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恩伯格教授到达中国当天, 苏允又陷入昏迷。院方本来预备了隆重的欢迎仪式, 陆秦也打算好好尽尽地主之谊,这下全泡了汤。
好在这次昏迷不如上次凶险,苏允很快便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 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漂亮护士,也不是帅气医生, 更不是自他生病以来便仿佛琼瑶剧男主附体每天望着他的眼神含情脉脉恨不得叫他“依萍”的陆秦,而是个陌生人。那人鹰钩鼻子, 眼窝深陷, 哪怕戴着口罩只露半张脸,露出来的那半张也全是褶子。都说外国人老得快,苏允觉得他应该算外国人里老得更快那一拨。不是说怀恩伯格教授只有六十岁吗?苏允迷迷糊糊瞧着, 怎么看都觉得这位老先生应该已经七十高龄了。
这么想着, 苏允歪歪头,又睡过去。梦里隐约听到陆秦的声音, 他讲英文, 带一点法国口音,问身边人:“他什么时候醒?”
回答他的人也说英文,带浓重的德国口音,舌头捋不直,语气却气定神闲, 说:“已经醒了。”
“教授你可别逗我,”陆秦低声道,“这还闭着眼呢, 怎么能叫醒了?”
教授淡淡说:“他确实醒了,闭着眼可能是因为不想看见你。”
“放……”陆秦硬生生咽进去那个“屁”字,低叫,“我媳妇怎么可能不想见我?”
叹息,然后是脚步声,接着,苏允指尖一疼,酸麻感传遍全身,他觉得自己一下子从梦境跳到现实,醒了。
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竟然还是那个满脸褶子的德国老头。
“这不就醒了?”怀恩伯格教授耸耸肩,无辜地说。
因为老头……哦不,教授的叫醒服务实在不怎么人性化,那之后苏允落下个后遗症,见到怀恩伯格的鹰钩鼻就精神。昏迷少之又少,到最后基本没有,连高烧不退的时候都少了,虽然仍旧会在午后某个时刻固定低烧,但尚在可控制的范围内。怀恩伯格教授的疗法用时三个月,主要治疗方法是药物搭配手术,最重要的,就是最后的手术,这决定着苏允的生死。术后苏允处于昏迷状态,如果能够在48小时内恢复清醒,那说明手术成功,否则……
“否则会怎么样?”苏允问,“一直昏睡下去?”
“那倒不至于,”怀恩伯格教授轻描淡写地说,“我有个病人,手术后昏睡了两个月,最终还是醒了过来。”
苏允没说话,与陆秦对视一眼。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们已经大概摸到一点怀恩伯格教授的脾气,那就是听教授说话,永远不能只听上半句,因为重点——永远在下半句里。
“现在呢,”陆秦问,“那个人怎么样了?”
果然,重点来了。
怀恩伯格教授说:“他癌症复发,正在化疗,应该……是治不好了。”
……沉默。
屋子里冷风吹过。
“当然,毕竟这只是个例,不能说明一切。”教授补充道,“更何况,与其担心自己可能醒不过来,还不如担心自己能不能从手术台上下来,对不对?”
……
“我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苏允哭丧着脸问。
怀恩伯格教授的疗法十分狂野,刚开始治疗那几天,药液一输进苏允的身体里,他就开始反胃恶心,吐个不停。陆秦心疼,想建议教授减少药量,或者换一种药,教授怎么可能听?来之前他已经打过招呼,叫苏允一切听他的。不过教授到底不是铁石心肠,忍不住还是做出了一点解释。
“这是正常的药物反应,每个人都会多多少少有点肠胃刺激,只是你更加敏感而已。”教授对苏允说,“忍忍吧,过几天就好了。”
过了几天,苏允好不容易适应了这种药,教授又在他的点滴架上开了新地图,换了另一种药。这次他不觉得反胃也不觉得恶心了,他没食欲。本来吃得就少,这一折腾,干脆丁点东西都不想吃。教授见到,微笑着让他做选择题,是努力吃东西呢,还是注射营养液,苏允抬头望了望点滴架子上并排摆着的几瓶点滴,再瞅瞅自己手背上青紫的静脉,含泪决定:
“我吃!”
