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支离破碎】

前脚接到了代田千绘处理完毕的电话，第二天清早警察局的认尸通告便毫不留情地报上门来。

接到电话时自己在做什么，当时是如何回复警察先生的，北海道警方有没有发觉被害者家属在警界也算是有点名头之类的，这些琐事，说实话，折原临也完全记不得了。

他连自己是如何到达北海道的都不记得。当他抽出时间回想来到北海道的过程，不过两秒便放弃了。

好吧，就当我使用了任意门来的好了。

折原临也如此认真的一位青年，如果不是他的心理状况太过糟糕，是绝对不会破罐破摔的。

你瞧，人类记忆力的弹性实际上是随着他们的心情变化的。

“…………”

“这是……什么啊……”

当他平生第一次踏进停尸间，这位教育良好，容貌清秀，能力出众，从来和违法犯罪活动没有任何“直接”关系的青年，即便从警察口中听说了一些尸体情况，也不由得站在门口无法动弹。

——这个像是冬眠动物用来储藏过冬食物的冰窖，就是存放尸体的地方？

——我的妹妹们，折原临也的妹妹们，就躺在这样的地方？躺在这里？？

如同偶像剧中的男主角一般，青年并没有实感似的，环视着停尸间，拢起双手靠近嘴边，呵出热气温暖着苍白的手，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脸明明更为惨白。

可他到底是不信的，不如说他拼命地说服自己不要相信。因为突然被告知亲人死掉这种事，不论谁都不会轻易相信——平和岛静雄对代田千绘来说是怎样的存在我们不用多言，可即便如此，前车之鉴代田千绘仍然下意识地让他滚出去。

——因为她不信。不愿意相信静雄的话却又信任着静雄。在两股力量的冲击下大脑才会丢掉那段时间的记忆。

现在，报应的顺序轮到了折原临也。

“折原先生，请确认一下尸体是不是您的妹妹吧。”

房间里响起平静而温柔的声音。法医尽量使当事人心情平静的嗓音却更令临也觉得恶心。

戴着橡胶手套的双手稳稳握紧把手，肌肉用力的时候临也听见橡胶手套扩张拉伸的声音。医生慢慢后退，拉开了硕大的钢铁抽屉。

在那成人标准尺寸的抽屉里，装着尸体的袋子看起来空荡荡。

袋子里面的身体太过娇小，让人看不出存在。

医生轻轻地捏住尸袋的拉链，缓慢而自然地拉开。袋子里面折原舞流甜美而乖巧的脸被海水泡得发涨，像是增肥了三十斤。

他瞪大了眼睛。

——这是……舞流吗？

想要命令自己别开视线，可双眼像钉住了似的无法偏移半分。清秀的面容由于强烈的恐惧和不可思议而变得面目可憎，眼中的神采“咻”地一下消失不见，瞬间抽去了所有精神似的空洞地望着尸体。

若是她还活着，临也一定会捧腹大笑笑得倒在地上，然后舞流就会像以前那样，一脚飞起照着哥哥的脸就踹过来吧。

“……可以……摸一下吗……”

声音开始颤抖，抖得不成样子。从临也的反应来看，死者确实是他的亲人无误，身后的法医和警察心照不宣地后退一步，意为许可。他轻轻把右手握成拳头，缓缓放开，好像这样做血液流通就会通畅了似的，强迫颤抖的手掌轻柔地抚上可爱小妹的脸颊，害怕惊扰了她甜美的梦境。

折原舞流浮肿的触感在指尖炸开，反复敲击着脑神经。

——不可能的……

——舞流的脸不可能是黯哑的青灰色。

——舞流就算死，也绝对不可能以如此丑陋的模样死去！！

“抱歉啊被害人家属，我们警方只找到一具尸体。另外一具尸体肢体已经破碎，为了您的身体健康，我们不能给您确认。”

——不对……绝对不可能的……

——什么叫做“破碎”，折原舞流和折原九琉璃，那是我妹妹，是我妹妹！是和我流着相同血液，由同样的父母创造出来的人类！怎么可能“破碎”！！而且为什么她们会和千绘在一起！！

“不……请让我确认一下。”

临也脑子一片空白，呆呆回头望着法医。

“我要看。”

他一字一句。

“那是我妹妹。”

—————————

“……………………”

面对着另一具所谓的尸体，青年只看了一眼便扭过头干呕起来。视线中的物体统统软塌塌地向下塌陷，像是一堆大小不一的钢块被淋上岩浆，从柔软的赤红色逐渐烧灼，亮得发白，逐渐熔化变成破碎的半固体溶液。

双腿软得跟眼前一样。产生了恶劣的幻觉，是不是腿也溶化了什么的。

咚！

头撞到钢铁抽屉他才想起，之前介绍两人给千绘认识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因为自己从来就没从妹妹身上得到关于千绘的半点有用信息，时间长了就懒得再问，没想到她们三个居然现在还有联系！

——也就是说……我也算……间接责任者？

——是……我的错？

——怎么可能，人类彼此本身都是互相关联的存在，即便我什么也不做，蝴蝶效应还是会降临的……所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啊咧？为什么我……

尽管拼命地否定着，临也的腿还是撑不住，顺着停尸间冰冷的抽屉墙滑座在地，

墙壁也变得软绵绵，仿佛一戳就会碎掉，在那里面他看见舞流和九琉璃的脸，长发的戴着眼镜，文学少女的打扮其实掩盖不住她活泼的性格；短发的看上去运动万能，实际上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

