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姐含糊其辞:“就是上回那个女人。”
见过的女人多了, 她也没说是哪个上回,凤萧却独独想起那个旷野里最终未曾谋面的吃烟女人。
凤萧不由抬起头看。
那门外少妇着一袭藕荷色宽腰春衫儿, 扎一绾桃心髻,走路的时候喜欢把手腕儿搭在一起。像她, 常年揽盆洗衣,日久天长养成的动作……然而她却不似这般丰盈……哦,是怀孕了。
她怎么这样快就怀孕?莫名心跳加速,有点纠痛。
“小桃红……”几个箭步走上前,想要出去拦住她。
扑通!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回头一看,只见当家的往地上一栽, 不省人事, 连忙冲回去搀扶。
英姐一颗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说不出是个甚么感觉,却已经大意估摸出这两人必定不寻常。
小桃红……
鸾枝好似听到背后有人在喊自己,待一回头, 却只见那门前空空、光影灰蒙, 便以为是幻觉,让老程打马离开。
布庄的生意却与药铺天壤之别,稀稀寥寥的没有几个人。在柜台上挑了几块布,让伙计拿去包了,准备回家给小东西们做衣裳。
一路踩着青砖地板往后院厅堂走,几树玉兰花香,一缕清风拂面, 些许惴惴,些许悄喜,猜他看到自己来,会是个甚么模样;又思量一开口要先说什么好,会不会很尴尬。
门口两个台阶,花坛边放一把红木凳子,一个穿鹅黄少妇正腆着肚子端端而坐,一手抚着腰儿,一手提拎着剪刀。圆圆的脸庞,长相是白净贤淑的,却愠恼地龇着牙:“杀千刀的魏五,他今日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
鸾枝认出来,是小翠,便上前道:“这一对作死的主仆,非得把他们两个分开不可。”捂着帕子笑。
小翠看到鸾枝来,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站起来:“呀,二奶奶怎么也来了?…可不就是,我们女人怀孕辛苦着,他们不管不顾地逍遥着,将来孩子生下来,平白还得叫他一声‘爹’,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这孩子打怀上后就听着他的呼噜睡觉,他这一日不回来,我就被整晚闹腾得翻来覆去,当真折磨人。”手抚着肚子气闷闷。
鸾枝宽抚道:“我来正要给你带个话呢。老太太早上都说了,‘让小翠放宽心,今天他魏五子要是还闹腾,老太太我非让人把丫绑了抬回去!’”
学着老太太的口气,敛眉沉声。眼神儿却往厅堂里瞥,因见那侧座上端端而坐的两个素衣公子,长发依然高束,俨然还是男子装扮,不由有些放心。
把小翠逗笑起来:“还是老太太厉害!革革,革他娘的命,看回去不掐断他两只大耳朵!”自己说着,也觉得挺凶残,心情瞬间痛快了。
厅堂里魏五听到了,腿脚便有些发抖,他是知道这些女人有多残暴的,既然说绑就一定会绑,当初成亲的时候,可不是就把自己五花大绑地抬回去?…少爷有老太太罩着不怕,自己不被小翠掐死也得打个半残废。
乖乖,这买卖不划算。
“叱,怕了的话就出去。到时挨了揍,不要怪爷不收你。”沈砚青凉凉地瞥了眼魏五,悠哉拨着茶水。
魏五被鄙视了,很没面子,连忙挺了挺腰板硬气道:“爷放心!哼,头可断血可流,怕女人的不是真爷们!”
“知道就好~。临阵变节那不是爷们儿干的事,跟着我不会让你吃亏。”沈砚青促狭勾唇,一双凤眸冷幽幽往花坛那边看。一路见她进来,着春衫,插珠花,手儿抚着肚子,帕子盈盈摇摆,只怕不能更风骚……说一句好话就原谅你,怎生得就是故意不进来?
心里抓抓挠挠的,这回一定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魏五不由慌张,格老子的,瞧这春水泛滥的眼神,就知道少爷一见了二奶奶就骨头软。
重重地咳了咳嗓子:“嗯哼!…爷,你可不许先打退堂鼓,你要是打退堂鼓,奴才他妈就死定了!下回你要再出什么馊主意,奴才可决意不参合!”
