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热闹是要付出代价的。
花枯茶把刚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胃酸还在翻搅,华迟难得愿意放过绝妙八卦时间,抚着花姑娘的背,耳语相慰。那模样,俨然像个体贴的好男人。春风怔在一边,羡慕地撇了撇嘴角,这样多好,笑笑闹闹,转眼一起变老。
“喝点茶,压压惊。”烫到灼手的杯子被塞进春风手里。
她下意识地痛呼了声,把那盏滚烫的茶搁到桌上,指尖猛捏耳垂想让烧烫感消退点:“你做什么哇?”
面前的华遥正在为自己所展现出的体贴备至而骄傲,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杯茶的作用绝非压惊,而是想烫死人,“别逞强,我知道你在害怕。”
他那份没由来地笃信,让春风觉得莫名,“怕什么?”
“我们家女人的规矩,就是要随时表现出小女人的姿态,让男人觉得自己有被需要。那两具尸体死相那么恶心,你怎么能不怕!”
这不是疑问句,是命令。她就算是完全没有害怕的感觉,也得勉强装一下。可是……割喉已,也不算太恶心呀?就连被剖心的尸体春风都见怪不怪了,要怎么配合他装啊。
“咳……”为了转移话题,春风不合时宜地轻咳了声,建议道:“大当家兄台,我们别计较死状了,研究下死因,可好?”
“死因?”好不容易安抚住花枯茶的华迟转过头,见话题总算被引上正轨了,潜在的八卦因子再度复苏。诧异地打量了春风些会,他不敢置信地大吼:“啊,难道是你杀的?”
“……怎么可能?!”开玩笑,她不杀人好多年了!
“你的想法很可笑,大嫂是自己人,这种事显然是外人做的。”华阳很有理智,没有再抖眉,抚着下颚,沉思状,表情很深沉:“依我看,多半是驿风山庄的人做的。他娘的,我就说那些所谓的武林正派怎么会想和山贼合作,一定是想找个冠名堂皇的借口,然后悄无声息、不知不觉地逐个灭掉我们,最后再侵吞我们的产业。对,就是这样,大哥,我们上当了!”
“……”春风瞠目结舌,不得不为华阳那无障碍的想象力所深深折服。想法可笑?现在到底是谁的想法更可笑啊。她能预感到,华阳的话定会激起千层浪。
事态的发展还是很有常规性,下一刻,立刻便有驿风山庄的人跳起来反驳。
“你说什么!我们驿风山庄想灭你们燕山还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吗?”
“嘁,少抬举自己,当初也不知道是哪家镖局天天被我们打劫。”燕山的人自然不服。
于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呛声开始,话题围绕着谁家更有实力,几乎没有人还记得有两个燕山兄弟刚离奇死亡了。
春风无奈抚额,慢慢往门边退,想远离这种是非之地,顺便去刚发现尸体的地方再瞧瞧。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她所了解的明月光是从不做暗事的人,既然当初一心想找大当家兄台合作,就不会伤害燕山的人,而这艘船上唯一在明月光计划之外的人……是小光。
“我们走。”春风的手刚触碰到门,便有双爪子落在了她的肩头。
置身事外的声音随即传来,她缓缓转头,对上华遥的脸,再看向他身后那两方争吵不休的人马,有些被他的若无其事诧异到,“走、走去哪?”
“你晚上没吃饭。”
“那、那又怎样?”他的兄弟们很沸腾耶,照这趋势下去,很有可能会干一架决胜负。以大当家兄台的个性来说,不是应该把寨中事务视为首任的吗?
“我想先喂饱你。”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走,决然地抛下那堆为了无聊之事亢奋的人群。
手被他紧紧地攥着,春风努力将步子迈到最大,才勉强能跟上大当家兄台的脚步。他不说话,只径自往船上的灶间走,安静得很不寻常,就连常见的口头禅都消失了。春风侧眸打量他,以往的经验证明,大当家兄台只有在心情很不好的时候才会放弃“敢不敢”。
还是这个人,还是那锅熟悉的炒饭,若不是船身若有似无的轻晃,春风会恍惚地觉得又回到了从前。大当家兄台娴熟地摆弄着锅铲,她被丢在一旁,什么都不用做,饭来张口便好。
气氛很沉闷,让春风觉得总该说些什么来缓和下:“那个……你心情不好吗?”
“嗯?”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没转身,溢出一声苦笑,“看起来很明显吗?”
“是挺明显的。”春风重重点头,“因为那两个兄弟的死吗?”
“还好,生离死别看惯了。”有些东西经历多了,再多热血也熬凉了。
尽管他说得很云淡风轻,可细细听,她仍能感觉到那语焉间的怅然,“那你不用炒饭给我吃呀,去忙就好,我不饿的。”
“春风。”华遥一反常态,这一声,唤得很柔,“我有话想问你。”
“嗯?”她仰头,看着他僵直的背影。
“你跟明月光的那个随从很熟吗?”