治疗开始后第一个月,苏允的病情没有继续恶化,除了还是那么瘦,他整个人看起来比刚入院时好多了。教授的助手私下告诉陆秦,苏允几乎是教授治疗过的病人中效果最显著的一个,他看好苏允今后的治疗。同时,教授及团队也开始正式讨论是否要适当提前手术。
苏允的日常仍旧与平时一样,早晨起床后不久就要输液,下午两三点左右,点滴输完,他就与陆秦去楼下的小花园里散散步。偶尔有朋友来探他,他高兴极了,拉着对方聊天。有时候难免会闷得不行,于是稍微走得远一点,戴上口罩,去医院附近的街道上转一圈,看看车水马龙,再赶紧回来。
得知他生病后,世界各地的粉丝都十分牵挂,大家自制贺卡或者各种各样的小礼物,源源不断寄到陆氏娱乐,要求经纪人转交。经纪人每每到医院探病,都要带上一大袋子,里面有粉丝亲笔给他写的信,以及各种各样的礼物。苏允真诚地感谢粉丝,他把礼物堆在床上,绕自己摆一个圈,让经纪人用手机拍成视频上传网络。有粉丝根据蛛丝马迹推测出他在哪家医院,循着地址找去,竟然真被她找到。只是她站在病房门外犹豫再三,到底没忍心打扰偶像,只是在门口默默放下了鲜花与自制的蛋糕贺卡,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她的偶像并不在病房里,她的偶像刚从小花园里散步归来,躲在走廊拐角,将她的一举一动看了个清楚分明。
“被人这样安静地爱着真是好幸福啊。”苏允捂着心口说。
“是啊,”陆秦宠溺地笑,“我的大明星。”
教授及团队最后的讨论结果是,维持原定手术时间不变。手术前一天,正是话剧《梦生》本季的最后一场演出。苏允入院后,话剧男主角换上了其他男演员,因此,话剧的首演成为再难复制的经典。岳林执意为苏陆两人预留出全场最好的两个位子,并很早就送了票来。苏允去不成,却明白他这一举动背后的许多含义。
演出当晚九点半,苏允已经躺在床上,陆秦也打算睡了,却忽然接到岳林打来的电话。陆秦躲到一旁接听,苏允远远地竖着耳朵,生怕演出出了什么问题,他们瞒着自己。过了会儿,陆秦走过来,把手机递到他面前,按下免提。
寂静的病房里,只听电话那头传来岳林清晰的声音。
“这出戏,其实最要感谢一个人。是他一手改编出这么棒的剧本;是他用诚意打动了我,执导这部剧;是他用自己的诚恳召集了所有的演员;也是他,用自己的努力、心血与汗水,打造出这么棒的一部剧。虽然他今天不在现场,但是我,还有我身后的所有主创,都想真诚地向他说一声,苏允,谢谢你。”
掌声雷动。
“最近苏允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我想大家都有所耳闻。明天他就要上手术台,我记得他曾经跟我说过,这是他的第一部话剧,他很担心观众会不喜欢。现在他正在电话那头,我想让大家配合我,待会儿我数到三,如果你们喜欢这部剧,大声地告诉苏允好吗!”
“一——”
“二——”
“三——”
岳林大声问:“你们喜欢这部剧吗?”
“喜欢!”全场齐呼。
“苏允加油!”
“苏允我们等你!”
“苏允加油!”
在经久不息的呼声中,全场传来无数自发的加油与鼓励。
电话这边,苏允轻轻捧住了手机。
“谢谢你们,”苏允说,“我一定会再次回到舞台上的,一定!”
第二天上午八点半,苏允准时从病房出发,被推进手术室。一路上,他紧紧握着陆秦的手,陆秦问他怕不怕,他想了想,摇摇头。
“如果能从手术台上下来,我想再排一部话剧,再拿一次影帝,执导一部自己的电影,拿一个最佳导演奖。”苏允拉拉陆秦的手,笑,“还有,你不是说我们去英国结婚吗,如果手术成功了,出院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英国,好不好?”
“好,”陆秦说,“都听你的。”
苏允挥挥手,被推进手术室。
手术进行了五个多小时,陆秦始终等在外面。岳林言励等等都来了,大家提出轮换着休息,可陆秦不同意,他生生在手术室外面坐了五个多小时,直到怀恩伯格教授的助手走出门,问道:“苏允的家属在哪里?”
陆秦猛地起身奔过去,坐得太久,大脑一瞬间供血不足,他踉跄了一下,几欲摔倒。
“在这儿。”陆秦稳住身子走到助手面前,开口,声音颤抖,“苏允怎么样了?”
“手术很成功,肿瘤已经顺利切除了,也没有在体内发现癌细胞扩散的现象。”助手笑道,“目前看来一切情况良好,就看他能不能醒过来了。”
半小时后,昏迷中的苏允被推入重症监护室,陆秦开始进入等待。
他以为这场等待最多只有48小时,然而,命运跟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第一天,24小时,苏允情况稳定,没有苏醒;第二天,48小时,苏允情况仍旧稳定,还是没有苏醒。怀恩伯格教授已经确定苏允不会再有生命危险,建议他转回普通病房,但为什么他超过48小时还未苏醒,教授却给不出个明确肯定的答案。
陆秦在焦急焦虑中多等了一天,两天,三天……苏允睡着,他却不睡。没人劝得动他,他日夜守在苏允床边,生怕错过苏允醒来的瞬间。日子久了,身体撑不住,有几次他也不知怎么,竟然就这么撑着头睡了过去,醒来懊恼不已,怀疑在睡梦中,苏允一定有一瞬间睁开过眼睛,只是自己错过。
等待会让人焦虑,但长久的等待,反而会让人心境平和。开始的焦虑与焦急渐渐变得平静,陆秦也不再熬体力,死死守在苏允床边,生怕错过苏允的醒来。有时他甚至会亲自给苏允的花瓶里换一束花,或者推开窗,在窗口站一会儿,望一望他们曾经一起散步的小花园。他在苏允耳边打趣:你该不会认了真,想跟那位睡了两个月的先生比一比吧?想了想,又补一句:他不是个好榜样,你不要学他,不过要是你觉得累,想多睡一会儿,那也没关系,哥等着你。
他一直在等,他以为自己要一直等下去了,直到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他伏在苏允床边,睡了个温暖香甜的午觉,忽然,手心里,那只从来安静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稍纵即逝,像睡得太久,产生的一点幻觉。
陆秦抬起头,阳光从窗口直射进来,朦胧的光影下,苏允的睫毛在微微颤动。
“苏允?”陆秦试着叫。
没有应答。
陆秦伏过去,他凑近苏允的脸,轻轻叫:“苏允?”
还是没有应答,然而苏允睫毛的抖动更快了。
陆秦瞬也不瞬地盯着苏允,第三次,他尾音颤抖地叫:“苏允。”
手心微动。
陆秦抓着苏允的手,笑着,眼角却有一颗眼泪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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