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玉石俱焚】
正值初冬,一过五点,天就很快地黑下来了。到了七八点的时候,轻易地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男人走下电车,一如往常地离开月台,掏出定期车票,随着人潮无声地走向检票机,将车票顺进检票口。六个月的定期票,今天恰好是最后一天,于是送进自动检票机的车票被回收掉,没有从另一端吐出。
本想着要再办一张新的,但发现窗口那边正有两个老人在咨询问题,男人想想觉得明早也来得及,再说有些事情稍微有些在意,不赶快回家不行,就没有跟在老人的身后排队。
于是——松尾诚,踏着月光匆匆向家的方向走去。
白天忽然接到了不知名的联系,刚下班就去了离公司大约一站路的银座去和不知名的人见面。准确地说,并不是不认识的人,因为对方说的事情让他立刻就想起自称名叫代田千绘的种种。
因为估计会晚点回家,诚下午就给妻子发了邮件通知,可不管是手机邮件还是工作信箱,幸都没有任何回应。再加上咖啡厅里那女孩明确地提出要把弥生的事情告诉幸,令诚有些诡异的……不安感。
这样的状况下,任谁都会以为千绘已经违反约定向幸摊牌。虽然本来就已经下决心要好好说清楚,千绘擅自的行动还是让诚很是困扰。
男人从没有一刻觉得自己是正确的,对神泽弥生的喜爱,和对幸的喜爱是两种不同的感情。因为先与幸交往而后又一时疏忽和弥生发生了关系,包含在给予弥生的“爱”中有着良好道德而产生的强烈负罪感,这一点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负罪感令诚感到痛苦,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因为与幸和好而抛弃弥生。
随随便便地得到了弥生的爱意却因为和女友和好而单方面抛弃弥生,这样的事情太人渣了,自己做不到。自己的价值观也不允许自己这么做。
帮弥生找工作,帮弥生找房子,帮弥生搬家,对他说【亲爱的,没法陪你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会补偿你的】,松尾诚其实并无继续脚踏两船的意愿,只是想多陪他一阵子,让他心里好受点儿。
如果被幸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弥生会受到怎样的伤害,诚完全能够想象得到。独自一人背负着罪恶感为前男友做分手疗伤,独自一人维持着谎言和想要结婚的女人做着准备工作,松尾诚在明白千绘已经知道秘密的瞬间,反而因为有人和自己分担秘密而病态地轻松起来。
恨不能直接跳上舞台拿起话筒对大家宣布:我曾经脚踏两船!然后该打打该骂骂该撒泼撒泼闹剧一场走了干净。
但是做不到。
男人能够做到的,就是“差不多该结束分手疗伤了”。
本来就是纸包不住火的事情,继续拖下去只会自找麻烦。但是,在说出分手的那一刻,弥生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呢,他是和自己一样,从告知他自己将要结婚时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呢,还是根本没想到自己后来所做的事都是分手疗伤而已呢,他不敢细想。
害怕自己再想下去,又会因为对弥生的愧疚感而难以彻底分手。
松尾诚所能给他的麻药都用尽了。仍然无法被麻醉的伤口,他只能说抱歉。
代田千绘会来找他,可以说是早就想到的事情。甚至有些许自虐般的期待。但是坐在咖啡厅之前,他一直都没有关于“要向结婚仅仅一个月的妻子说明自己脚踏两船”的实感,整个人都处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状态。
直到从女孩的严肃表情里理解到她的认真程度。
——给一周时间自首否则就由她来摊牌。
换做是别的男人,恐怕会说“你吃多了撑的啊!”
不过诚不同。因为早就自省过多次,就连女孩看似蛮不讲理的突然要求也能够顺利理解。瞒着不说的话,谁都不会知道。但她坚持要让幸了解真相,原因,就像她所说的那样,“幸能够得到坦诚”。
——坦诚,吗。
——那么,也该是时候迈步向前了。
略微有些担心,不过在此之前更担心的是不回复邮件的妻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本来就赶时间的情况下再遇上红灯的确令人着急。于是行动如往常一样拐进了小巷,想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地回去。
可说是宿命也好,说是天意也好,已经再也没有让他能够迈步向前的机会了。
“呃啊!!!”