“……”她一惊,是在说小光吗?这种时候被问到这个,着实令人措手不及。
没有得到回答,华遥也没逼问,继续炒着饭。半晌,把饭装盘,搁到了她面前后,才搬着张凳子在她身旁坐下,单手支着头,挑起话端:“前些天,我见到他在你房里,你不觉得该解释下?”
“小光他……应该不会杀人的……”春风脱口而出地为他辩解,却显得底气不足。应该,也只是“应该”而已,事实上她压根就不了解那个看起来很深不可测的男人。
“我不关心这个。”这些事他早晚都会查明白的,不急在一时,“你敢专心点把我当成未来夫君那样对待吗?”他蹙眉微撇嘴,像个孩子在耍性子般,深深觉得红杏出墙不可怕,可怕的是那株红杏从来就是长在墙外的,并且还完全没有打算往墙里生长的趋势。
当那句熟悉的口头禅再现江湖后,春风松了口气,紧绷着的心也当即放了下来,察觉到有些事是非说清楚不可了,“大当家兄台,其实你不用觉得亏欠我,就、就算我有为燕山牺牲去做奸细好了,也不过只做了没几天而已,你没必要很有气概地要对我负责一辈子呀。”
“你不想嫁我?”
沉吟须臾,面前男人半寐着眸子斜看她,嘴角向上一扬,拉扯出的笑容与他一贯的性子很不符。像是……像是猜到了预料之中的事,然后顺便不需要原因地兴奋。
管他到底在兴奋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春风只知道他这句话直切重点,讲出了她为了顾忌大男人的面子,始终难以启齿。现在,既然他把话讲开了,她自然该用力点几下头以示他猜对了。
她的寻魔之旅已经很混乱,欠不起情,也还不起他这般的厚待。
“嘁。”华遥眼波一转,出乎春风意料地嗤出声。他认定的责任,由得她推开吗?
“你、你你你这是什么反映哇?”
“你忘了我是山贼吗?”
“……”怎样,山贼很拽吗?
“就爱抢别人的东西。”嗯,这娘子不错,真会投他所好、为他着想。
“所以呢?”
“再过几天船就靠岸了。”
“哦。”这话……有什么必然联系呀。
“我们就能成亲了。”
“哈?成、亲?!”喂,她有表达意愿啊!麻烦理会一下好不好?!
“你敢别这么喜形于色吗?开心也收敛点。”他略微歪过头,笑得温和。为避免这认定多日的娘子与其他男人发生□□,就必须把一切罪恶的苗子扼杀在摇篮里,所以华遥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抢的。
抢在所有情敌前面成亲、入洞房、生个小山贼,人生完满,皆大欢喜。
那天之后,小光失踪了,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任春风找遍了整搜船都没有他的踪影。
没几天,船真的靠了岸,春风经过考察逐渐得出结论,华遥是不会开玩笑的!
他说过四十四这个数字不吉利,有个兄弟还剩半口气,他不允许人家死,那人便至今没死,奇迹般地保留着半口气随他们跋山涉水办大事;他说过要她带领老弱病残杀出重围,会保护她,结果组织的确从未放弃过她;他说过会对她好,便衣食住行一样不落地尽心尽责;他说过要娶她,最终……
在燕山众人很有效率抢来的大宅子里,她被强行披上嫁衣,五花大绑、无人问津地丢弃在所谓的新房了。
嫁衣……春风低头,沉痛地别开目光,不想看身上这惨不忍睹的嫁衣。
那、那根本只是条豹纹床单嘛!山贼都是这么成亲的吗,让人裹着床单嫁?就算是为了显示参与这场婚礼的人都极具禽兽本质,也不带这么招摇的!她本满心以为大当家兄台是最无害的,凡事也就不过像孩子闹闹脾性。
万万没料想到,山贼的基因时刻在他的血液里流淌,一旦爆发,势不可挡。
“有没有人呐,你们放缓脚步,聆听一下我的想法,可好?”春风靠在床沿,有气无力地抗议,没指望有人会搭理她,此刻大概所有人都聚在被布置得格外喜庆的前厅里,只有她看起来好像一头待宰的猪。
——啪。
震耳欲聋的响声传来,让始料未及的春风受了惊吓,差点就以为天塌了,不禁往床里头挪。双眸紧闭,许久,未再听见任何声响。好奇又害怕,她微微睁开左眸,龇牙咧嘴地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出现了!奇迹出现了!