说得倒是不大声,好巧不巧地小翠正好转过脸,手上一把剪刀精光锐利,眼神儿也凶残……乖乖,有了孩子就要剪掉自己?太虐了!吓得当场打了个哆嗦。
没出息。
沈砚青很鄙夷,不动声色地磨着牙:“爷断不是那背信弃义之人,只怕那先变节的是你。”
见鸾枝抿着嘴角笑盈盈看过来,瞥一眼,只作看不见。
鸾枝也不急,让春画搬了张凳子,也在花坛边坐下来。腰板儿一挺,弄点儿风情,把娇挺挺的肚子给他看。
可恶,又拿骨肉要挟~!
沈砚青才不想看,口中冷叱,只这一瞄,却发现那少腹多日不见,俨然已似一个小西瓜,不由又贪望。见鸾枝转头,立刻把眼神调转。
鸾枝心里就有谱了,抿嘴笑一笑,不理他。勾引他自己上钩。
邓佩雯正在谈正事呢,见主仆两个眉来眼去,便很有些不满意:“沈老板若是没时间,不如改日再谈罢。没有诚意的生意,不做也无妨。”
沈砚青收回眼神,不紧不慢应道:“有。时间多的是~。那些没心没肺的女人,不值得爷为她分心……刚才说到哪儿了?”
“你……”气得邓佩雯直瞪眼,这个狡黠的商人,白生了一张祸国惑民的好面相,怎生得就这么的让人恨。天生的克星。
“告辞了。”邓佩雯站起来。
沈砚青这才复了正经神色:“丰祥绸缎的名号如今已经不在邓小姐手上了,邓小姐有的,只是手下几百个嗷嗷待哺的工人。倘若一直开不了工,工人们早晚都要散去,那时候你便真的是一无所有,又有什么资格来和我谈条件?”
邓佩雯气极了反笑:“沈老板真是自负。你也不见得比我好多少,账目亏空,积货卖不出去;蜀州那边抬高了价钱,新货进不了。倘若一直干耗,早晚也是要关门。咱们不是半斤八两?”
互相都把对方底子探得清楚。
呵,好个精明的女人,真懂得避重就轻~
沈砚青眯着凤眸把邓佩雯上下微一扫量,偏一针见血把她戳穿:“哦呀,那么还真是扰邓小姐白操心了。我们沈家既然能把盘子铺得这么大,就必然不是没有根底的。药铺生意蒸蒸日上,硬要把布庄继续,不过也只是想要锦上添花罢了。在下看重的是邓小姐的品格,想要拉你一把,不然便是去南边找其他家的庄子,对方也未必不答应。”
“你……”那促狭带笑的眼神,只看得邓佩雯局促红了双颊,人生头一遭与这样一只狐狸交道,当真憋气。
“沈老板够狠!那也不能光给你们出布,却把我们邓家自己四代的名号给废了。”
邓小姐?
几时竟然已经知道她是女人了?鸾枝暗暗支着耳朵听,只见这二人呛来呛去的,多难得才看到沈砚青肯与女人磨嘴皮子……忍不住把帕子紧了一紧。
沈砚青自然瞥见,嘴角不由往上勾了一勾……贯日都是你让我吃醋,这回也让你尝尝那其中味道。见鸾枝一抹春衫娇挺挺的,那朱唇黛眉,可好看,忍不住就想要逗她生气。
当下便对邓佩雯放缓了语调:“邓小姐是个明白人,你家小娘和弟弟得了遗嘱,把牌匾拿去,丰祥这个名号如今就已经和你没关系了。你执意占用,只怕他们还要和你打官司……罢,体谅你女人辛苦,这厢还有一个折中办法:各取一字,当做合伙。我出成本费用,你出工艺花样;我卖货,你出布,利润我七你三。”
那口气清润带笑,不似先前咄咄逼人,邓佩雯心间微一触动。才被迷惑,却忽又看到门外那孕中少妇浅蹙的眉头,顿地就清醒过来又被这厮当枪使呢。
这感觉真不舒服。
冷冰冰应道:“牌号各取一字,你出成本,我出工艺,五五开。”
“四六开!就用‘景祥’二字,我在前,你在后。我六、你四。”沈砚青咬定不松口。
“喂!凭什么你在前,我们就要在后?那出布的是我们,卖布的才是你!”小锦跳脚反驳。
沈砚青悠哉挑眉:“没有我出银子,你们如何出布?你们空手套白狼家徒四壁早已经人尽皆知,莫非还有人肯与你做生意?。咳舨幌牒献鳎?】伤嬉狻!?br>
邓佩雯握紧拳头,晓得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末了只得咬牙应下:“哼,沈老板当真堪得天下第一精!”站起来告辞。
“不敢不敢,做生意,利益总是第一。”沈砚青起身相送。这一次一改惯常冷漠,执意要把主仆二人送到大门口。
邓佩雯早已经看穿他心思,她可不想被人误会乱插足,一路走得恁快,偏与沈砚青隔开老远距离。
厅堂里顿时空却,小翠冷将将瞪了魏五一眼。
魏五小慌乱,连忙跑到沈砚青身旁:“爷,左右没事了,我们走吧。这屋子里味道忒怪,闻着头晕,不如悦香楼自在。”
那悦香楼可是妓院呢,这货真是作死。
鸾枝好心劝道:“才从牢里放出来没多久,魏五哥可不要再被某些人坑了,仔细老太太把你绑回去,有苦头吃。”
沈砚青冷蔑地凝着鸾枝,勾唇笑笑:“是有些奇怪的东西窜了进来,看着心烦。走就是。”
嘴上这么说,脚步却不挪。一双凤眸濯濯,分明痴痴地把她反复看。
鸾枝恼了他一眼,只是揪着帕子晒太阳。
妈了个蛋,果然是少爷先变节!下回打死都不和他沾边了!