诚感觉到后腰被什么冰凉坚硬的物体猛然刺破,然后就看见一段几厘米的刀光从腹部露出,即便在黑暗的小巷里也闪烁得凛冽耀眼。
那段刀刃只证明了一件事情,就是他现在浑身发冷的原因。
已经连痛的感觉都来不及在脑海里形成,诚屏住呼吸无视身体迅速流失的热量,或者也可以说是血液,马上咬牙向前迈步,生生把匕首从身体里拔出!
男人下意识地去摸包里的电击器,面对带有凶器的罪犯试图空手制服他,诚还没有那种蛮横的信心。但是在黑漆漆的巷子里根本什么都看不到,不管怎么摸索也找不到平常信手拈来的玩意儿!!
——该死!!
没法反抗,连对方的脸都来不及看,诚暗骂一句,拼命捂住腹部的伤口大步向前逃走。血块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他想着至少逃到有路灯的地方可以反击或是大声呼救什么的,可在一步都没迈出去之前,身体已经被从后面牢牢地固定住了——所使用的道具,是戴在脖子上妻子赠送的围巾。被抓住了围巾的男人一个踉跄向后倒去,第二次——被用匕首刺穿。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次被洞穿的部位是胸腔。立刻,就连呼吸这种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了。
只两下,他就像落进蜘蛛网中的飞虫,再也没法逃脱。
“谁?我认识吗?为什么?是不是认错人了?是抢劫吗?”——之类的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匕首仍然意犹未尽地不停地刺杀着。袭击他的人单手笼住他的脖子转过手面对他的时候,诚倒吸一口凉气,本能地想要大叫,但紧接着又被一刀刺中喉咙!
——怎么会……!?
那一瞬间,他很清楚自己马上就会死,可是没有办法阻止自己的双眼拼命地看向对方,像是搜索仪器般不停地观察着,辨别着,确认着,然后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醒悟了,原来如此,不是开玩笑,这故事从头到尾,处处都暗示着自己必死无疑的结局。不管物是人非,不管时过境迁,不管这出戏中有没有代田千绘的存在,他都罪有应得。
诚从不认为自己有多么优秀或者出色,但是客观地说,这个成熟,稳重,善良,有着普通人的优点与缺点,也有着普通人的善与恶质的男人,最终输给自己并未意识到的心软特质而沦落到现在的样子,实在是普通到有些乏味了。
普通到,如果不是发生了跨越性别的劈腿事件,别说是读者,就连作者都不会记得此等毫无特别之处的男人吧。
——幸……
男人在心中发出了这样的呼唤,对着面前已经被黑色的杀气完全包围,长发散乱,满身污浊,手执利刃,左手手背上刺眼的空洞里流淌着充满了疯狂执念的鲜血,只剩那双眼睛可以让他了解到面前怪物的身份。
那是她的眼睛,是他爱着的女人的眼睛,是他绝不可能认错的眼睛。
——是一双透着绝望、愤怒、疯狂、到最后,被炼狱之火彻底燃烧成灰烬、空洞得什么都没有留下的眼睛。
可是不管诚如何想要发出声音,对幸也好,对弥生也好,甚至说对千绘也好,他的忏悔和难过,他有多么想要表达幸无论何时我最最喜欢的都是你,他有多么想要再次向弥生道歉说是我误了你,都已经太晚。不管有多大的勇气,对他来说都再也没办法传达。被割开的喉咙莫说是声音,就连生命都能被轻而易举地剥夺。
这世上名叫爱情的东西,怎么就能那么低贱;这世上名叫婚姻的东西,怎么就能被没有人性的魔物说破坏就破坏。在他们之间存在着的名为婚姻契约关系,原本是建立在感情之上的最稳固的存在才对,可是方才揪着他的妻子送给他的围巾的怪物究竟是幸还是别的谁,究竟杀死他的究竟是人类还是野兽,在他死去的一刻,已没有人能说得清。
杀死他的究竟是谁呢,是他的妻子松尾幸,是流淌着黑道之血的山城幸,是明知道真相却拖拖拉拉的代田千绘,是赖着他不放的神泽弥生,还是。
还是,没有给予任何明确指示,却十分了解复杂关系中的人心微妙,以此预测事态发展的折原临也?