临街的窗户支离破碎散了满地,凉凉的声音飘来。
“继续叫,叫大声点,叫你的小光来救你。”立在床前的男人一袭黑紫色长袍,嵌着银灰色滚边,窄袖高高挽起,露出半截手肘,衣襟处系得很紧,一派正气。嘴角微斜,勾画出嘲讽的笑。手指轻拍着肩胛,掸去扰人的尘。
“……”春风张大嘴,哑口无言,痴看着出现得无比及时的少主。无法确定他是来看好戏的,还是来救她的,可心底竟还是无端地酥麻。仿佛从前饿极了时,轻摇腕间璎珞,那只烦人的魔转瞬便带着食物而来。当时,骂骂咧咧掩盖了她心里那句真心话,现如今春风有些分不清现实与记忆,那话不经大脑,直条条地蹦出,“就知道你丢不下我。”
“我是来送礼金的。”眉一挑,他抬高姿态在桌边入座,故意不去看她,怡然自得地举箸,品尝起满桌为新人准备的佳肴。
就凭她那句“就知道你丢不下我”,明月光就忽然很后悔出现在这,她是哪来的自信?还是说他看起来就很像在犯贱,会被这种女人吃得死死的?嘁,他从不觉得自己会那么没品格,会来得那么刚刚好,也只是想感受下居高临下的姿态,顺便让某些不知好歹的人领会他的重要性。
“少主兄台,别玩了,可好?”她都觉得火烧眉毛欲哭无泪了,他居然还有心情在那吃下酒菜!
“想我救你?”他总算舍得分神瞧她一眼了,目光讪讪,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春风瞪大双眸,忽闪忽闪,拼命点头。
“求我。”对付这种不知悔改,还给他变本加厉跟人玩到成亲这一步的女人,就必须时刻掌握主动权。
“……”春风哭丧着脸,颓下双肩,他每次都喜欢拿她的尊严把玩吗?
“我若满意了,今晚你就不需要洞房了。”言下之意,她只需要把他伺候爽了就好,其他男人就该独守春宵。
求他怎么也比莫名其妙地嫁了好吧?思来想去,春风觉得挺划得来,“求你求你,救我呀呀呀呀呀……”
明月光不爽地皱眉,她需要端出一脸慷慨就义的表情吗?好歹当晚他也是被她气走的,说两句好听的,让他窝心下,至少证明此行不是为了犯贱,有那么难?
没动静?他为什么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玩“木头人”的游戏吗?她费解地嘟嘴,在他面前一如既往地拿不出任何气势,软着声嗫嚅:“我……我求了呀,你为什么还不救我。”
“我好还是小光好?”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时隔多日,他居然还能念念不忘这个问题。春风挣扎着挤出这个应该能让他满意的答案,同时在心底无奈地呐喊:佛祖啊,请原谅我打了诳语。
明月光轻笑出声,端着酒盅走到她跟前,对于那个答案实在无法逼自己满意,那只好换种方法寻爱慰藉。
笑了耶,那是说明他会救她了吧。春风睁大眼,打量着他的每一个神情,笑容一直凝聚在唇边,餍足得很。只是那笑怎么瞧都显得不自然,像是带着几丝无力与萎靡。
“喝了它。”替她松开绑后,明月光硬塞了只酒盅到春风的手里,强势地命令。
“为什么呀?”春风握着酒盅,迷惘地问。
“大喜之日,怎么能不喝合卺酒。”
“哈?”交杯酒哇,那种酒不是传说只有夫妻才能共饮的吗?那她喝了还逃什么婚啊,还不是许了人!
就算春风有了觉悟,明月光也没给她迟疑的机会,手一勾,彼此的双臂紧紧纠缠在了一块,另一只手再用力地一推,顺势扣住她的下颚,逼得她不得不把酒灌入口中。本该寓意着“生同衾,死同穴”的合卺酒,就在这般仓皇而诡异的气氛下,诞生了。
“真是蠢的无可救药。”酒被咽下,体验过一线喉的感觉后,明月光收敛笑意,横了眼面前的女人。丝毫不懂得反抗,是不是换了任何人,这杯酒她都照喝不误?
摇晃了几下后,春风只觉得少主变成两个了,头很沉,睡意以汹涌之姿袭来。酒里被下了药,这是她昏睡前唯一想到的事,往床上倒去时,她紧抓住明月光的衣裳,呓语:“我不要嫁,我要守着承诺……”
他漠然地看着春风慢慢睡下,那双拉住他衣裳的手也随之下滑,只留下一片褶皱。眼神跟着涣散了下,他轻声倒吸了口凉气,伸手抚了抚胸前,脸色逐渐转为病态的苍白。
紧闭的房门被推开,云宿领着两三个随从跨入房门,担忧地扫了眼明月光,没有多话,只命人上前抱起春风。刚想转而去扶明月光,却见他点头抬手推拒,凝神静看着笑春风,依旧想固执地硬撑,她也只好忍气吞声,僵在半空中的手收回,慰少主一句心安:“放心吧,有我在,没人能把春风姑娘绑去成亲的。”