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长安(中)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天有些阴,似乎不会有太阳了。宽厚的领口将脖子包得严严的,可我仍然觉得冷,拢了拢袖子。

虽然屋宅尽毁,我仍熟识地上的每一处,哪里是空地,哪里是庑廊,哪条路通往谁住的院子。我绕过前堂,朝里面走去,雪地上,只有我身后留下一排孤零零的脚印。

我家的后园修得很漂亮,一木一石,都是热爱营造的祖父挑选的。我也喜欢这里,十岁的时候,死缠烂打地硬是把后园里唯一的小楼占为闺房,从此,后园就是我的院子。

与屋舍的命运不同,后园里的花木仍然在,只是缺乏修剪,长得跟野外的树丛一样。冬天里,花木的叶子大多落光,只剩萧索的枝条。唯一苍翠的,是远处一棵松树,枝干仍是我离去时的形状。

它的旁边,是我那幢已经倒塌的小楼。

我慢慢走过去,登上石阶。焦木横七竖八,瓦砾砖石堆了一地。我怔怔地看着,想起我最后一次待在这里的那个夜晚。

那时,也是现在这样寒冷的天气。半夜里,母亲匆匆把我叫起来,让我穿好衣服。

我懵懵懂懂,看着她脸上满是紧张,不停地跟收拾物什乳母和侍婢说这个带走,那个也带走。

“出了何事?”我意识到不寻常,问母亲。

她看着我,目光复杂,将我身上的皮裘裹紧:“太后方才召你入宫,说要你去陪她住几日。”

我还想说话,长兄从外面进来,说车马已经等在门前了。母亲不再容我多说,拉着我走出门去。

府里只点了几个灯笼,出乎我意料,门前,父亲、二兄和长嫂都已经等在了那里。

“收拾好了么?”父亲问母亲。

母亲颔首,让家人把一个个包袱塞到马车上,又让我坐上去。

人人脸上都面色凝重,连最爱开玩笑的二兄也缄默不语。

“阿Γ蹦盖鬃詈蟾椅嫖嫖业牧炜冢鼻械囟v觯叭牍螅蚴乱蟮幕埃笔贝谔笊肀撸凑夷阋睬形鹄肟だ止烂矗俊

我看到她的眼圈发红,又看看父亲和兄长们,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母亲,我不去宫里,我哪里也不去。”我说着,就要从车上下来。

“坐好!”父亲突然走过来把我按住,责备地瞪母亲一眼,“说这些做甚。”说罢,对驭者喝道,“快走!”

驭者应一声,扬鞭催马。

我猝不及防,被带着向后倒了一下。

“母亲!”我拉开车帏朝母亲喊道,她立在门口望着我,片刻,将袖子捂住脸……

水滴落在雪上,化出一个浅浅的小坑。我踏着雪和瓦砾,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去。这个地方我住了许多年,虽然面目全非,可我仍然能认出哪里摆榻,哪里设案,哪里是我最喜欢倚着发呆的窗台。一根木梁下,我看到露出半边残破的草席,再往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我俯身将草席翻开,一个脏兮兮的笑脸赫然在眼前。我愣了一下,把它拾起来。

是一个绢人。

布料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已经褪色脏污,但还算完好。填充的丝绵被压得扁扁的,大大的脑袋,细长的四肢,线迹歪歪扭扭——这府里只有我能缝得这么难看。

我记起来,这是当年母亲勒令我学习女红的时候,我做出来的第一个成品。那时,我觉得自己做得真不错,得意洋洋的到处炫耀,还想给它起名字。

“……啧啧,长得真像阿Γ徒邪5蛋伞!倍置盼业耐沸Φ馈

我将绢人脸上的一块泥污抠掉。它看着我,黑线缝的两只眼睛,红线缝的嘴唇,的确活像一个咧着嘴笑的傻瓜。鼻子酸酸的,分不清是因为寒风还是因为回忆。我握着绢人,四顾而望,这个曾经是家的地方,熟识的人和物都已经不知去向。

满园的枯树残垣倏而在眼前模糊,回家回家,这个世上,还有我能回的家么?

北风仍然在吹,忽然,身上一暖,肩上多了一件大氅。

我惊异地回头,一个人影近在咫尺,在眼底朦胧不清。我正想抹掉眼泪看得清晰些,只听一声长叹,我被拥进了他的怀抱里。

布料上有着我已经渐渐熟识的气味,温暖透来,化去了脸上的冰凉。我想抬头,魏郯却按着我的后脑不让我动:“要哭便哭,这里谁也看不到。”

心里似乎被什么触了一下,我埋头在那怀里,不再挣扎……

出来的时候,门外除了我的车马,魏郯的马也在那里。

“夫人还欲往何处?”魏郯问我。

我望望身后的废宅,片刻,摇摇头。长安已经不负昔日模样,别的地方,恐怕也只会落下伤感。

“夫君不是午后才回么?怎会寻到此处?”我问他。

“无甚大事,我便早些回来。”魏郯道,说着,看看我,“夫人的去处,也只有这里。”

这话倒是没错。

“夫人既无所往,陪为夫去护国寺如何?”他紧接着道。

我讶然:“护国寺?”