或许都不是。
——是我自己……吧。
他想要抬起手臂,最后,最后的最后再触摸一下这个女人,可是连袖口都没能抓到,身体便向后直直倒下了。
じゃ、行ってきます。(那我走了。)
耳边好像响起了似曾相识的台词。
——丈夫郑重地点点头。他的领带夹是她送的,金色的别针上反射着微弱的光。
いってらっしゃい~(一路走好~)
——妻子双手交叠,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明亮得不由人不注意。
山诚幸曾经的骄傲与张扬,野心与梦想,统统被面前的男人所驯服。卸下狮子座凛然气质后的这份独特温柔,只给他一人。
那只空落落的右手只划出一段无力的弧线,便随着身体摔倒在地。
いってらっしゃい~妻はまたそう言いながら。(“一路走好~”妻子又这样说着。)
地zへの道で。(“在通向地狱的路上。”)
微笑んでる。(浅浅地笑了。)
而浑身仿佛在燃烧着黑色火焰的女人——或者也可以说是怪物,随着萦绕在全身的气流中夹杂的“咕嘟咕嘟”的气泡声,以同样充满不祥气息的节奏从喉咙深处发出“咕嘟咕嘟”的笑声。
是作为野兽本能的得意?还是作为人类对死掉的爱悼亡?那女人不说话,只是笑,只是歪着头哧哧笑着,举起了比此时的双瞳还要鲜红的银匕首,猛然向着倒在地上的尸体刺了下去!
噗嗤!
肉体干脆利落被撕裂的声音。
对尸体仍然重复这个行为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关键在于,刀刃狠狠刺穿的地方,是尸体的下|体。
瞬间衣物,体|液,血液又或是皮下脂肪,随着撕裂声从断裂处爆发出来,白的,红的,喷得女人满脸都是。刀下的肉体发出粘腻的胶着声音,已经浑身是血的野兽亲手破坏着曾经丈夫的生殖器,明明是已经不会有任何反应的尸体,她却越来越兴奋,仿佛割掉那个东西她就能获得快感一般不停地挥刀挥刀挥刀挥刀挥刀挥刀挥刀,直到在鲜红双眸的注视下,尸体的下|体已经被刺得稀烂,她才慢慢地爬起来。
然后,是因为丈夫劈腿还是因为丈夫和男人有染,又或是因为认识到不被代田千绘所需要,已然说不清原因的野兽张开嘴巴露出牙齿,女人的眼眸中有着见血而更加刺眼的红光。
从眼球到脚趾都发狂地燃烧着,熏闷鼻子的热气下是更加旺盛的火焰。这下它们终于顺利地织好了美丽的赤色火网困住了女人,她要么驾驭火网回到野兽的族群,要么输给烈焰烧得飞灰湮灭!
是因为付出爱,被爱,却被另一份爱背叛,说服自己原谅又无法继续原谅!胜利!输给基因!遵从本来的自己!道德沦丧!!法律无视!!抛弃人格!!发泄愤怒!!无法无天!!!
那么优雅漂亮,潇洒爽快,成熟睿智的松尾幸,彻底没有了。
从这一刻开始或许她可以叫回山城幸。
或许她已经不配被叫做“人”了。
lにも必要とされない世界で、
(“在不被任何人需要的世界里,”)
残ったやるべきことは…!!
(“剩下我该做的事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