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沙罗的这句话就已经足够了。”仿佛有些什么因为这句话而破土而出。

其实女孩当时真的没有想过要将自己的那个秘密与任何人分享, 但那天一时冲动说出了那样的话她竟然也不后悔。如果是亮君的话，应该没有关系吧？不知道为什么, 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自己的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懊恼而是这样的想法。

其实每一次回首，她都觉得自己竟然会跟塔矢亮成为朋友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但是它就是发生了。没有和高永夏相处时候的针锋相对，也没有和美央一起时候的偶尔胡闹，自然也不会像和大人们打交道时候的必须事先拿捏好分寸计算好进退……

和亮君相处的时候，两人大多数就是这样平平淡淡地对坐弈棋，什么事情都不用去想，从来只专注于十九道纵横上的手谈，棋罢便是手边那杯冒着缕缕轻烟的绿茶, 以及云淡风轻的低语细说, 如今忽而回首，才发现那竟是一个安静而纯粹得让人心生向往的世界。

都是越是接近的人越是容易产生各种矛盾，但她与亮君即使几乎是每天都在下棋，但却从未发生口角。两年下来, 只发生过两次可以勉强称为“小摩擦”的事情, 虽然起因皆为进藤君，但没等“摩擦”升为矛盾，双方都在第一时间予以了退让。明明本该是清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但相处下来却更像是感情深厚的多年挚友，有着不需片言只语、一切尽在不言之中的默契。

在这条通往梦想的路上，能有亮君与自己作伴真的非常幸运。

……

东京都少年网络围棋交流会。

“miri老师，请问我这里下得不对吗？为什么白子这么容易就吃掉了我的黑子？”电脑屏幕面前, 一个男孩不解地嘟囔着。

“唔，你这里下得有点教条了，其实这个时候黑子大可以选择进攻，退让的话反而是将机会白白让给了对方了，你想一想如果进攻的话应该下在哪里会比较适合？”女孩循循善诱地打开男孩的思路，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

日本棋院举办的这一次网络围棋交流会的对象是以18岁的少年为主，在三国网络围棋大赛上一炮而红变得家喻户晓的“miri”自然是最适合不过的活动招牌。就是因为主办方的指名道姓，因此女孩连推脱的理由也完全找不到，只能无奈地服从安排，不过来到这里之后，她发现一切也并非自己所想象的那般……浪费时间。

从这些小棋手身上，她或多或少也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那种闪烁于眼眸之内的对围棋的热情，总是让人没有办法讨厌起来。而且这一次她还把亮君也拖过来了，起码无聊的时候可以光明正大地找他到台上杀一局，还可以美名其曰为示范棋。

“miri老师我知道了，黑子可以先用压然后再用长对吗？”男孩思考了片刻之后猛然灵感一闪，然后一面兴奋地拉着女孩邀功，眼睛一闪一闪的非常讨人喜欢。

“嗯，完全正确。”女孩见状，虽然知道这男孩的年纪应该和她相差不大，却还是忍不住轻轻揉了一下男孩柔软的发顶，难得对陌生的人表示亲近，“这样的话掌握先机的就变成是黑子了。”

“miri老师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但是却比我厉害多了……”男孩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有看过你在三国围棋大赛的那场决赛，最后那个三劫循环简直是帅呆了！”

“那是因为我的对手也很厉害，而且你的棋感看起来也不错，不过是起步有点晚而已。”女孩轻笑着说，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那天如果不是高永夏强硬至此，她也断不会下得出那样的棋。要两个人才可以下的围棋，能否成就出漂亮的棋局不可能只靠一个人。

“真的吗？我的棋感真的不错吗？我还以为我一点天分都没有，虽然我很喜欢围棋，但是总是很难提高自己的棋力。”听到女孩的安慰，男孩的眼睛马上亮了。

“嗯，可能因为是你的方法用得不对吧，而且只要你喜欢围棋并且持之以恒的话，那就一定会有进步。”女孩轻轻勾起唇角，只要是喜欢围棋的人，她怎么都讨厌不起来，于是女孩笑着提出邀请：“要不我现在跟你下一局指导棋，只要你不怕我下手狠的话？”

“沙罗桑，仓田老师已经过来了，主办方说让我们去主席台那边一下……”男孩刚要答应，终于找到人的塔矢亮便走了过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嗯，好的，我马上来，”女孩只得对男孩无奈一笑，“我们等一下再下棋吧！”