魏郯颔首,道:“为夫多年不曾登雁台,正想故地重游。”

我想了想,颔首答应。

护国寺是长安最大的佛寺,两百年前的孝皇帝下令敕造。这里不但香火旺盛,更有楼台池林,是长安百姓常常游逛的去处之一。其中的雁台,高十几丈,站在上面能t望半个长安。

母亲不太喜欢护国寺,说那里人杂,除了拜佛,她很少带我去。

但魏郯显然比我熟得多,当我还在努力回忆雁台在哪个方位的时候,他已经带着我找到了通往雁台的路。

护国寺内虽然也经历战火,保存得却比别处的要好。雁台屹立在前方,上面的经阁仍是从前模样。

我从前很讨厌来这个地方,不为别的,单为那高有一尺的台阶,足足八十一级,每次登上去都极其辛苦。

今日天气不佳,又不是吉日,来登雁台的人寥寥无几。石阶上覆着冰雪,才走两级,我就滑了一下,幸好魏郯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当心些。”魏郯道,却没放开手,拉着我一级一级往上。

魏郯常年在外奔走,这些石阶对他而言如同平地。我就不一样了,才走不到一半,就觉得累了。

“歇息么?”魏郯回头看我。

我摇摇头,有些喘:“不必。”

魏郯放慢步子,笑笑:“夫人走动太少,等回到雍都,日日陪为夫去城墙上走一圈,就不会累了。”

我想回他两句,又觉得跟他比口舌那是浪费气力,不如留着精神登台。

等到终于登上顶层,我的的身上已经冒汗了,于是脱下大氅,挽在手上。

经阁的门紧闭着,魏郯走在石阑干边上,朝远处眺望。

我也望去,从前站在这里,能望见宫城巨大的殿顶层层叠叠,宏伟屹立,可如今,那边除了高墙和台基,什么也没有。不仅宫城,许多长安的胜景,比如市井中林立的高楼,白日可赏飞檐奇巧,夜里可观明灯如星,现在,也都消失一空。

虽然心情低落,但我不想任由自己沉浸在悲凉之中,于是找些话题:“夫君从前常来?”

“嗯。”魏郯道,“我入羽林之前,每日清晨都在这阶上往返跑十回。”

我愕然,朝台阶上望了望。

八十一级,往返十回……他每日要跑一千六百二十级……心中咋舌,怪不得裴潜当年打不过他。

正要再开口,一阵风吹来,我“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把氅披上。”魏郯回头看我。

我说:“妾还有些热。”

魏郯却不由分说,从我手中拿过大氅来,披在我身上。然后手臂一伸,将我整个人一起圈在身前。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后,我窘然,看看旁边,一个刚登上台来的游人频频将目光闪来。

“有人在看。”我小声道。

“嗯?”魏郯也看看那边,不以为意,“怕什么,你我是夫妻。”说罢,他冲那游人点点头,“公台,来游寺登高么?”

那人愣了愣,片刻,拱拱手:“正是。”

魏郯笑笑:“今日天气不错,公台怎不带妇人同来?”

那人看看我,讪讪一笑,“妇人在家中,不曾出来。”说罢,四顾地看了看,神色有些不自然。逗留片刻,就走下台去了。

“夫君与他认得?”我看着那身影,疑惑地问。

“不认得。”

“那……”

“他不就走了?”魏郯咬着我的耳朵低低道。

我:“……”

流氓。我暗自深呼吸一口冷冽的空气,让脸上的烧热散开一些。

雁台上只剩下我和魏郯二人,他拥着我,胸膛贴着我的后背。静静地站了一会,他忽然道,“想回长安么?”

我怔了一下,片刻,才回味过来,他是问我想不想再回长安居住。

心里涌起难言的酸涩,沉默了一会,我说:“可它已经毁了。”

“毁?”魏郯道,“长安建城已有千余年,你知道它毁过多少次?”

我愣住,这个我倒是不知道,摇摇头。

“九次。”魏郯道。

我算了算,觉得不对:“几乎每两百年一次?可长安只经历过三朝。”

“不光朝代翻覆之乱,”魏郯道,“还有外寇入侵、兵灾、政变,最惨的一次是前朝末帝之时,长安全城大火,之后瘟疫肆虐,三年之内人烟全无。高皇帝得天下之时,长安只有不到百户人家,一个小县都不如。”

我没说话。

“它还会回到过去那样么?”我凝望着家宅的方向,过了一会,低低道。

“你若想,它就会。”魏郯说着,松手,将我转过来对着他,双手握住我的肩头,“阿Γ械氖碌娜坊夭坏酱忧埃赡遣7侨俊j狼槲蘼廴绾蜗斩瘢加泄サ囊蝗眨闳绯ぐ玻悴黄筒换崞恪!

我望着他的眼睛,天光下,那眸中有些不可言喻的神采,坚定,或者说热烈。我的心竟起了些波动,犹如三九封冻的冰湖,吹入苦寒之后的第一缕暖风。

“夫君会重建长安?”我轻轻道。

魏郯微笑:“我会。夫人愿与我一起么?”

心撞击着胸口,我不语,注视着那张脸。只见那眉目的线条流利俊朗,四周铅白的雪色中,更显双眸明亮不可逼视。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弥天记命之奇书嫡女娇妃她的4.3亿年重生后我回苗疆继承家业女配她天生好命替身的我跟正主在一起了至高降临重生之为妇不仁重生后成了大佬心尖宠
相关阅读
穿成炮灰攻他妈以后重生白富美致富日常[综漫]大千世界弃夫种田记妻主金安[综]请和废柴的我谈恋爱感谢你八辈祖宗[棋魂]弈秋二重铜花门[家教]浮云
作者海青拿天鹅其他书
思美人 白芍 暮春之令 双阙 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