破坏他充满血泪的生活,给了他继续活着的意义,将他从牢笼中拯救出来的人,小林翔的生命里一切的起始与终结之人,便是这个只比他大两岁的姐姐。在幸的面前,翔就如同一个被看透的玻璃箱子,几斤几两一目了然,没什么能隐瞒,也没有必要隐瞒,他的一切秘密她都知晓。
“说起来,婚礼后就没和千绘联系了呢,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随意捏着青绿色的易拉罐,幸故意把啤酒喝到剩下三分之一的程度,利用罐底的斜角将易拉罐斜着立了起来,低声地叫,“哇哇我很厉害吧?呐!?”
“嗯嗯很厉害呢。”应和着幸的自然自语,青年右手继续擦拭着镜片,惆怅地看着远处,“……从那以来……我也没和代田再联系过了。”
“诶,”幸扶正易拉罐,“怎么会……我都说要你抓紧时间啦?你小子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啊!?”
“知道了啦……”“你知道什么啊!?我可是很清楚的哦,说不定你上次说的那个平和岛静雄就是你的情敌!”“我说我知道了啦!”
被戳到痛处的青年嗔怒着结束掉老妈般的拢玖丝谄
——看来不说不行了呢。
“我……表白被拒绝了。”
青年保持着望远的态度淡淡说了出来。
幸先是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诶诶诶诶诶!!??有这种事情!?好快!什么时候!?”
“婚礼那天的事情了。”
“当天啊。那,为什么被拒绝了?”
青年无奈地苦笑着低头,用戴眼镜的动作遮挡最后一点点心理防线。
“幸你懂的啊。”
“——无法承受婚姻的试炼场,我的血就是这么被决定下来的啊。”
女性捧着易拉罐,一时无法言语。许久,她轻轻摇晃易拉罐,发现已经见底,便放在脚边。接着伸出右手,搂住了身体前倾,胳膊压在膝盖上的青年,将头靠上他的肩膀,哄孩子一般轻轻拍着。
午后的街头异常喧嚣,只有长椅一片安静。坐在长椅上的男性虽然看上去很年轻,但身高已经超过了小时候只能用来仰望的姐姐,因此和靠在肩上的女性的关系,也有相当的可能性被误认为情侣。或许就是因为被误认为情侣,行人经过长椅前面才不约而同地留心放低说话的声音。
他因为被迫失恋而沉甸甸的心境随着女性的头颅更显沉重,微风中没有了浓烈的香水味道,只剩下淡淡的乳霜清香。
尽管是非常不起眼的差别,但从味道的改变中就能感受到什么东西随着时间流逝一起被放弃了——同样的,与时间同步行进的自己也理所应当地被雕琢成具有适应性的道具。
为了适合“不能用结婚对女生负责就免谈爱情”的世界,小林翔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明白的。”
此刻,只有熟悉自己所有事情的幸能给予安慰。
“别想了,就把它放在心底埋好吧。你的过去,和我的过去,一起封印。”
“……谢谢。”
轻声道谢的青年闭上眼睛享受着女性的安慰,有什么很苦的东西顺着眼眶似乎要流出来,他咬着牙,将苦涩与对千绘的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都咽了下去。
“幸,我是不是个没用的人啊。”
女性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膀,温柔却坚定地轻轻说:
“不,翔是个十分勇敢的人。”
——勇……敢?
青年在心中苦笑。
——像我这种人,到底是哪里勇敢了啊。鲁莽吗?冲动吗?果然是类似的贬义词才比较适合我吗?
他忘记了。
也有可能是因为轻视自己而忽略了。
破碎的少年记忆只保留了想要忘记的部分,以至于能够给予自己的正确评价也变得没有资格。
但是幸记得。
整个故事的开始与结局,都由她一手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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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神户
山城幸在小学三年级的夏天,遇见了“天使”。
当时那个天使,正在“坠落”。
以瞬间的冲击力飞上蓝天,然后隐形的翅膀徒然破碎,摔落到地面上。闪闪发光的翅膀渐渐变得透明,女孩眼睁睁地看着那双洁白的羽翼化作羽毛碎片“啪”地散开,取而代之的是鲜红的新翅膀。
侧躺在柏油路面上的“天使”,他的背后生出了用鲜血制作的翅膀,落落铺陈在柏油路面。翅膀的形状带着妖艳的美感,如同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湖。
——那是血液。
——血液是美丽的东西。
分不清是天使让血液变得美丽,还是血液让天使变得妖冶,眼前的景致令幸认识到了以上概念。
——我还没见到过这么多血,原来流血是这样子的啊。
女孩突然无法控制地感到烦躁和痒,深入骨髓的痒。她第一次有那种感觉。那是只有大人才能准确形容的冲动性:野性觉醒。
看到交通事故中受伤者的血,山城幸的意识逐渐被如潮的红色暗流湮没。
她踉跄着坐到地上,看着自己的手。在视线中干净的双手,渐渐泛起红光,被无形的细菌分解掉了一般腐烂开。
她以为自己的手真的没有了。她很害怕。于是她开始尖叫,在交通事故现场对着肇事司机,对着倒在地上的“天使”。
而肇事司机本来就很慌张,女孩疯狂的尖叫更令人胆战心惊。此刻天空不知何时降下一层云霭遮挡了太阳,明亮的景色顿时变得昏暗,无法忍受恐怖片般鬼魅的气氛,司机大叫一声钻回车里,发动了引擎扳到倒车档,迅速逃跑了。
幸毫无知觉地尖叫着,她的嗓音如同裁纸刀生硬且干脆,为这一幕提供了绝佳的配唱。
那是,少女的开始。其名为“自我存在之初探”。
小林翔听人说,被车撞就会失忆。
不过他也听人说,也有很大可能会死。
男孩想要消除自己的记忆。但是又怕死。不过有时候想想,“死”到底是什么样子呢,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死一死也没什么。
他人的记忆都是带状延续,而自己的都是星星点点的碎片,或许仅凭这一点男孩的自尊心就会受损,究竟是谁恶趣味地弄坏了他的大脑功能呢。
是翔自己的“愿望”。
想知道去年男孩的圣诞愿望是什么吗?他对谁都没有说过哦。
不过在此之前,免费告诉你前年的圣诞愿望吧?