“沙罗桑似乎对网络围棋很感兴趣？”平时也很少看到女孩会对陌生人笑得如此开怀的时候，塔矢亮实在不太习惯用鼠标代替拈子，不过他大概也明白女孩之所以热衷于网络围棋应该是因为她远在韩国的那位对手——高永夏。

想起那次在韩国和那人下的一局，也难怪沙罗桑会视那样的人为对手，而且即使不论实力，以那人张扬桀骜对上沙罗桑的绝不罢休，就算是不谈围棋，也定然是水火不容的没完没了。

“其实也说不上感兴趣，对我来说那更像是一种习惯，就像习惯去紫水找亮君你下棋一样。”如非有那个三国网络围棋大赛，网络围棋界就不会出现“miri”，而是一个从注册到现在战绩一直是全败的“sara”。

女孩的回答让塔矢亮感到有点意外，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当初女孩当初在紫水接到一个电话之后便跑了出去，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天是高永夏来日本了。大概还是不一样的吧？这样失礼的问话塔矢亮自然不可能说出口，不过他也的确没有再说话，因为主席台已经近在眼前了，仓田老师也已经向着他们挥手了。

“仓田老师，日安！”两小辈微微躬身行礼。

“哈哈，塔矢你也来了，你们俩的感情还是这么好。”仓田厚自然看得出男孩是因为他旁边的那位才会过来的，毕竟据他所知，自从塔矢亮杀入了各大头衔战的最后预选赛阶段之后，已经以没有时间为理由推掉了很多活动。

“说起来，今天来这里之前棋院给我发了上个月三国网络围棋大赛决赛的棋谱，沙罗小姐真的很了不起！”仓田厚说，在身后不断追赶着的这群少年似乎变得越来越可怕了，真让人不省心，不过这样的日本棋坛才更有意思，有这样的新血在后面，等他拿到头衔之后也肯定不会寂寞了。

“仓田老师您过奖了，那样一局实在是让人见笑了。”外公对那一局的评价可是“难登大雅之堂”啊，在韩国那边崇尚实力而不计招法的潮流下那一局还算说得过去，但如果放在日本传统派的眼中，那绝对是全然没有美感和艺术可言的野蛮格斗。

只是她的棋风就是这样，她无意为了迎合众人的眼光而作出任何的改变。

“哈哈，时代早已经不一样了，棋坛的风向也已经开始渐渐发生改变了，像沙罗小姐这种不拘一格的棋手更容易适应那样的大环境吧，我很看好你。”仓田哈哈大笑，说实话，女孩所下的那一局的确给了他不少的震撼，毕竟如今日本最老的那一派就只剩下桑原老师在苦苦守住最后的关卡了，而他得至今不败也大概还要归因于他的棋并非完全是老一派的风格，多变而出色的心理战术总是让年轻的挑战者们难以招架。

从老一辈与日本棋坛的同时没落可以看出一些事情——艺术型的围棋已经不足以称霸于世界了，如今的世界棋坛早已悄然进入了力量型的年代。不战又该如何屈人？本因坊秀策早在百年前已经逝去，那样极具美感而深藏实力的棋不是每一个日本棋手都能下得出来。

这样大逆不道的说话他不敢说出口，但是他却没想到首先脱离这片阴霾的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不足15岁的小女孩，她以最强势的棋毫无预警地走到了世人的面前，在世界性的赛事里毫无顾忌地下出了与昔日的日本风格完全不同的棋，创造出足以让日本棋士深思的一局棋，即使并未足以引起日本棋坛这池深潭的轩然大浪，也已经在年轻一辈里挑起了阵阵暗涌了，水流的速度开始慢慢加快，变革的脚步似乎是越来越近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即将到来日本棋坛新时代虽然还未形成完整的格局，但是这个名不经传的女孩却已经走在了前头。

他真想知道，她看起来瘦弱的肩膀还能负上多少的重量，是否能够支撑起另一个“大久保时代”？

一阵喧闹的声音打断了仓田厚的思绪，只见两名小辈已经往发生骚动的方向望去，似乎想要过去看看，却又不好意思把他丢在这里，仓田厚笑了一下：“我们先一起过去看看吧！”

“我说miri老师一定是网络上最厉害的棋士！”

“那是因为你没有看过sai的棋，他才是最厉害的！”

“胡说，miri老师一定能赢他，不然你说为什么三国网络围棋大赛他不敢出现？”