魏五点着头,想想今天是没跑了,能挽回一点算一点吧:“是是……其实这味儿闻久了还挺香。比那悦香楼的味道好闻,那些女人脂粉忒臭,栽在身上顿地把呼吸都堵了。”
一脸凛然的正人君子模样。想要讨好女人,哪儿想小翠脸上的怨气更重了,剪刀咔嚓咔嚓好你个魏五子,喝花酒就算了,你还抱过女人!
乖乖,怎么说香也不行,说臭也不行。
魏五哆嗦着腿:“爷,那您还走不走?不走我可回去给小翠洗衣服了!”话还没说完呢,自己就已经先小遛了两步。
沈砚青阴森森瞪他一眼,主意是两个人一起商量的,这么快就想倒戈?。?br> 偏要更把他拉下水,那清隽面庞上便浮起一抹促狭:“走就是~。昨晚唱曲儿的姐姐,不是还约了你我下午去喝花酒?”
天煞的,少爷您这是要把奴才往死里逼啊!
魏五也豁出去了,转身去轰鸾枝:“二奶奶还是先回去吧,我们爷说了,您伤了他的脸,若是超过五天不来道歉,回头就抬个小妾回去!…还说早就看您不顺眼了,一点不知道疼人,不如先头那两个奶奶知暖知热。说得多了,奴才都听不下去!”
主仆两个反目,互相拆穿着,却不知得意了旁人。
鸾枝就势站起来:“魏五哥误会了,我是给他把家里的衣裳送过来,省得他三天两头让人回去取,只怕别人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似的。春画,我们走。”
好个魏五,尽捡着要命的说。
沈砚青面色一沉:“那些衣裳不要也罢,你怀孕了便好生在家歇着,爷早已经在京城里订了更好的。”
鸾枝却头也不回,顿着碎步不停。
魏五哈着腰:“是是,我们爷早就嫌弃二奶奶衣裳折得不好了,说二奶奶手脚粗笨,多好的料子在她的手上都是糟蹋。趁早把她修了,找个知冷知热的奶奶!是不是,爷?”
沈砚青的眼光便可以杀人了,想了想,也笑起来:“我平日里顶顶替小翠不平,那般贤惠节俭的一个女人,你不知体谅,竟然还背着她偷偷私藏小金库。如今铺子里给你涨了工钱,你宁可日日在外头吃花酒,也不肯为孩子买一段小布面。啧,天底下竟有如此不担当的丈夫!”
好啊,涨工钱了都不告诉自己,竟然还有背地里私藏银子!
小翠刷地站起来,眼睛里都是泪:“魏五,我今天算是知道你那张破嘴有多不靠谱了!药我已经买在这,半个时辰内不把行李拿回去,这孩子你一辈子就别见了!”