那是他折原临也的妹妹，是两个行为怪诞、让他丢脸到看见就想装不认识的家伙。尤其是舞流，在一间奇怪的格斗技健身房学习，传闻说可不要随便对她出手，听说曾经有几个男生想找她的碴，结果反而被健身房的人打得半死。

就是这样的双胞胎妹妹们，受到老爸老妈的拜托，在父母不在的时候照顾妹妹，虽然没发生什么好事兄妹关系也十分恶劣，但总归没让妹妹们出过危险。

对临也来说，父母也好妹妹也好，只要和其他人类一样不好也不坏地活着，被自己观察着就对了。这就是他们作为人类该有的价值。虽然他的价值观对别人来说一文不值，但却并不希望他所重视的人类也一文不值。

舞流和九琉璃是很强的孩子，不论发生什么事，舞流都能保护九琉璃安全离开。所以对他和她们来说，家族情分，这种特殊的感情是不需要的，和她们关系很差也没有问题。不如说正因为和临也的关系很差，并不期待临也还存有“亲情”这个意识的舞流才会为了保护姐姐变得越来越强。

神爱世人，作为“神”他必须爱着他们所有人，必须对他们一视同仁，必须对所有人平等，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讨厌起代田千绘来，像讨厌平和岛静雄一样讨厌着她，甚至恨得咬牙切齿，到底为什么。

他以为舞流和九琉璃，和千绘是与其他人一样重的。

可终究不是。

“不……这只是意外，我没有错，我不会有错……全都是千绘的错……她绝对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带她们一起去北海道的。”

他看见舞流向他眨眨眼睛，面孔逐渐融化在褪了色的背景墙上，而九琉璃像是被舞流拉住了手似的，欠欠身也跟着走了。

临也一慌张，毫无力气却拼命要站起。

“九琉璃，不要！”

噗通！

却最终再次摔倒在地。

折原临也第一次，恐怕也是生命中唯一一次感到潮水般的痛苦和绝望顺着几乎摔碎的膝盖蔓延全身。

——啊啊，居然会是为了她们……

从来没有想过，他折原临也的心脏还会为舞流和九琉璃有别样的跳动。结果绕了一大圈，走了连自己都认为愚蠢到家了的弯路，才不得不承认他终究是没办法把妹妹父母当做陌生人，他需要家人，他需要亲情，他不是神明。

但他明白得太迟了。

临也伸出手去够，摸到的终究只是停尸房冰冷的抽屉。幻觉和真实擦肩而过，按着冰冷的墙，这才发觉事实上九琉璃和千绘的面孔有些相似。

从第一印象来说，她们的确有几分相似。同样都是沉默的性格和兴趣缺缺的表情，容易害羞，很听话，有点呆呆的样子。

他对九琉璃的真实性格没有多少了解，只知道既然是通过猜拳和舞流分摊的部分，那不管是表里都完全和舞流相反就对了。而千绘，则越来越给人“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的恐怖预感。

难道说自以为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实际上却是被玩弄了吗。

“……我明白了。”

临也露出了垮掉的笑容。

代田千绘所做的一切是如此绝妙的反击。利用他的攻击，哪怕自己死也要拉着舞流和九琉璃垫背，极致的阴险而狠毒。就是在用命去赌，赌他折原临也会不会为亲人的死亡而痛苦，赌同时失去了舞流和九琉璃的他，和失去了千绘的静雄谁会先疯掉。

他闭上了眼睛，在剜心般的疼痛中，折原临也终于从神坛上狠狠摔下，跌入谷底，眼看着他所期望的世界越来越远，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果然还是哭了。丢盔卸甲，仓皇逃窜，想找个地方擦眼泪，但所有人都在围观。法医和警察想要把他扶起来，可他的身体却像是一滩烂泥，无论如何没有站起的力气。

——不过反过来想想，到底是我赢了吧。

和代田千绘的战争中，他赢了，活到了最后，虽是惨胜，可毕竟是赢了。

现在的临也，只能以这最后的结果来给予自己可怜的心理安慰。青年笑着哭，哭着又忍不住想笑，因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判断心情才好，干脆不管它好了。

这是崩溃的前兆。

——好想笑。

——好想笑喔。

——好想大声地笑出来喔。可是不行，还没有看见小静垮掉的模样，我不能先露出太过得意的表情。

折原临也到底忍住了发笑的欲望。只是可惜，他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与两位死者同时掉下悬崖的，还有一位少女。根据悬崖上留下的证件来看，这个少女的名字叫做代田千绘。”

警察将证物袋中千绘的证件照朝向临也。

“请问，您认识她吗。”

“不，不认识哦。”

他引以为傲的明哲保身，在大脑还没加以判断之前便再次发挥了良好作用。尽管精神趋于崩溃，可折原临也身为本能的东西一点都没有忘记。

——其实很讨厌这样的自己啊。

“大概是我的妹妹们认识的新朋友吧。”

“喔，因为她前几天才刚牵扯进了一桩凶杀案，警方现在正在积极寻找线索。如果您想起两位死者与她有过什么交往的话，请随时与我们联系。因为她现在还在重度昏迷，两个案子的调查取证都进展得相当不顺利。”

“……诶？”

折原临也的双眼慢慢瞪圆了。又哭又笑的表情骤然停止，露出了极度惊恐的样子。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说出会让警方疑心的话来：

“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