不待三人走近，争吵的声音已经传入耳中，听到谈话的内容，众人皆不约而同地看向话题里的当事人，而女孩则是一脸尴尬，她认出了其中的一把声音，正是刚才她想要和他下指导棋的那个男孩。

女孩苦笑，她怎么敢跟藤原老师相比？而且网络上的高手比比皆是，即使她杀入了三国网络围棋大赛的决赛，也不能说明些什么，而且——

“我有两个网络账号，另一个账号是一年前就已经注册了的，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用那个账号在网络上下棋，但是至今为止它的记录依然是完败。”伸手拉开了那个男孩，大久保沙罗说话的语气很轻，但是也足以让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同时也间接提醒了争吵的这两个人不应该以扰人的声量影响别人。

“miri老师，这怎么可能，那是骗人的吧？”被拉着的男孩难以置信地抓住她的手臂，声音的确是刻意压制了一点。

女孩莞尔，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骗人的：“我没有骗你的必要，因为我觉得总有一天我总会赢回来的，除了sai。”

因为藤原老师已经不在了，女孩黯然地在心里补了一句。而作为藤原老师的继承者的进藤君，她知道他一定会再次踏足棋坛，但她不会让他有机会赢自己。

看到与他争吵的那人在听了miri老师这句话之后一脸神气的模样，那男孩不屈不挠地继续纠缠。

一旁的仓田厚听了之后倒是笑了，这位沙罗小姐这话的意思他倒是听懂了，她是说除了sai 之外，谁她都可以赢回来吗？既然如此的不可一世，为什么又必须加上一句“除了sai”呢？

真是耐人寻味的问题，可惜直觉告诉他这女孩不会告诉他问题的答案。

“看来沙罗小姐有一个很忠实的小棋迷呐，塔矢会觉得有压力吗？”仓田厚笑得有点别有用心，与其说那是女孩的棋迷，不如说那孩子是对同龄的优秀异性所产生的好感与盲目崇拜，这种感情太过容易变质或者升华了。

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仓田厚的言外的调侃之意，塔矢亮看着还没摆脱纠缠的女孩，也没有收回视线，只是平静而认真地应了一句：“沙罗桑一直都狠优秀。”

仓田厚忽然觉得很没成就感，这两个后辈似乎都是刀枪不入的主啊，比起他们，那个一乍一惊的进藤光可是有趣多了。虽然听说他已经放弃了围棋，但是当局者迷，仓田厚总觉得那孩子还是会回来的，就凭他那日的表现，他不可能放得下围棋。

……

日本棋院。

出了对弈室，女孩优雅地打了个呵欠，她今天的对手实力还好，就是节奏慢了一点，一直维持这样高度集中的精神可是非常累人啊。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玄关处，女孩刚刚拿起自己的鞋子，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将手上的东西放回了原处，然后原路折返，坐着电梯上了六楼，慢慢朝着对弈监控室走去。

一个小时之后。

“亮君刚才赢得很漂亮呐！”本因坊预选赛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了，只要亮君再赢一场，就将改写了日本棋坛历史——新晋棋士第一次参加头衔战就杀入了就连不少高段棋士都只能望而却步的循环圈，怎么可能不引起轰动呢？

“沙罗桑的比赛也结束了？”才刚刚踏出对弈室，塔矢亮便看到了倚在走廊一旁等他的女孩，略显疲倦的脸上马上泛出一抹温柔的笑容。

“嗯，今年我一定要再冲一下女子最强战的头衔。”那个王座是最容易攻破的一个缺口，她想要首先拿下那样的一场胜利，为自己打开一扇通往更高之地的门。

“我相信沙罗桑可以做得到。”不是恭维，而是发自内心的肯定。塔矢亮很明白，女孩的野心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她的目标同样是要站在顶端之上。

“说起来亮君只要再赢两场比赛就可以升上三段了，看来我也必须加把劲才行了。”两人边走边说，直到走到棋院大门前，才停了下来——

“竟然下雨了……”两人完全没想到今天早上的万里晴空已经被黑压压的乌云所取代，细密的银丝从天而降，似乎一时三刻也不会休止。

女孩从包包里拿出一把小小的花色太阳伞，没办法了，似乎只能将就一下了，抬头冲着身边的男孩浅浅一笑：“亮君没带伞吧，我们两个人用一把可以吧？”

没有给对方拒绝的机会，女孩撑开了伞，然后马上塞到了男孩的手中：“你比较高，你来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