一声河东狮吼,手上拎着药包大步将将往回走。那气魄,哪里似个怀孕六个月的少妇。
晓得小翠那女人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魏五慌张了,连忙追上前去:“爷,你够狠!回回栽你手上,没有下回了!…二奶奶,我们爷装呢!打您头一天进门,第二天他就画您的像,早就被吃得死死的,您别理他!您要今天不来,他晚上一准就装病跑回去了!…”
一边跑,一边揭发。那小金库可是存着将来给爹娘媳妇生病养老的,可恶的少爷,几时被他发现。
不一会儿,外间便传来凄厉的狼嚎:“哎哟,小翠给留点脸面……哎呦,我耳朵喂……”
间杂着伙计们的嬉笑调侃。
沈砚青脸色很不自然,恼魏五三番五次的拆穿,冷冰冰瞅鸾枝一眼:“破嘴的奴才,胡言乱语。”
鸾枝抿着嘴角,就知道这厮打得什么主意,作愠恼模样皱起眉头:“…爱回不回,反正手粗脚笨,反正都不如从前的那两个奶奶知冷知热。走了!”
“就是!”春画梨香点着头,捂嘴笑。
沈砚青却又不舍得鸾枝真走,伸手把那一抹小袖牵住,嗓子幽幽的:“去哪里?…也去买药?”
鸾枝冷不防栽进他胸膛,气得捶他一拳:“是。反正你也不待见,留着干嘛?…你去抬别的姨奶奶好了,顶好一辈子别回来!”
咬着下唇,瓜子脸儿白皙红润,那嗔恼模样,只勾得沈砚青抓抓挠挠。顿地把鸾枝腰身一紧,下颌抵上她额头:“真恨不得把你揉成末末,看你还如何把我折磨?”
他的个子清逸修长,鸾枝不过只及他肩膀,这样抬头仰望,眸中倒映出的便全都是他的影子。这会儿把前身旧事抛却,其实发现自己已经爱他。
有些感情,千般不料,却注定纠缠。
鸾枝掂起脚尖,指尖沿着沈砚青英挺的五官滑下,怒道:“老太太让我喊你回去呢,你到底回是不回?不回我可走了。以后都不来。”
凉凉的触觉,沈砚青只觉得哪里好似一瞬间绷紧,顿地回啄上鸾枝朱红的唇-瓣:“是祖母喊,还是你喊?…不是你我就不回去。”
鸾枝扭着身子,打他:“哎,小心别轧疼了一对孩子,早上还动了一下呐,现在可懂人事了。”
沈砚青连忙松开些许,却依旧挑着鸾枝下颌逼她:“那便让孩子听听,看看他们娘亲是怎么欺负爹爹的。”
鸾枝便想起先前他被自己的多番折磨,才不肯承认:“怪你们沈家,惯会做那算计人的事。谁被逼着生孩子,都会不舒服的……我扔过去,你就不会躲躲?”
“哪里想到你会气成那般。”沈砚青就势罚了鸾枝重重一吻,下颌抵着鸾枝,忽然涩哑了嗓音:“想不想我?…这一回,可是你求我回去的,晚上可不许不理我。”
凤眸灼灼,那里头的暗示不遮不掩。
鸾枝便记起沈砚青偷看的那本春宫画册,嗔恼地扭过头:“谁求你回去了?你爱回不回,我不答应。你不怕孩子们发现了笑你,我还怕呢。”
沈砚青却爱她娇羞,薄唇咬上鸾枝细嫩耳垂,偏坏坏地呼着热气:“我不进去……就上回那样就好。”
上回这厮竟把自己胸儿隆起,那卧龙在饱-满-深-壑中驰缰奋勇,末了忽然抵-弄上她盈盈红-润的茹晕儿,在她的软-峰上浇灌出一片灼-热。
鸾枝顿地通红了双颊:“那就别回去了。春画,我们走!”
一回头,哪里还有两个丫头的踪影。都躲得远远的呢,不叨扰夫妻两个恩爱。
正准备揩着手离开,院外忽然急将将跑进来一个药铺上的伙计。
“爷,铺子上闹起来了!方才来了一群人,那当家的身体太虚,针灸的时候晕过去了,愣说是我们故意害人,您快过去看看吧!都轧着白老大夫,要人家偿命呢!”
“哦?谁人竟敢如此大敢,连圣上亲赏的铺子也敢砸?”沈砚青峻眉冷蹙。
鸾枝便道:“是之前打劫过我的女土匪。黑风口的,人倒是不错。只她当家的吃膏儿太久,怕是不好治。不如过去看看吧?”
黑风口?
沈砚青正有意要见识那一茬抢马场的人物,当下便不迟疑,只揽着鸾枝的腰身出了门。
宅子里,老太太一直绷着神经呢,只怕小夫妻两个见面又掐起来,乍一听说小嘴儿又亲上了,顿地一屁股坐回床上:乖乖,可算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