——是“妈妈可以不再挨打”。
——然后去年是“遗忘”。
想要停止妈妈的哭泣,想要像其他孩子那样快乐地吃饭,洗澡,玩耍,睡觉,想要左手牵着妈妈,右手领着爸爸,一家人照张相。
可是没有人来实现这个愿望。
前年圣诞节的那一天,当看到自己枕边放着一个足球时,他还以为,是圣诞老人弄错了自己的愿望,或者,做不到吧。
既然做不到的话,至少能不能让我忘记难过的回忆。
然而,这个愿望也破灭了。
——不是圣诞老人弄错了自己的愿望,而是根本没有圣诞老人。
因为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对圣诞老人许了什么愿,准备礼物的母亲只好买了足球。因此,男孩迅速地了解了圣诞老人根本不存在的事实。
圣诞节是假的,圣诞老人也是假的,电视机中的怪兽和英雄都是假的。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愿望机,也没有什么东西只要想象就能得到。小林翔都还没有上学,就硬生生地被父亲迸发式的“爱”及其后续连锁敲碎了幻想。
男孩从幼年时就接受了现实的现实性,这也就是为何他比一般人更能迅速地成为毫不起眼的“普通人”,融入茫茫人海。对“池袋最强”嗤之以鼻,对“好莱坞”感到恶心,对“无头骑士”不甚关心——这就是他,也是千千万万融入社会的普通人共有的特征。用《angel beats》来打比方的话,翔就是所谓的npc。而他曾喜欢过的少女,从头到脚都毫无疑问地属于与他性质完全相对的“异类”,只是当时他并没发现。
准确地说,“遗忘”的梦想并没有破灭,而是被加以歪曲地实现了。在他不符合年龄地过早认识到没有圣诞老人的存在以后,仿佛真正的圣诞老人给予的惩罚,男孩的记忆被裁剪成碎片,并取走了快乐和温馨的部分,连处于中立的平淡都没有剩下地统统被拿走。
自己的愿望反诘了自己。男孩非常难过,他想要取回自己的快乐。
——如果无法找回,那就连现在剩下的部分也一起丢掉好了!如果不小心被撞死了正好一了百了!
猛然冲上大马路时,男孩紧紧闭上眼睛,脑子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然而……
当鸣笛声“嗡”地在耳边炸响,瞬间的停顿中翔不由得睁开了眼睛,只是这一眼,就只是这一眼,面对超速逼近自己眼球的硕大车头和滚滚车轮,一切决心都被碾压成了粉末。
——不要……一旦死了的话……果然……我还,还不想死!
在飞上天空的前一秒,男孩还是遵从了人类的本|能抱住了头。
那是,少年的开始。其名为“人生负犬的结局”。
山城幸所看到的破碎翅膀,究竟是什么的代表呢。至少从小林翔没有如愿丢掉记忆来看,那一瞬间男孩背后的羽毛并不是记忆碎片的具象化,那么只能说是女孩在男孩生命之花危悬一线时产生的凄美臆想吧。
少女绝佳的想象力,又是从何而来呢。
或许是野兽见血时屠戮的本|能。
在那之后的事情,请允许出现几位帮忙的人。
这几个人都穿着西服,但并不是可以被称作上班族的族群。他们虽然穿着西服,却松松垮垮,肥大的裤腿和没有掖进裤腰的衬衫看上去相当落魄——不过本人意外地觉得很时髦也说不定。他们的手上都戴着好几个乱七八糟的金戒指,领口不仅没有领带还故意把扣子敞开到第二颗,走路的姿势也是流里流气,总而言之,是遇上了也绝对不想与其正面接触的家伙。
不过,这几个混混似的男人经过时看到对着自己的双手尖叫的女孩和倒在地上的男孩,却立即严肃起来,赶紧跑上前去抱起二人送到医院,并且没有等二人的家长来感谢就悄然离开了。
促使男人们行动的,其中或许也有20%的感情是出于助人为乐的热心肠,但对他们来说,80%出手相助的原因在于幸。
更进一步地说,是在于幸的外叔公。
他们无比谦卑地尊称那位老人为老爷子,会长,因而每当看见老爷子身边的女孩时,他们也必须对她恭敬地问好。
在外叔公的家里,幸被老爷子宠爱地叫做(公主)。
所以女孩就被外叔公家所有的“徒弟”——这是外叔公给她解释时用的简单概念——叫做公主。
用成人的概念,也就是说。
——山城幸是,六代目山口组最高顾问兼阪神区域长,细藤会会长冈本斋作及其组内173名黑社会成员的掌上明珠。
——是生来就流淌着野兽的血,只要稍微打磨便能大放光彩的,杀戮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